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一震——呵,这就是冬虫夏草!多少年了,她一直记得过去的每一个细节。那次Y病得那么厉害,病急乱投医,什么偏方都试过了,有人介绍冬虫夏草,众人嫌太贵,犹豫着是否要买,她拿出父母留给她的“私房钱”五百元(那时的五百元可真叫钱啊),给他买了一盒冬虫夏草,炖在鸡汤里送到医院去,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喝。那年,她十五岁。十五岁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父亲病了,母亲为了专心照顾父亲,把她送到没有孩子的伯父家里。而伯父和Y家在一个大院里住,她和Y有了少年故事。她嘴上不说,心里愿意为他做一切事,Y病了,她很害怕,她怕最后真的剩了自己一个人。
如今的冬虫夏草依然很贵,她每逢转到卖冬虫夏草的柜台就远远避开,她知道为了躲避什么。
她们蹲下来,就淹没在花丛中。阿娜尔古丽挖了几株野牡丹,用衣裳裹了,说是准备栽在自己的小花园里。
几天过去,古薇自以为已经熟悉了阿娜尔古丽的生活,然而另一个女人的到来告诉她,她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这一角究竟是不是冰山,还是很可质疑的。
5
来人叫温倩木(维语“花蕾”之意),一开门就吓了她一大跳——那女人是戴着面膜来的,就像是戴着一张橡皮面具,眼睛有些发绿。她想,如果这样的眼睛长在阿娜尔古丽的脸上一定很美,可是在这个女人的脸上,却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令人恐惧,又不完全是,总之是不敢正视她,好像和她只对视几秒钟,就有些想逃。她的眼睛深处,好像有一种类似邪恶的东西,藏着,间或一轮,就能从目光中闪出来。
女主人显然真心欢喜。她们用维语不停地说啊说啊,古薇一句也听不懂。有时女主人也对她歉意地笑笑,翻译出一两句话,接着又投入到热火朝天的聊天之中。
古薇想,尽管来访者很多,但阿娜尔古丽真正喜欢的,好像是这一个。
“古老师你别怕,她是贴着面膜呢。每次做完面膜她都会来聊天,护理至少要一个钟头嘛。这面膜是她自己调的,用马奶、蜂蜜和黄油。效果很好的,你要不要也试试?”女主人依然很贴心。
其实,女主人即使不做皮护也比温倩木好得多,女主人的皮肤里永远透出一种天然的血色,而温倩木不管做不做皮护脸上都有一种橡皮般的质感,还是坑坑洼洼的劣质橡皮。
古薇微笑着摇摇头。
于是她们再次用维语聊起天来,直到用人端上马奶。
“老师不喜欢马奶就喝薰衣草茶吧。”
听了这话温倩木就狠狠地剜了古薇一眼,然后狠歹歹地说了一句维语。
女主人笑起来:“她说,她第一次听说,世界上还有不喜欢马奶子的人!”
她用善意的眼光回馈了那双恶毒的眼睛,嘴角上歉意的微笑谁都看得出是在说:“不好意思,真是抱歉!”
