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打开了黄麒麟心中的五味瓶,使他像鸽子般“咕咕”地叹了好几口气。然后他告诉野武史:“小老弟,你不知道,在中国干点事,难啊!”紧接着,他就凑在野武史的耳边,低声向他讲述了创立秋风学的曲折过程。这一过程差不多持续了十分钟。两人越谈越投机,彼此都相见恨晚。
“我有一个提议,不知道合适与否,”黄麒麟说,“如果您不嫌弃,我准备聘请您为我们秋学研究中心的国际部顾问!”
“这没什么好说的,”野武史不假思索地说,“谁让咱们是朋友呢?而且我还得管您叫师叔!”
黄麒麟喜出望外,召过满庭芳,说:“老满,来,见一下野武史先生,我准备将他聘请为我们的国际部顾问!”
“这是喜事,好事啊!”满庭芳说,“野武史先生,请允许我代表秋学研究中心全体研究人员,向您敬上一杯!”
“哎,没办法,”黄麒麟说,“老满的武器就是酒!这也是他交朋友的打门锤、敲门砖、垫脚石!哈哈哈!喝!这杯也得喝!”
“让我给你讲个故事,来说明我们当初缺乏国际交往经验所闹的笑话,”黄麒麟等野武史与满庭芳喝过酒后,把椅子拉近一些对野武史说,“想当年,我们一行八人获得机会,去美国的康闹儿大学访问。临行前,听说美国物价贵,我们就准备了调味品、辣椒酱、菜刀、刀板、电炒锅和大米、挂面等,准备到了那儿自己开伙,以便省下美元给老婆孩子带点东西,不料还没走就被学校外办的饶秘书发现了,坚决不准我们带这些东西,说如此肩挑背扛,有损中国学人的形象。您说这家伙多虚荣啊!没办法,我们托了好几个人,才让他没管这闲事,将这些东西顺利打了包。总的说来,这次出访,相当不顺利。办登机手续的时候,我们加了个塞儿,竟然遭到一个老太太的怒斥,但我们登机心切,没有理她。到了候机厅,又是这个老太太,先是指责我们说话嗓门太大,后来又说我们中一人不应该当着她的面吃臭豆腐。简直是岂有此理!你闻不惯臭豆腐味可以走开啊!干嘛不许别人吃,太过分了!但您说她一个老太太,我们也不能把她怎么着,而且又是在机场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所以也就只能瞪她几眼。到了飞机上,彩云大学的副校长又因为与一个红种人争上厕所,打了起来,幸亏老满,也就是刚才向你敬酒的满庭芳教授──他当时还是副研究员,拳脚上很有一套,上去几下就把那红毛打退下去。
“到了康闹儿大学,对方请吃了顿晚饭,就不怎么管我们了,于是我们就只好呆在宾馆里,白天打打牌,到了晚上六点,洗菜的洗菜,淘米的淘米,炒菜的炒菜,日子也算逍遥。忽然有一天,房门被敲得山响,我们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五个黑人,个个膀大腰圆,穿着军服。他们不由分说,冲进门来,一下就将我们的电炒锅插头拔了,留下一锅没开锅的排骨。我们不知道哪股水发了,想跟这些老黑理论,但又慑于他们的体魄。您知道奥尼尔吧?他们个个都像奥尼尔或者剃刀拉多克!过了好半天才跑来个翻译,说由于我们吵菜的油烟,引起了楼房的警报系统,保安以为着了火,所以进来断了我们的电。这时候我们才知道这几个家伙不是军人。他们穿的是保安服。美国那保安很精神啊,跟军人也差不多!这顿饭我们全吃的方便面。直到第二天,我们才知道美国的酒店里不准私自开伙。他妈的,真不自由,从那以后我们就不爱出国了。”
野武史被这个故事,以及黄麒麟不带表演和夸张、但很精彩的绘声绘色的讲解吸引住了,开怀大笑。他说:“这是难免的,一回生二回熟嘛!”
