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年二月十日早晨,德国杜塞尔多夫市警察局杀人强盗犯罪搜查科科长蒙贝尔格,像往常一样于九点来到警局,坐到了办公桌前。
杜塞尔多夫市地处莱茵河沿岸,风景秀丽,是运输的中心。它还地处鲁瓦煤矿的心脏地区,是德国铁、制纸、玻璃工业的中心。当然,富有诗意的人们可能只知道这里是海涅的出生地。大战期间,德军军需总部安置于此,战后法军也长期驻留此地。人口约三十五万,相当于京都的一半,比广岛稍多。
法军撤离之后,整个城市冷清了不少,犯罪也减少了许多。蒙贝尔格也不是什么出名的搜查科科长。他四十五六岁,性格温和。他怀着平静的心情来到了警局。
他正想翻阅桌上的文件,只见部下达夫打开大门,一脸慌张地冲了进来:“科长!出大事了!一个叫罗莎·奥利加的女孩子被人刺死了!”
蒙贝尔格放下文件,抬头问道:“案发的时间、地点?”
“昨晚天黑后不久,在距离她家一英里远的东工厂区的高墙阴影处发现了尸体。第一发现人也来警局了,我让他进来吧?”
“立刻带他进来。”
一位年轻的体力劳动者被带进了办公室。
“我叫缪赛尔,两小时前,我正要去上班,为了抄近路,就从工厂那边的空地走了,没想到居然发现了尸体。我一看到尸体,就意识到要立刻去附近的警局报警。接着就来这儿了……”
“你在案发现场附近有没有看到可疑人物?”
“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你认识被害者吗?”
“不认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
“知道了,下去吧。”
缪赛尔离开后,蒙贝尔格与达夫立刻驱车前往尸体收容所。罗莎的尸体上沾满了工厂里流出来的油,可是身上的伤痕依然明显。她浑身上下共有二十四处刺伤,看来凶手一定是个疯子。罗莎的父母说,昨天罗莎从学校回家之后,就去附近的街角玩了,可是天黑还没回家,父母找了一夜都没能找到。回警署后,蒙贝尔格对达夫说道:“凶手一定对罗莎的父母心怀怨恨,或是想对整个社会进行报复。总之,凶手肯定疯了。”
“可奥利加夫妇断定自己没有招人怨恨。”
“话虽如此,可不查查怎么知道呢?”
“从奥利加夫妇的熟人开始查起吧。”
“对了,达夫,你有没有注意到罗莎身上伤口的特征?
伤口都是三角形的这绝不是小刀戳出来的。我总觉得和卡恩夫人的那起事件……”
“刚才我在尸体收容所看到罗莎尸体的时候,就立刻想到了。两个人的伤口一模一样。”
卡恩夫人,五十五岁,是个普通工人的妻子,此时正在住院。七天前,她也遭到恶人袭击,身上共有十八处刺伤,好在她的情况已在好转。
二月三日深夜,卡恩夫人走在东公园附近的一条小路上,突然有个男子从草丛里蹿出,一手捂住卡恩夫人的嘴,另一只手则使出一把锐器,在卡恩夫人身上戳出多处伤口。
两小时后,路人发现卡恩夫人倒在地上不住地呻吟,这才救了她一命。据卡恩夫人说,凶手身材瘦长,年纪很轻,肤色较深,动作敏捷。因案发时间较晚,又是事出突然,卡恩夫人只能提供这些线索。
然而,在卡恩夫人被刺伤的现场,还发现了一块沾满鲜血的金属片。这是搜查人员唯一的线索,那块中等大小的金属片,好像是剪刀的一部分。
卡恩夫人也说自己没做过什么招人怨恨的事,而且他一冲出来就伤人,肯定是认错人了。蒙贝尔格派了一队便衣警官负责搜查卡恩夫人一案,但案情一直没有进展。
蒙贝尔格继续说道:“这两起事件是同一个人用同一种凶器犯下的罪行。可是奥利加家与卡恩家完全没有交集,这说明这两起事件是分别独立的,具有诅咒社会的性质。也就是说今后还有可能出现第三个受害者。我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把空闲的刑警全调来查这两起案子!”