但是温倩木没有再看她一眼。
她用善意回馈别人的恶毒,已经形成习惯。年轻时的锋芒,早已消散殆尽,并非已经修炼出来,而是一种懒得争辩的惰性——在Y走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有着一切无意义之感,离异后这种感觉尤甚。
有时她也觉得自己奇怪:她的心似乎撕成了两半,一半,还保留着童贞女的单纯,而另一半,早已苍老得不可名状。
6
转瞬之间来伊犁已经一个月了,晚上,古薇静静坐在窗子旁边,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起年轻时候是那么容易在内心形成一个旋律,有时各种旋律会像蚕丝一样绕在一起,需要用年轻和机智的头脑才能解开,那时她毫不费力。她的头脑有如她的双手一般灵巧,再缠绕的细丝线也解得开,可现在,她的脑袋里空无一物,好像年轻时所有那些新鲜的、别致的念头都被抽空了。她的头脑在她的身体之前,干瘪了。
若是让青年时代的那些朋友相信她的头脑已经接近空白,恐怕难度很大。一切不知道是如何发生的,她一直在怀疑自己无意中做了什么错事,得罪了上天,上天用特殊的手法在转瞬之间,抽走了她的智慧。于是她很害怕。莫名地怕,不知是怕别人还是怕自己。
小夏一如既往每天一个电话,但是内容贫乏得可怜,无非是问她身体好不好,吃得习惯不,睡得怎么样之类。就像完成任务一样。也许,他就是在完成任务呢,她想。这是上级给他的任务。前一段自己的那份心动,那份莫名的思念,完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而已。这么想着,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突然剧痛了一下,像刀剜似的。
擦擦镜子上的灰尘,她清晰地看见自己:曾经很美的眼睛变得混浊,鼻梁中间有斑,把她挺拔的鼻子割成了两段,下巴的肉已经开始懈下来了,嘴角两侧的法令纹加深,使本来值得骄傲的樱桃小口走了形。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是如此厌恶,很快把镜子翻了过去—— 一个连自己都不认可的女人还奢望什么爱情?别做梦了!她对自己冷冷地说,然后走出门去,却见月亮地上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身影随着光影的变化不断拉长和缩短,但是她知道那是谁。她站在原地,等着那身影走过来。两个人隔着适度的空间,半晌没有说话。
她把他让进来,给他倒了杯水。“什么时候到的?”她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
“到了一会儿了。忘带手机了,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他的声音似乎更为平静。
这种L型结构的房子,最适合藏人。因为L的那个尾巴,甩在了花园里。
两人就那么坐着,开着窗,月亮光照进来。慢慢地,她觉得月亮的光竟变暖了。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坐坐?”还是她先开的口。
“今天换防,离这儿很近。……还好吧?”
“很好。对这个女主人,我很感兴趣,还有她的一个朋友……”
“温倩木?她是这里有名的巫师。”
“巫师?”
“对啊。她确实有预知的能力,很多人试过的。”
“你相信这些吗?”
他抬头看看她,犹疑地说:“不太信。你呢?”
“我……我很信。我信是有原因的,过去很年轻的时候……验证过。”说完这句话,她的灵魂好像突然远离了肉身,回到过去时间的某一个点,从模糊到清晰的许多画面纷至沓来。
“怎么了?”他的有些惊异的声音击碎了那许多纷乱的画面。
“没……没什么。”
“我觉得……你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大家都有故事,可我的故事不精彩,可能会让你失望。我倒希望,有机会听听你的故事。”
他低下头,不再说话。
“糟糕的是,我到现在也没想出什么旋律来,好像创作源泉枯竭了似的……这种状态真的很可怕……”
“别着急,”他抬头,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创作这种事情不能硬来的,不定哪一天,缪斯就来敲你的门了。”
她一惊。哟,这位边疆的男孩儿。她想自己过去一定把人家看扁了。
7
他把吉他取来了。
“我常想,如果说音乐的骨架是节奏的话,那么音乐的肉体就是和声了。”她说。在这个晚上,她突然睁大眼睛看他,明显地感觉自己声调中的挑逗。
“但愿我能帮到你。”他说。躲开她的眼光。
“有吉他当然好很多,要是有钢琴就好了。”
“哪天我跟政委说去汽车城。”
“先不要说,”她的声音似乎有点儿撒娇,“旋律还没解决呢。”
“用吉他试试。”他抱着吉他弹了一个大三和弦。
“给我弹一首《太阳下山了》吧。”
他弹,她轻轻唱起来:
太阳下山了,那安静的钟声阵阵地响,槟榔树和绿枝叶,都斜照在小船上,那是我的家乡啊,法寇把它全烧光,尸骨如山血成河,田园多凄凉……
他抬眼看她,她唱得很投入,音色非常纯净。花园里的花香和她的声音融为一体。他知道这是一首越南老歌。
他自弹自唱:
在绿色的山谷下面,小溪蜿蜒地奔流,当夕阳在晚照,我独自漫游……就在这一片山谷下,小鸟在放声歌唱,我遇见了我心上最心爱的姑娘,那时候芳草如茵,环绕在我们身旁,到如今剩我一人,独自徘徊惆怅……
她没想到他会唱这首歌,这是英国的一首古老民歌。
“你的年龄不该会这首歌啊,‘七○后’的?”