两人笑了一阵,黄麒麟又正色说:“咱们秋学所近期准备建立一个多媒体实验室,专项资金六百八十万已经到位,到时候采购设备,你还得多多指导啊,因为我听说,日本在这方面的设备价廉物美。”
“拿多媒体设备来说,”野武史说,“鄙国在这方面的产品,的确是首选。团结大学电教中心那套设备,就是山下电器株式会社的产品,十年了,据说很好用。”
“是吗?”黄麒麟问,“花了多少钱?”
“那批设备是纳入一个基金会的援助计划中的,是赠送的,没花钱。当时的市价是六百多万人民币。”
“啊,我们没赶上那样的好事,不过现在我们有钱,还行,”黄麒麟说。
“有需要帮忙的时候,您尽管说,”野武史说着,放低嗓门,“不要到市场上的代理商那里去买,他们很黑,可由我帮你们采购,直接到公司拿货,可以得到很好的折扣,差价可以作为您的辛劳金。”
“这个再说,再说,”黄麒麟连忙说,同时他也压低嗓门,“通常我们这儿都是由学校设备处统一买,要越过他们有点困难。”
“做工作啊,”野武史说,“去年贵校建了个新闻编辑机房,电教中心采购的设备,买的是上一代的产品,却按最新产品付的钱,二百八十万。”
“看来你很懂行啊!”黄麒麟说。
“是,”野武史说,“贵国的规矩我懂。我的,很懂!”
“下一次,”黄麒麟转移话题,“你能不能再多带几个学者过来?日本的也行,其它国家的也行,欧洲的更好。”
“没问题啊,您提前通知我,”野武史说。
“我还希望你在日本成立秋风学研究会的日本分会,由你任分会长!”
“这好啊,好得很!”野武史说,“秋风学需要走向国际。”
“目前秋风学研究之花已经开遍大江南北,若能飘过东瀛,香飘海外,则老夫虽死而无憾矣!你的任务,老弟,你这次回去后,尽快把秋风学这杆大旗扛起来!”
黄麒麟后面这几句话,正巧被端着酒杯过来的高教署科研局局长陶云展听到。他对黄麒麟说:“老黄,雄心不小啊!我支持你!你看那边──”说着,他抻手往左边一指。黄麒麟看过去,看到伍莲与A8核心期刊主编麻德光在喝交杯酒,旁边,围了十几个人在观看。
“气氛热烈!看来本次会议很成功!”陶云展说。
“这小子,狗改不了吃屎!”黄麒麟站在陶云展旁边,低声说。根据他的揣摩,陶云展内心对A8核心期刊主编麻德光充满了鄙视。他倒不一定是鄙视麻德光的好色,而是对后者那种好起色来不分青红皂白感到厌恶。在黄麒麟看来,陶云展有着北方人的挺拔身材,五官端正,因为长期呆办公室里而皮肤白晰,戴着一副考究的钛金眼镜,操着地道标准的普通话,而麻德光身型矮胖猥琐,长年戴着一副不知道是墨镜还是变色镜的眼镜,拎着个黑色公文包,操着一口奇怪的普通话,常常把“这个问题”说成“逮个问题”,因此,即使是干同样的事情,陶云展也不屑于采用麻德光的方式。而且陶云展本科和研究生都毕业于名牌大学,而麻德光从本科到博士都是杂牌。果然,黄麒麟的这一番揣摩算是摸到了点子上。陶云展对他针对麻德光所做的“狗改不了吃屎”的评价十分赞赏,猛地在他肩头拍下心照不宣的一掌。两人同时哈哈大笑,以一种饶有趣味的神情看着那边正喝交杯酒的那对男女。由于麻德光身型矮壮,就像《水浒》中的王英,而伍莲挺拔威武,这碗交杯酒从后面看起来,倒像是伍莲强迫麻德光喝似的。
喝彩声甫落,校办副主任杨德海与第五系副教授冯国亮各自端着一只酒碗来到黄麒麟面前,希望他作个裁判。杨德海不到四十岁,而冯国亮年过五十,但此刻,他们两人都是嬉嬉哈哈的,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扯着对方。
“这小子,嗯,要数典忘祖了,”冯国亮指着杨德海对黄麒麟说,“他居然不认我这个师叔,还说与我同辈,真气死我了!”
