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图书馆出来,正是大中午。路过大门时,高铮进去和赵大爷招呼了一下,出来以后自己主动对我提起:“他看着我长大的。”
“噢?”我歪脑袋看他。
他这才回答我之前问过的问题:“小学中学,礼拜六礼拜天儿,还有放假的时候,我老偷跑这儿来看书,一看就一下午,常去他屋里待着,跟他聊天。”
“呵,犯得着‘偷偷’跑过来么?”
他微皱了皱眉,神情无辜:“我爸妈不许我来这儿,他们就想我在家老实儿待着,把功课做好。赵大爷从前认识我爷爷,我老让他给我讲爷爷以前的事儿。”
“你爷爷他……不在了?”我猜测。
“我七岁的时候过世的。他在的时候特疼我。走了以后,我特别想他。”
“怎么说得像你现在没人疼似的。你爸妈不疼你?”都如他们所愿成T大高材生了,哪还有不疼的理儿。
他脸色倏地黯了下来,默了半天不作声。
看来我这是问错了,我拉拉他,“当我没问。”
“其实也没什么,他们……很忙。”
勤劳忙碌的反倒大都是穷苦人。他们起早贪黑地工作,自是没什么时间花在孩子身上;辛辛苦苦赚得血汗钱,却少得可怜,往往刚及最低标准。所以他一心求自立,不给父母添负担,是个好孩子,我都明白。想着,我拉着他的手就紧握了一下,“劳碌是美德。”
他没说什么,缓了一会儿问我:“你呢,家里老人还都健在?”
“爷爷奶奶在,姥姥姥爷去了。”
“真好。”
啊?“……好?”
“老夫妇,同生,或者共死。”语气里无限向往,“将来我们也得这样。”
因为这最后一句,我十分情愿地狠狠点头。
我想起我爷爷,现在最大的乐子就是看我不亦乐乎地吃他做的面。我有了个主意:
“改天你跟我去我奶家,我让我爷爷做炸酱面给你吃。”
他乐得很,连连说好。
我肚子好像长了耳朵,赶巧这时候咕噜了一声。我说:“咱去吃点饭吧。”
“成。不如就炸酱面得了,地安门那家吧。”
这两站地的距离,搭不上公车,我建议走路,当遛弯了,他却不答应,非要打的。我觉得他今天怪,可又说不出哪里怪。
等车时他买了瓶水,两个人几口就咕嘟完。瓶子我刚要投垃圾箱去,他拦住:“别扔,我攒着卖钱。”神色认真,不亢不卑,这跟刚为了两公里就要打的的那位是一人么?
我左思右想,认定他这样做的原因必是怕我在大太阳下又中暑,于是仰着脸,顶着阳光,眯眼问他,“高铮,你为什么这么好?这么这么好?”
“没你好,”他俯头啄我一口说,“大粉红。”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脸刷地红了。左看看,站岗的中南海卫兵在忍笑;右看看,一对遛弯的老头老太太在微笑;抬头看看,高铮同志肉笑皮不笑,看我窘。
我就不让你得逞,若无其事问:“到底什么是大粉红?”
“意会。”
我意会了一会儿,摇摇头。
车来了,他帮我开门时俯到我耳边说:“就你刚那小脸儿红成玫瑰花的那个样儿,就叫大粉红。”
我一拳打到他腰上,小子翅膀硬到敢公然耍我了现在!
面吃得不错,不光面筋道,面码儿也多。我速战速决,酒足饭饱,要了壶茶,倚着桌子看窗外那热闹劲儿:斗鸟的,下棋的,听曲儿的,买菜的,晃悠的,骑车赶路的。
高铮见我看得出神,问:“喜欢这儿?”
我闲闲道来:“我的梦想啊就是多接些有分量的‘大活儿’,好在这片儿买个中空的四合院,再把里边设施搞全乎了,就这么住着。年轻的时候,上午在家作图,下午去孝友胡同随意点补,晚上招朋友来院子里开大Party。”他点头听着,吃得不紧不慢,我继续嘀咕:“中年了呢,就看孩子在院里荡秋千,带孩子去北海划船;老一点,早上去后海打太极拳,下午跟院子里晒太阳;再老,天天儿去西海钓鱼,或许那时候荷花市场又恢复从前那样……你说呢?”
“我说什么啊?你这规划里又没我……”
我把头转回来:“有,怎么没有,刚才的人称实际都是‘我们’,被我省略了。”他又拌了点酱,我喃喃着说:“高铮,你知不知道,咱俩认识有三十九天了。”
他“嗯”了一声,继续吃。
“可我怎么觉着都认识你好多年了似的……”
“本来就是。”
我拍了下桌子:“真的?”难道我得过失忆症?
他不慌不忙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碗筷:“你知道什么叫梦中情人么?”
“我是地球人。”我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
“我第一次梦见你就是好多年前,”他接过去,擦擦嘴角,“算下来这些年,也梦里相
会无数次了,能不熟么?”
我晕。要不是手机响,我手边的瓷勺就该冲他脑勺飞过去了。电话那边是张一律,我舒舒气,调整语调:“我外边儿吃饭呢。”
“今儿下午我有空。”
这意思,明摆着。我想想,下午跟高铮确实没什么计划,不如先把这事解决,早了断早省心思。“成吧。”
“哪儿见?”