“小时候听我妈妈唱的,就会了。外国民歌二百首。那时候他们那一代人最时髦的歌。”
“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为了外国民歌二百首?”
她一笑,接过吉他弹了几个和弦,他突然说:“好像找到了。”
他们都知道“找到了”是什么,但是很快又丢了。
“我现在不喜欢唯美的东西。”
“我明白。你嫌它不够高级。”
她又是一惊。
她不知道这个“七○后”的少校男孩儿的底牌究竟是什么。
8
多年以前,她曾经就唯美问题与那位逝去的音乐才子有过一段对话,那时她把唯美和谐看作审美的唯一标准。
“我觉得和谐和美的关系就是普遍与特殊的关系,和谐是普遍的,美是特殊的。虽然对美的看法不同,但是总有一致的地方:大家都会认为女神是美的吧?主观与客观并不完全是两回事。”
“同意。主客对立最终会被消解在一些现象里。”他从钢琴上抬起头,按下一串音符,然后向她嘲讽地一笑,“不过女人美丑可是多维度参数的综合评估,类比不恰当。”
“那恰当的类比应当是:女人美丑与头发颜色无关。”
“我说的是美的主客观的关系问题。你有点儿偷换命题了。”
“但是和谐度的确是音乐美的一个重要参数啊。”
“我不这么认为。和谐就一定等于美吗?再说,美是衡量音乐的最高标准吗?”他弹了一串不谐和音。
她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别受我影响。我是审丑派。审丑比审美高级——你可以不听,但我这么认为。”他一笑,露出雪白灿然的牙齿。
当时他刚刚大病初愈,二十几岁的音乐才子,刚刚拿了一个作曲大奖,谁也没想到他会几个月后参军——他当兵是通过他父亲走的后门,更没想到几年之后他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殉国——很多人认为他是个疯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和疯子恋爱肯定会受到毁灭性伤害!”
之前,不止一人告诫她。
但是恋爱这种事,岂是告诫能阻挡的。
9
温倩木的确有预知的能力。在阿娜尔古丽心目中,温倩木是智慧的化身。
有天晚上,温倩木盛装而来——古薇见她高兴,就请她算命。她让古薇把右手伸出来,问了阳历生日,然后拿出一张星盘图,转来转去地看。古薇第一次离她这么近,能看见她脸上粗大的毛孔,她的脸上涂了很厚的粉,戴了假睫毛,是卷曲的,又粗又硬,手上戴了起码三个极大的指环,镶着沉甸甸的蓝绿宝石。
她第一句话说:“你有苦恼,是大苦恼。你的婚姻不好,你已经离开他了。”
古薇不动声色。
然后她又转了转星盘:“你从小就心重,身体不好,如果恋爱,身体就会更差,甚至会生病!因为你把爱情看得太重!”她转向古薇,眼睛里闪出那种可怕的绿光:“你父母当中有一位已经不在了,另一位也不会庇护你!”
古薇似乎被击中了一下,但是仍然保持着镇静。
“你非常年轻的时候曾经爱过一个人,后来他死了,你的心情一直在阴影里。一九八六年,你的运气开始好转,一九八七年,你结婚,一九八八年,你有了一个小孩子,是……是男孩儿。”
古薇不能不动容了。心里惊悚:难道冥冥中真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么?
“后来呢?”
“后来你又怀了一次孕。你把她做掉了,是个女孩儿。但是,她还在你身上。”
“什么?”