“行,咱们就让黄教授来评定一下,”杨德海说,“我的导师是X先生,这个在江湖上人所共知,你也不能否认吧?X先生早年曾在河西大学攻读硕士,Y先生那时候是他的师弟。后来Y先生到了河东大学,成了W先生的助手,而W先生那时候已经不太能说话,因此你名义上是W先生的弟子,实际上,你的导师实际上是Y先生,这样你不就是我的师弟了吗?”
“既然你提到Y先生,也承认Y先生是W的助手,那就好!”冯国亮说,“Y那时候跟我们一起听W先生的《魏晋文学》,实际上是我们的师兄,而且我们一直以师兄弟相称,你怎么不应该叫我师叔?我们再从另外一条线来说:我大学本科的上铺兄弟,后来考到楚汉大学M先生的门下,是N先生的师弟,而N后来调到了西晋大学,与P一同成了O先生的博士,P那时候已经来到团结大学。你现在正在攻读P的博士。在职博士。你应该不应该叫我师叔?”
黄麒麟虽然谙熟江湖中的师承门派,但一下子也听得懵懵懂懂的。杨德海似乎对冯国亮提到的在职博士有些不快,于是快速地眨动了两下眼皮,想了想,说:“你要这么说的话,你还得管我叫师叔呢!你媳妇是不是南海大学S的硕士?S是谁的硕士你知道吗?是两江大学K先生的硕士,而K的另一位硕士,后来在公民大学成了我导师的师兄,你媳妇管K先生叫师爷,你是不是得管我叫师叔?”
这一番介绍同样让冯国亮失去了方向感。他只得笑起来,说:“你这小子,师承关系被你一说就窜了味,你要这么说的话,你还是你媳妇的博士。”
“此话怎讲?”黄麒麟问。杨德海也露出类似的好奇心。
“你想啊,”冯国亮说,“你媳妇,小余,是吧?她是公民大学老T的博士,而老T后来进入社科基金Q3课题组,把你媳妇也带了进去,你媳妇又把你现在导师P也带了进去,而P又把你媳妇弄到团结大学行政管理导师组,你不就成了你媳妇的博士吗?”
“你要这么说的话,那你自己还是你自己的博士,”杨德海说。他看着冯国亮。“自从咱们团结大学职称改革以来,规定教授必须是博士,于是你们一帮教授就去补博士。人家是互相拜师,你老兄呢,倒是好,自己上了本专业的博士,可问题是,你自己早就是这个专业博士点的导师啊,你不就是自己上自己的博士了吗?来,喝一个!”
冯国亮被杨德海这么一说,虽然勉强笑着,但酒兴似乎败坏了不少。杨德海虽说是校办副主任,但正主任老董总是七毛八病的,难得有几天上班,所以杨德海实际上大权在握。这样一来的结果就是:他虽说年轻,可不能像对待通常的学者那样对侍他。而且传言他将很快升任团结大学人事处处长,一旦真的升任,什么样的人才博士都得先过他那一关。
就在冯国亮犹豫着,是跟他喝这杯呢还是不理他时,黄麒麟打起圆场,说:“喝一个,喝一个!不过杨主任,这事不能怪冯教授啊,他那专业,全国也就咱们团结大学一家有,所以他不上自己的博士都不可能啊!除非他不上。可是那又是不可能的。哈哈哈!”
杨德海也连忙转换口吻说:“黄教授您别介意,我们开玩笑!我和老冯开玩笑惯了。以前我们还称哥儿们呢!喝酒嘛,大家不必当真,来,喝!”
虽说脸红脖子粗的,可杨德海离喝醉至少还得八两“御窖1073”。整个团结大学处级以上干部中,白酒酒量他稳居前五名以内。这是工会主席李克文评选出来的。这次前来参加秋风学研讨会的宴会,一是因为收到了请柬,有资格来,其次,杨德海也有打算,他就是准备找机会跟黄麒麟沟通,把他老婆调到秋风学研究中心来。从刚才黄麒麟叫他“杨主任”,他就知道,自己在机关呆得久了,和教授们有距离,所以黄麒麟很谨慎,生怕怠慢了他。
满庭芳和小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看到三人碰杯,他们也把碗伸过来碰了碰。喝完酒,满庭芳说:“你们说这个都不算什么。上个月我去西水大学开会,遇到的事那才叫邪门──他们那儿经济学院的黄亚夫教授,居然在上自己弟子的博士!”