“就我家楼下吧,我马上回去。”本来电话里就能解决的事情,他偏要见面说,见了面不也就几句话的事?有人偏要绕这弯。
“我这就过来。”
我跟高铮说明了下情况,他痛快送我回家。我说:“要不你等我一会儿,我跟他说完,开车送你回去。你别骑车子了,车先搁我这院里锁着,丢不了。”
“没事儿。”
“你听我话好不好?这么远,又正午大太阳的,你中暑怎么办?”
“你以为都像你那小体格儿,”见我不高兴了,只好嘘声叹气,“成,听你的。”
我立马又眉开眼笑起来。
下了公车,我俩扯着手往我家走,只见张一律的大奔已经赫然停那了。他人在车里坐着,看到我,下了来,诧异地看了看高铮。
我不回避,敢带他同来,就不怕见光。我对张一律说:“这是高铮,我……”
“男朋友。”高铮同学迅速、坚定、掷地有声地接了上去,同时也递上了手。
“我叫张一律。”张一律伸手回握。
二人貌似友好。
通常这种情况下,两个男人都会暗中较劲。我在旁边瞄着,一个衣冠楚楚,一个汗衫短裤,那两手倒是握得挺用力,至于有没有暗流涌动,我看不出名堂。
高铮指着远处花坛对我说:“那儿等你,你们慢聊。”
我点点头。
待他走远,张一律开口就是一个苦笑:“其实什么都不用说了,你这样带他来,我就都明白了。”他如此明白事理,不纠不缠,再一次验证了我先前的结论——真是个好人,与我无缘的好人。
我又点点头。
“你们刚认识?刚确立关系?”
“怎么看得出来?”难道这次高铮裤子上写着“我刚恋爱”?
“不是看的,推理啊。要是早认识了,张帆不会告诉我你单身。要不是刚确立关系,前几天你就该直接拒绝我了不是?”他掏出烟和火,“可我没想到,输给一毛头小伙儿。”这是我头一次见他抽烟,原来周正的人也抽烟,只是不在人前。今天的张一律不论言谈还是举止,跟前几次都不大一样,好像放开了些。
我不喜欢他这样称谓高铮,脱口道:“他是年轻,可他不莽撞,不轻浮,不虚荣。我倒觉得他成熟得很。”
“呵,这么急着帮他辩解……”他打火,“我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我一直以为对女孩儿来说,我这把年纪的更吃香:三十岁上下,事业小有成,房车无贷款……”他说得很露骨,也很实在。且不说别人,我妈重点看好的,不就是他这点么?
“张一律,他是没有这些,可我……”
他摆摆手打断我:“你对他怎么样我看得出来。刚刚,都是点头,对他你是浓情蜜意,对我就跟例行公事似的。”他还在打火,这半天打了好几次也没着,“他对你怎么样我也看得出来,你看我这手都有点使不上劲儿了,知道怎么回事儿?刚被他捏的。”
原来,经典戏码,还是暗地上演过了。
我跟他要了支烟,拿过他手里的火机,顺便把他的也打着了:“其实我不是做比较后选择了谁。”要比较,你条件岂不比他好?“你知道么,我谈过两次半恋爱,其中还结了一次婚,可我遇见他以后,觉得自己从前根本没爱过。”
“呵,”烟雾袅袅,携着他的话,从他口中跳脱出来,“珍惜吧,不是每个人这辈子都有机会真正爱上一次。”
我再次点头,同他一起把烟抽完,道别。
张一律驶车离去,我回头去找高铮。他坐着静静晒太阳,眯着眼看阳光下的月季花。我挨他身边坐下,也跟着晒,跟着看。
就这样坐了有一会儿,他突然开口:“桑桑,我还有一年毕业,我这专业前景,不会赚大钱。”
大钱?我拎着嫌沉,揣着嫌鼓:“小钱就好。”
“桑桑,就算我找到这个行业最好的工作,要等我开得起他那样的车,少说也得十年。”
啥车?那傻大奔?“我不稀罕。”
“桑桑,我家不能给我经济支持,如果我要买房,就得像我的学费一样——首供都得自己挣。”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何况连跟经济毫无干系的我都知道,现在谁买房谁傻X。
“桑桑,”他从手上褪下戒指,“我现在,戒指也买不起,可我还是想试一试……”
他抓起我左手的无名指,把他的戒指给我套上:“等明年,我满二十二岁那天,咱们就去登记,你愿不愿意?”
他的戒指套在我指上显然不合适,大了好几圈,可他不在意,牢牢套到底,紧握在手心。他的眼睛清澈见底,深望着我,眨都不眨一下,流露出的真诚与话语,我都捕捉得到。忽略掉他的容貌、他的体魄、他的思想、他的灵魂,只这双眼睛,横在我眼前的这双眼睛,这双不被世俗污染的眼睛,这双能折射世界万千光芒的眼睛,就足够我说一百次我愿意了。
我羞答答地明知故问:“这是……求婚么?”
