“自学作曲，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现在很多人想找捷径或者秘籍什么的，梦想一夜成名。给你们泼泼凉水，这是不可能的事儿。”她侧身在钢琴上弹出一段旋律，“你在乐器或者软件上瞎敲几下，敲出一段好听的旋律来不难，可是你要敲出一首完整的曲子来，就不能瞎敲了。建议先学一种乐器，最好是和声乐器，比如吉他和电子琴。这两种乐器都有丰富的和弦，也不像钢琴那么贵，作曲是需要和弦做底的，研究和弦才是作曲的关键。不一定非要你十级水平，至少得五六级水平吧。勤奋的话，需要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吧……同时，还要学习视唱练耳和基础乐理知识。视唱可以买本相关的书，然后自己一边摸着琴一边照着弹照着唱。或者下个EarMaster．School．v5中文版软件。你如果觉得看书太枯燥，太难懂的话，也可以搜网上的入门视频。这些都是基本功。不过，我相信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半路就会被吓退了。”
她站起身，给孩子们每人倒了杯冰茶，“除了基本功，对乐感的培养也很重要。这个就只有靠自己多听、多想、多悟了。有的人天生乐感好，有的人只能靠后天努力。你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学习和声、配器之类的。但是据我所知，自学的能坚持到这一步的连百分之五都没有。真的，这是个残酷的比例，希望你们能够进入这百分之五。”
一直没说话的瘦孩子陈耀西问：“老师，最好的作曲软件是哪个啊？”
这几个孩子里，她最看好的是陈耀西。她觉得这个孩子不但有音乐天赋，心理素质也非常之好，如果走钢琴家这条路，将来不会输给李云迪或者郎朗，至于作曲，他会写一些简单的谱子，但是她从简单中看到才华。“常用的软件有sonar、nuendo、cubase。所有这些软件都是专业软件，都是给有基础的人方便创作的。可别幻想有傻瓜相机那样的傻瓜软件。记住：没有一款软件是万能的。”
孙路显然并不服气，他大声说：“老师，其实我最近写了一首非常好听的曲子，我父母都说棒！我问你，怎么才能卖给唱片公司啊？”到底是没城府，一听这话她就来气。但还是尽量和气地说：“对于唱片公司来说，单独的曲子是没有任何经济价值的，不但一分钱不值，而且还是负资产呢！单纯打印在纸上投稿，唱片公司的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只有制作良好的DEMO（小样）才会认真看下，包括完整的伴奏、配器和演唱。这样能给人直观的效果。DEMO的录音非常重要，要找好的演唱人唱，编曲可以简单，只要味道对，音质OK。不然制作人不会听的，一听就关上。”
孙路又问：“那制作一首DEMO要多少钱？”
她心里的厌恶已经达到了极点，只想快点儿结束：“如果是卖歌给唱片公司那种级别的，至少是五千至一万吧。”
“这点儿钱算什么。我这几天就能搞定。”
她终于忍不住了：“音乐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讲钱就是玷污了音乐。音乐行业是表面高尚，实际心酸。这一行有很多人连生存都成了问题。但还在苦撑着，为什么呢？就为了对音乐的那一份真诚的热爱。其他行业也一样嘛，只要你不同流俗，坚持纯粹的东西，那么好，你就准备今生今世吃苦吧，文学、绘画……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哪个不是这样？……你们一定要想好，你们究竟是爱音乐还是爱钱？赶时髦？孙路我还真不是给你泼冷水，你现在连最基本的乐理知识都需要恶补，就暂时不要想这些没影儿的事儿了，这些妄想只能让你幻灭……”
7
隔了一天，系秘突然来电话说院办找她——这可是她任教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呢——系秘小声说了一句：“古老师，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她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院长副院长都在，一个五十多岁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用极凶恶的眼光瞪着她：“你就是古薇？——你知不知道，你毁了一个孩子？”