两人讨论完毕,达夫警官立刻冲出了科长办公室。
蒙贝尔格起身走到窗边,眺望窗外的景色。街道如往常一样热闹,脚步匆匆的市民们尚未发觉自己身边潜伏的危险;工厂的烟囱冒着黑烟,昏暗的杜塞尔多夫市笼罩着一股恐怖的气息。
蒙贝尔格预感案件不会就此结束。他猜得一点都没错。
“杜塞尔多夫杀人魔”事件,这才拉开帷幕。
下午,报纸的正午版刊登了金发美少女罗莎·奥利加的惨死事件,这件事立刻成了全城瞩目的焦点。竟然会有人杀死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全城公众都陷入了恐慌与愤怒之中。
三天后,二月十三日。“杀人魔”的第三位牺牲者出现了,又多了一条人命。这次的死者是位男性,路德尔福·希尔,四十四岁,他也是半夜在东区小路上被害的。事后警方发现,当时路德尔福已经喝醉了。第二天早上,路人在街角发现了他的尸体,身上布满了刺伤。从伤痕可以推断,这名死者也是死于同一种凶器。
蒙贝尔格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立刻展开调查。从犯罪历史来看,德国与法国经常出现这种特殊的杀人狂,也就是连环杀人犯。蒙贝尔格深知此类凶犯都有一种共通的心理:他们从来都不会刻意隐藏被害人的尸体,甚至有一些炫耀的成分在内。他们有一种“宣传”的本能。据说这种连环杀人犯都有这种奇怪的心理。我们假设凶手杀人魔不知是男是女仅仅为了达到杀人的目的,而随意选择受害者,几乎所有受害者都是素不相识的路人。于是,杀人魔在杀完人之后,就会立刻忘记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就是说,他们在杀人之后,立刻就会变为路人甲,与其他人一起,感叹“犯人”的凶残与无情。这类变态杀人犯并不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才这样做的(当然也不排除这种成分的存在),而是自然而然就会变成这样。蒙贝尔格想到,昨晚趁夜杀人的杀人魔,第二天早晨可能就成了一位“善良”的普通市民,他的家人也不会察觉任何异样。他一定会很享受地阅读有关自己的报道,听着街头巷尾、酒吧、咖啡馆里的人们对自己的讨论,有时甚至会参与到讨论中去,看着人们的兴奋与恐惧,偷偷享受着其中的快感。谁都想知道的答案,只有自己知道他当然知道了,因为他就是真凶他就是如此享受着这种变态的优越感。这就是杜塞尔多夫杀人魔的杀人动机之一。同时,这也是他的弱点。蒙贝尔格坚信,总有一天,该杀人魔会露出马脚。
而市民们对蒙贝尔格的意见也是一天比一天大:“怎么还没抓到凶手?蒙贝尔格到底在干吗?”这是人之常情,虽说蒙贝尔格和他的部下们夜以继日地调查,但可惜除了当事人,谁也不会知道这些。奥利加事件发生后,蒙贝尔格每天晚上都会亲自上街巡逻,期待杀人魔送上门来。可是,天知道他何时才会再犯案。警方的线索只有那块剪刀残片以及卡恩夫人的一小段证词。
卡恩夫人、罗莎·奥利加、路德尔福·希尔。蒙贝尔格警官的书桌上,堆满了这三起案件的资料。他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也不知道那个杀人魔被捕之前,还要再牺牲多少人的生命。
事件频发的二月过去了。杀人魔好像也要休息,三月份平安无事。四月过后,莱茵河畔吹起微风。接着,五月到了。
朦胧的五月,绿色的莱茵河畔聚满了前来野餐的人们。
杜塞尔多夫市有时甚至会变成一座空城。在欧洲巡回演出的小马戏团,也会来到这里,在空地上支起大帐篷。穿着节日盛装的孩子们聚集在广场上,附近还开了各种有意思的小店铺城外的森林里,年轻的恋人们手挽着手漫步月下。