“当然。别明知故问。”
“咱俩……才认识多久啊?”算上一个多月前那“初见”,至今总共才碰过四次面。
“刚吃饭不是说了么,都好多年了。你别总跟我绕弯子,快答应。”
“我愿意。”愿意愿意我愿意。
他呆呆看着我,不动弹,没反应。
我急了,晃晃他:“我说‘我愿意’,你听见没?”
我重复得很清晰、很用力,这下子他彻底满意了,嘴角开咧,一把就把我给抱了起来,悠了三圈。
我也嘻嘻笑,衬着大红月季花,像足了花痴。我对他说:“戒指我收下了。不过我得给你再买一个,这光荣传统咱还得保持,这无名指上不能空。”不许别人觊觎,坚决不许。
他说:“成。可咱还得立个新规矩。”
“啥?”
“你,以后,不许抽别人给的烟,尤其男人的。”
张帆不知哪里得来的情报,回上海半个多月之后,突然来电话质问我怎么有了新朋友他居然不知道。当时我正和高铮在B大西门一大排档里吃烤翅。
炎夏傍晚,和一堆认识不认识的人挤坐在简陋场子里胡吃海喝,在香烟啤酒和孜然辣椒的混合气味中闹腾到深夜,是我自毕业以后就没再干过的事。住校那年代,几个哥们儿姐妹儿,一桌子串,一箱子啤,一夜小曲唱到凌晨,生活还能再惬意点么?
眼前伙伴只有一个,高铮,可单这一个就抵得过所有。离婚以后我就是个瘪气球,现在被他吹鼓了起来,且比我这前二十多年任何时候都膨胀,乐不颠地飘在半空。
吃在兴头上,手机响,正是张帆同学,一开口就问我:“听说你丫头片子把张一律给踹了?姑奶奶您可真行!”
我大汗淋漓地喝了口冰啤,说:“外边儿吃饭呢,吵,听不清,回头我打给你。”挂了跟高铮说:“我发小,在上海混的那个。”
他吐出一串骨头,星眸暗笑,那笑映着霞,闪着电。
“你得意什么?”
“事无巨细,某人都主动向我汇报。”
我装作不明意:“下次他再回来,你得见见,咱一起玩去。他最近柳上一上海小蜜,热乎着呢。”我目光流连在满桌的食物上,接下去吃点啥?一大盆疙瘩汤,一大盘金光灿灿的鸡翅,还有一骨肉相连、鸡脆骨和鸡肫的拼盘。都是他点的。
“你发小那就是我哥们儿,”他喝了口汤,“这天儿喝汤纯找罪受。”
“这不你点的么?”
“我这不带你来体验我生活么。”
我瞄瞄他:“小样儿,我来这吃鸡翅那会儿,你还端着高中盒饭呢。”
他比量出一指头来:“打赌我知道的不比你少。”
我笑:“那你给我说说。”
他咂了口啤酒,娓娓道来B大西门鸡翅史,说了一通篇,就最后这句是我不知道的:“老两口卖这几年鸡翅也挣了些钱,一年有二三十万吧。”
当下我就两眼冒光来了精神:“你连他们挣多少钱都知道?”
“有个月凑巧唱片公司和俱乐部都没活儿,我没钱吃饭,在这儿帮他们收拾盘子,不给钱,管饭。”
正嚼着脆骨的我听见这话嘎嘣了一下,可说话入那脸色一点没变,好像在说“家里
手纸用完了我去买点”一般稀松平常。怪不得刚进来那会儿他们寒暄得热乎。心揪了一会儿,被我努力运气松回来,掐指算算,继续话题:“一年二三十万,这收入比我多啊。高铮,咱俩将来要是没工作了,也跟哪儿支个摊儿得了。”
“咱俩支摊儿?”他边吃边附和,“那肯定火。男同学都冲你来,女同学都冲我来。不过得挂一大牌子:仅限观赏。”
“哟,说半天这卖皮儿呐?对了,你不提我差点忘了,”我从包里摸索出一个银洼洼的东西,递给他,“记得跟女同学打招呼时,请务必狠劲儿晃左手。”
戒指一枚,照着旧尺寸打的。跟已经被我挂脖子上的他原先这枚相比,花哨点,非全素,顶端雕刻着哥特体的GS(代表他和我)浮凸出来,内里也刻了一圈同样的两字母。爱要由内至外。
他接过去,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起身结账,与夫妇道了别,谢绝免费或折扣,拉我出去。我来不及问,只跟着他走,过了马路进一街口,才停下,四下无人。我气喘吁吁,问他:“怎么了?”
高铮转过身来,背着路灯,人被光笼着,闪亮的轮廓,黯糊的面容。一个deavu划过我脑海,这一刹似曾相识。这人,我定是也曾多年前在梦里见过的……
“我可真喜欢。”他却是一点都不喘,拿出戒指又端详个遍,交给我,向我伸出左手,“帮我戴上。”
我照做。
尔后抬头,迎上的这对眼睛亮过当空最璀璨的星,直直耀进我心底,把它最暗黑的
角落也照亮。
西门为证,路灯为鉴,这一刻我告诉自己:这个人,我跟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