他的大吼声震屋宇，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又有一双极灵敏的耳朵，所以这样的大吼几乎让她站不住，不等她回话，愤怒的吼声毫无间歇地喷涌而出：“你这是杀人你懂不懂？我儿子从一岁半就会唱完整的歌，四岁登台表演，五岁练琴，十岁作曲，十三岁编曲，十九岁出专辑，我问你，这可不可以叫做音乐天才？可不可以？告诉你，他这样水准的人能参加你的培训班，真是抬举你了！！你以为你是谁啊？告诉你，像你这样水平的多如牛毛你懂不懂？我们随时可以把你炒了！……听孩子说你好像还讽刺我们买不起钢琴，告诉你，从孩子五岁起，我们已经换了三架钢琴了，现在是德国赛乐儿的，怎么样，你要不要到家里看一下？……”
她气得脸色煞白，完全不顾副院长向她使眼色：“那就不必了吧。您这么财大气粗，我相信你们买得起最好的钢琴。您刚才说您的孩子五岁练琴，但是忘了说他几级；十岁作曲，忘了说他作的是什么曲；十九岁出专辑，忘了说他专辑的销量。大家都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没听说这个音乐神童，我们真是太孤陋寡闻了！……”
男人的一双大手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眼睛直直瞪着院长，声如狮吼：“你都听见了吧院长？这个女人是怎么说话的！！院长你要装聋作哑吗？……”院长见古薇如此不识时务本已气急，这时只好强忍愤怒低声说：“古老师你请先出去一下！”然后让那个男人坐下温言抚慰。
但那人却不吃这套，一下子蹿到门边挡住古薇，对院长说：“我倒是希望和古老师说清楚。”转向古薇，“说说吧你，你到底对我的孩子有什么偏见？我想搞清楚，你到底是出自什么心理要这样毁掉一个孩子，你知道你给我儿子带来多大痛苦吗？那天他回家哭得嗓子都哑了，把家里都砸了！连我的古董花瓶都给砸了！我那是乾隆年间的东西，你们赔得起吗你们？你们这些不负责任的东西！中国教育就是毁在你们这群白痴手里！……”
那男人骂了又骂，堂堂院领导就是不敢吭气，古薇是平时娇气，这时豁出去，反倒不怕了，她冷笑道：“我请您说话注意点儿，这是音乐学院，是中国音乐的殿堂！我在这儿工作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您这样的人，出自什么心理毁掉一个孩子？好笑！我巴不得您的儿子是莫扎特再世呢！至于您的花瓶，那是您和您儿子之间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
那一天，是系秘几个人强把她拉走的，很久之后大家还议论着当时的古薇：“没想到古老师平时风吹就倒的一个人，竟然那么大胆子，有那么大能量！……”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她回去一直发抖，如打摆子似的，摸一摸，手是冰凉的，她守着电话，盼着小夏能来个电话，或者是，随便什么人来个电话，她不能自己主动打出去，她的手一直在抖，无法控制。
几天之后，校领导对她做了暂时停课的处理。她怎么也想不通，她到底犯了哪家的王法了，明明是她在维护学校的声誉，受处分的反而是她，平时笑面菩萨似的院长副院长，竟然狠得下这个心来！偏偏她盼着的电话一直不来，心里的痛苦无人诉说，就只好直挺挺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这时候倒哭不出来了，眼睛里又干又涩，只得半眯了眼，能看见自己手脚都在发抖。
还好晚饭时候儿子来了电话，她说了几句儿子就笑了，在电话里笑得咯咯的：“妈，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明摆着的事儿，你被人家摆了一道！你还想你们院领导为你说话？做梦吧你！说不定这个孙路的爹能给你们音乐学院盖一栋大楼呢！人家背后早交易好了，不拿你下锅拿谁下锅？”
“我们院领导？不至于……”
“不至于？”儿子笑得更响了，“妈，你现在看谁长得像至于啊？”