然而,蒙贝尔格与他手下的刑警们却无暇享受春光。他们虽然掌握了两三条线索,可是却依然无法确定杀人魔的身份,事件陷入了一片迷雾。杀人魔会不会离开了杜塞尔多夫,去了其他大城市了呢?要真是如此,那座城市可就遇上大麻烦了,可是蒙贝尔格还是忍不住会这么想。要不然,杀人魔已经死了?死了就更好了。可人算不如天算,果然……杜塞尔多夫的郊外,有一片叫格拉芙廷伯格的森林。某天深夜,一对恋人正在森林中散步,突然,一个可疑男子掏出一把短刀,从路旁冲了出来。女的仓皇躲避,男的挺身而出,与凶犯搏斗。来人正是杀人魔。他一言不发,向两人发起攻击。须臾,男朋友占了上风。杀人魔见对手有点实力,竟敢空手相搏,反倒让自己的处境堪危,所以他立刻朝森林深处逃去。
两小时后,这对恋人来到了蒙贝尔格的办公室,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报告给了警方。两人的脸上与手上都受了伤,缠着绷带,万幸没有大碍。
“那你有没有看到凶手的脸?”蒙贝尔格问道。
男子还没从兴奋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我没看到。准确地说,应该是看不到。他把头埋在帽子里,没露出脸。我就记得他两眼放光,像个疯子一样……”“他身材瘦小。”男子最后如此说道。
蒙贝尔格一拳捶在桌子上:“可恶!要是能有人见到他的脸,警察就能立刻找到他了!神啊,请你在我抓住凶手之前,保佑杜塞尔多夫的人们吧!你们俩能捡回小命已经很幸运了。不过有一件事要你们帮忙,请你们先不要将今晚在森林中发生的事情泄露出去,我自有想法。如果居民们知道这件事,一定会陷入恐慌,这对搜查有百害而无一利……”
两人答应了蒙贝尔格的要求,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警局。
然而,让他们隐瞒这件事,也有些强人所难。尤其是这个男的,空手击退歹徒,英雄救美了一把,女的也是死里逃生,他们一定会四处宣传的。
在平民区的一家酒吧里,住着一位舞女艾玛·格劳斯。
她年方二十,是位活泼可爱的金发美女,是酒吧里最受欢迎的舞女。附近的居民也很喜欢她,她独自住在附近的出租房里。
某天晚上,艾玛·格劳斯没有去酒吧上班。第二天早上,老板娘有些担心,跑去艾玛的房间一看,房内的惨状把她吓得大声惨叫起来。警察立刻赶去了现场。
舞女艾玛的尸体斜躺在床上,浑身布满刺伤,而且尸体的手腕与颈部被咬得变了形。警方没能发现凶手的指纹,也没有发现有人入侵房内的痕迹。
蒙贝尔格作出如下推理:两天前,这位美丽的艾玛·格劳斯在下班途中遇见了杀人魔,两人聊了几句。之后,艾玛以卖淫为目的,将杀人魔带回屋内,惨死在杀人魔的刀下。
可怕的案件唤起了市民们对杀人魔的兴趣。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种歇斯底里的战栗之中。迷信的人们纷纷传说,这起恐怖的事件与历史悠久的欧洲迷信吸血鬼有关。
艾玛·格劳斯的手腕与颈部留下的齿痕,就是这种迷信的源头。迷信的人们想起中世纪的种种传说,越发坚信这是吸血鬼所为。杜塞尔多夫在十八世纪曾繁荣一时,一八四一年以后成了普鲁士的领地,历史悠久。几百年来,吸血鬼的传说代代相传。半人半魔的怪物,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悄然袭击,吸取人血……自那以后,杜塞尔多夫杀人魔就被人们冠以了“吸血鬼”的名号。这座工业化大城市笼罩在吸血鬼的黑色翅膀之下。
一入夜,妻女一律不许出门,男人们全副武装,出门巡视。剧场门可罗雀。全市一流的酒店大堂和茶室里,人们交头接耳,对陌生人投去怀疑的眼光。大家都不知道杀人魔到底藏身何处。
人们对警方的怀疑与攻击又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杜塞尔多夫的警方向柏林请求支援。柏林立刻派出两名能干的警探,参与到杜塞尔多夫吸血鬼的搜查工作中来。
柏林的刑警与蒙贝尔格商量之后,重新勘察了现场,构筑理论,展开调查,可是却没有任何效果,搜查还是没有任何进展。