“她还在你身上!……我问你,你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就总是觉得身体不适,但是又查不出病因?特别是在月经前后……”
古薇看着温倩木,也许她眼睛里的惊慌感染了阿娜尔古丽,她的脸上也露出惊慌。
“她还在你的身上,我已经看见她了!”温倩木低低地说了一声。古薇已经再也忍不住,从椅子上跳起来,阿娜尔古丽惊叫了一声,几乎是同时跳起来,紧紧地抓住古薇。
“你……你别说了。”古薇的声音有点儿抖。
“你还会恋爱。但是我劝你一句,别把爱情看得太重,不然会伤人伤己。”
温倩木若无其事地收起星盘,然后毫不客气地向古薇要钱。古薇给了她一百块钱,她居然还找了古薇五十。
但是她并不是对谁都这么客气的。不到一小时之后,一个女人来阿娜尔古丽家找她算命,那女人很有钱的样子,有些傲慢地说:“你算吧,钱我有的是。”温倩木把星盘一轮,很快地说:“收起你的钱吧!告诉你,你是个专门克男人的克星,你的男人刚刚死去,你还有个男人,如果你跟他结婚,他也会很快死去,凡是沾了你的男人都会死掉……”那女人急了,扑上来打温倩木,温倩木把钱摔到她脸上:“你滚吧!我不稀罕你的钱!”
那女人出了门就晕过去了,好心的阿娜尔古丽给她灌了马奶,送她回家。温倩木一直抽着烟,一句话也没说。
还有一次,是晚上,温倩木拿来一个皮囊,打开一看吓了古薇一跳,血淋淋的一串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瞬间她想起电影里提着人头革囊的侠客,但是阿娜尔古丽司空见惯似的,拿过去清洗,对古薇悄悄说:“温倩木的大妹是妇产科医生,过一段,她就拿个胎盘过来,吃了是大补的呀。”
然后两个维族女人就亲密地说呀说呀,一直说到炖胎盘的汤从罐子里潽出来。
古薇事后回想,温倩木的确教会了她不少知识。有一次不小心,她的手指被奶茶烫了,温倩木就带来了一些紫草来给她敷,很快就好了。古薇觉得紫草这名字很好听,就查了《本草纲目》,上写:“此草花紫根紫,可以染指故名。”紫草又名紫丹、地血、鸦衔草、红石根,每个名字都很好听。古薇有了兴趣,便悄悄跑去看正在生长的紫草:高有二十厘米的样子,根直粗壮,根头部有数条类似绳状扭曲,外皮暗紫红色,花冠像一支笔筒,紫色或者淡紫色。温倩木说,它的药用价值主要在根部,有凉血活血清热解毒的作用,还能治疗水火烫伤什么的。
温倩木懂药,有点儿小病小灾就自己给自己治。周围的人病了也常常找她,阿娜尔古丽曾经满怀感激之情地对古薇说,温倩木救过她姐姐的命。姐姐古再丽(“仙女”之意)前些年得了一种怪病,腹胀如鼓,骨瘦如柴,一天一天地不行了,看西医,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建议动手术,父母害怕,只好找温倩木。温倩木看了看古再丽,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说:“怎么不早来?”第二句说:“交给我吧。”两位老人犹犹豫豫地走了。古再丽在温倩木那里住了两个月,走的时候是站着走的。那时候温倩木治病不要钱,单要宝石和黄金,阿娜尔古丽让丈夫给她专门打的黄金镶红宝戒指。
温倩木的方子自然是保密的,但是后来阿娜尔古丽也略略知道,那次的方子主要是以草药阿魏为主。阿魏也是新疆的一绝,对于解毒消痞、消除腹胀等等,特别灵。
难怪温倩木的手指上戴满了戒指。
但是古薇的脑子里始终盘旋着温倩木的那些话:最好别恋爱,恋爱会伤人又伤己——温倩木竟把她过去的一切都说对了呢,她想起这事就很恐惧。
她努力把思维转换成到新疆后的几个关键词:安巴萨林,喜利妈妈,萨满,纳仁,紫草,阿魏……
她想做成一个神秘、奇幻、深邃的旋律,但是那些记忆碎片如同飘飞的雪花一般,在她身旁茫然地飞舞,顽强得无法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