挂了电话，她再度陷入深度的迷茫中。
大约八九点的样子，她浅浅睡去，却听见有人敲门。
竟是龙老师。龙老师这几年很火，被电视台叫去做了几回嘉宾，做了视唱练耳的专业评委，尤其是为主旋律大片《中华大业》主题歌谱曲，让全国十三亿人民至少有三亿都知道音乐学院的这条龙。可是在业内，尽管大家仍表面保持着对他的尊重，私下里还是有些议论，譬如系秘就曾经神秘地告诉她：副院长说，音乐学院的教授降格到给大片做主题歌，古今中外似乎也没有先例。话是这样说，好处却一点儿没少给，先是提拔他当作曲系主任，接着又评为教育界德艺双馨教师。龙老师也因此尝到了甜头，作曲本身的报酬并不算太高，但是左一个奖右一个奖光奖金就够他吃的了，何况这些奖似乎不用评就是他的，这些年的奖该给谁不该给谁似乎都有默契。里外里龙老师一下子就占据到了音乐界主流的中心位置。说一句话都有人当圣旨——这就是牛人的话语权效应——除了古薇这样与世隔绝的象牙塔里人，谁都明白。
古薇竟被感动到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暗想，到底还是多年同事，还是有人在真心关心她的。
龙老师把一堆饭盒放在她的面前，一个个地打开来：虾仁炒饭、熘肝尖、烧二冬，还有冬瓜丸子汤，边笑着：“一猜你就没吃饭，这是我代表系里同事买的，多少吃点儿吧！”
古薇觉得喉咙堵着，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可她不愿拂了人家的好意，只好硬着头皮扒了几口饭。她能感觉到龙老师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他一直用一种怜爱的目光看着她，她有点儿不舒服。
“瞧你，吃得这么少。”他的目光游离在她家光秃秃的墙壁上，“平时儿子不回来？”
“不，他回来，一会儿就回来。”她本能地撒谎，然后观察着他的表情，他是那种演技派，看不出什么，反而显得坦荡，但是他的那种不经意是做出来的。
“其实你这人挺好的，就是把自己包得太严了，别人想关心你都很难，大家都是多年同事，没必要。”他笑得特别坦然。
“是吗？我自己倒不觉得。我是有话就说的人，这次的问题不就是因为我有话就直说吗？”
“这倒是我的罪孽了。”他笑，“孙路是我介绍的呀，你忘了？……为了赎罪，我买了歌剧票。”他啪的一声把一张歌剧票放在桌子上，“周末的。瓦格纳《尼伯龙根的指环》四部连续四天！你不是一直想看吗？”
但是他没有在她脸上看到他希望看到的表情，她甚至没什么表情。他看到掉在她胸前的一颗饭粒，帮她拿掉了，手腕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她的胸部。然后说：“我也看。票是挨着的，你不介意吧？”
龙老师离过两次婚，现在的婚姻状态不明，全系的人都不知道，一半人说他没离，另一半人说他早已是单身，但无论他是什么状态，都无法引起她丝毫的关心。她尽量不让自己把这种情绪带在脸上。
于她，绝大多数男人都与龙老师是一样的处境，不是说他们不好，她甚至挑不出人家的不好，可就是不在她的视野之内。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毛病，从十九岁落下的病根。如果不是夏宁远的出现，恐怕她这毛病是永远治不好的了。
她想，对这件事，被十几岁儿子嘲笑为幼稚的这件事，不知道夏宁远会怎么说。她猜，或许他会比她还要幼稚呢。想到这个她觉得心里似乎好受了些。
她觉得自己是空的，心里是空的，身体也是空的，空前地需要填充。
那天晚上她做的梦，全是有关性的。她梦见自己上位，不停地做！做！满身汗水淋漓，累得要垮掉，可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凌晨醒来，天还是黑的。她慢慢地看向天花板，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自己没了。而天花板上，出现了一对天鹅，水晶般闪烁，耀得她眼花。
她终于明白他说的“觉得自己没了”是怎么回事。
她光着身子起来，从琴凳里拿出没写完的赋格曲，竟然就一下子写下去，如有神助。双主题如同一个精神分裂的天才，在向整个人类唱歌，唱自己，和爱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