“还有这样的事儿?”冯国亮问。其他两人也一起看着满庭芳。
“其实说来也不复杂,”满庭芳说,“这弟子以前上过他的硕士,但这小子突飞猛进,到P大学读了肖杏林的博士,回去后成了亚洲级有突出贡献的专家,弄到了世界银行的两个项目,可以为特许货币分析师的资格考试命题,有的是钱。黄亚夫老头儿不知道哪根神经犯了,居然拜倒在这弟子门下,读起了基金预测学的博士。哈哈哈!”
“都好,都好!”黄麒麟说,“互相学习嘛!互相学习。学到老活到老嘛!”
“还有比这更神奇的,银陵大学的夏德馨老先生,两个弟子居然女扮男装念完了博士!”
“还有这等奇事?”杨德海问。
“有啊,”满庭芳说,“因为这老先生,一向有勾搭女弟子的名声,弄出过不少事,银陵大学为了约束他,几年前规定他不准招女弟子,可这位老爹,实在是太喜欢那一杯,居然安排两个女弟子扮成男人上完了博士。”
“这就是一出活生生的梁山泊与祝英台啊!”冯国亮感叹说,众人也附声大笑不止,连连赞叹夏老先生的智慧。笑声中,众人举杯同贺。
小林子凑个空子,一把夺过黄麒麟的碗,悄声说:“您怎么能真喝呢?你一会儿还有多少事啊!喝我的,喝我的!”
黄麒麟看小林子的眼神有点异样,立刻明白了,原来,小林子碗里装的是水。“这小子,别看他脸红得像关公似的,可他没糊涂!我没白把他弄到里来。”黄麒麟心里说。于是他胆子更大了。有这碗带酒味的水,他足可以对付一阵子。
黄麒麟端着酒碗,往下一桌走去。那儿集中了秋风学研究中心的大部,有十余人,正在行酒令。这些人都是秋风学的骨干啊!没有他们弄出一个个的课题,就没有秋风学的今天。黄麒麟决定好好敬他们一杯。不料这儿有人看出了黄麒麟端的是一碗假酒,抓住他的酒碗不放。黄麒麟承认自己是想少喝点,但众人怎么也不罢休,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作为秋风学的掌门人非喝一杯真酒不可。黄麒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叫来了满庭芳和伍莲、小林子,但除了小林子,伍莲和满庭芳也希望他真跟大伙儿喝一碗。黄麒麟无奈,只得喝了小半碗,差不多有半两“御窖1073”。
酒酣耳热之际,秋风学研究中心的专家学者们纷纷向黄麒麟提起了要求。有的说,下一次的秋学研讨会,不能再在学校,一定要走出去,到名山大川中去寻访自然的奥秘,同时探讨秋学的精义。有人提议去峨嵋山,那儿既体现了山的种种奇妙,又不像其它一些名山那样干涸,山上有茂密的森林,有和尚,有猴子和野羊,有奔流不息的大股清泉;有人提议去九华山,那儿有一个算命大师,能用一碗水算出你的今生前世,如果把会议放在那儿,把大师也请来参加会议,请他用那种深藏民间的中国古代智慧来研究一下秋风学,不但可以大大丰富秋学,推演出新的成果,也可以让秋学研究人员汲取新的营养,为秋学研究提供新的动力。条件具备的话,大师说不定还可以打折为大家算上一卦。
顺着山川这个方向,人们一下子走得很远,有的提议到把会议开到喀什,借以吸收中亚诸国的相关学者,同时尽情品尝一下地道的新疆美食,因为据秋学研究中心的工会主席统计,全中心百分之九十的员工还没有到过新疆。还有个人的建议更大胆,他主张开一次全封闭的,真正潜心学术研讨的会,为此,应该把下一次会议放到西藏察隅一个叫瓦弄谷的地方,那儿是藏族风情和江南风光的完美结合,真正的人间天堂。至于交通嘛,租架直升飞机跑几趟就解决了。当然宝岛台湾有个地方,在阿里山北坡半山腰慈云寺的下面有个宾馆,也是个开会的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