吸血鬼又出现了。第六、第七名受害者死在了吸血鬼的手下。杀人魔又张开了黑色的翅膀。
以往的案件都发生在杜塞尔多夫城及其近郊,然而这次却发生在附近的乡村里。这说明乡下也不安全了,而且一晚上居然发生了两起惨案,这让所有人恐慌不已。
杀人魔的犯罪在此时已达到了顶峰。
弗雷赫村离杜塞尔多夫不远。当天夜里,村里正举行着一场传统的欧式祭典。男男女女排队乘坐旋转木马,小丑在路边表演,木偶剧、射击摊,热闹无比。夜晚还有烟火与舞蹈,比白天热闹许多。年轻的人们围成一圈跳舞,老人们则坐在草坪上饮酒作乐,孩子们到处撒欢,欢声笑语伴随着手风琴的琴声与烟花,热闹非凡。
红蓝两色的烟花在空中绽放,人们纷纷抬头望去。就在庆典的过程中,吸血鬼趁着人们不注意,混入了人群。
两位少女站在离庆典中心一定距离的地方,突然就没了踪影。她们是六岁的格尔特·哈马尔和十三岁的路易斯·莱恩茨。这时,人们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小孩子经常会突然跑开,过了一会儿就会自己又跑回来。然而,祭典结束,人群散去,两位少女还是不见人影。村民们着急了。
小村子里的人都互相认识,大家立刻分头寻找。众人拼命搜寻,一小时之后,终于找到了,然而一切为时已晚。在距离广场一定距离的农田里,躺着两具可怜的小尸体。
村里人被吓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脑子机灵一点的人,立刻向警方报案。不久,蒙贝尔格与达夫警官带着一群能干的手下,立刻赶往现场。
村民们自发组织起义勇搜查队,从村里的街道出发,往附近的原野、山林里一路找去,蒙贝尔格则带领各位警官靠着手电筒微弱的光芒,在发现尸体的农田里搜寻着线索。他们在农田里发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日后,这条线索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因为农田里的泥土较软,凶手留下了“鞋印”。蒙贝尔格立刻在鞋印上倒入石膏,取下鞋模。
两位少女惨死之后,杀人魔又“休整”了一段时间。
蒙贝尔格却无暇休息,他简直快急疯了。无奈之下,他竟然出动飞机巡逻。飞行队在城区内低空飞行,时高时低,有时甚至快要撞上工厂的烟囱。夜晚,飞机还会使用强力探照灯,不放过任何一条小路、任何一个行人。夜晚的黑暗与黄色的探照灯光交相呼应,使整个城区的气氛越发恐怖,简直像回到了战争时期。
蒙贝尔格的主意不错,市民们却是叫苦不迭。飞机每天都在空中盘旋,就像敌人前来空袭一般,这让全市上下都陷入了神经衰弱的状态之中。尤其是杜塞尔多夫市在大战中曾两次受到英军空袭分别是一九一四年九月与一九一八年八月市民至今尚未忘却当时的惨状。蒙贝尔格的桌上堆满了市民们的意见书,人们纷纷要求警方停止用飞机巡逻。
蒙贝尔格苦笑着停止了飞机的巡逻,但科长室里每晚还是彻夜亮着灯。蒙贝尔格的脸色很难看,他对达夫警官说道:“用飞机巡逻时,杀人魔没有犯案,可我们不能不考虑市民的心情。要是继续让飞机巡逻,当时的惨痛回忆就永远都忘不了了。”
“您说得没错,”达夫警官有些不服气,“可市民们就知道发牢骚,根本不知道我们为保护他们花了多少心思。真是气死我了!他们除了会说警方的坏话,还能干什么啊?”“哎呀,别这么说。你也不是不知道普通人是怎么想的,他们只是太害怕了而已,总得找个人出出气。如果我们是普通的市民,肯定也不知道警方如此努力,肯定也在骂警察无能呢。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就别太在意了。”
“不过,您知不知道人们传说吸血鬼杀人魔是个警察?
不知是哪个不负责任的家伙散布的谣言,竟然说警方之所以抓不住他,就因为他是个警察您听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