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志强的村子叫做郑家窑,是个只有二十几户人的小村子,位于两个贫困县的交界处,向西走二里路就是另一个县。
这个村子西面和北面全是坡,往南却是一条巨大的深沟,往东面也是下坡。这在风水上是极为不利的,风水上讲究能藏的住气,但气从西北方向下来就不做任何停留的向南流去,致使村子压不住脉气。村子也是周围这些大大小小的村子里边最穷的,进村就看见土墙倒的倒,坍的坍,一派萧条的景象。稍微经济好的人家都会选择搬离这个村子,别的村子的人都说风水不好,地方邪乎。
有一年夏天的晚上,暴雨滂沱,雷声大作仿佛要吞并这个小村庄,睡在床上的人都瑟瑟发抖,心里祈福着不要下的太久,因为土木结构的房子根本经不起这样的狂风骤雨。从西北坡流下的洪水肆无忌惮地流进村子里边,许多东西都被冲走了,房子也塌了不少。有一个妇女男人不在家,被洪水把一个孩子冲走了,至今下落不明,不过听村子里边的人说,每到晚上就可以听见类似孩子哭叫的声音。还有村子的公墓地里几个在坡上的坟墓被冲开了,农村人传说这是生前不做好事死后遭报应的表现。白花花的骨头弄的到处都是,一派阴森恐怖的景象。那个时候,每当夜幕降临,寂静的村子在高出看就会升起白雾一样的东西,跟西游记里边的阎王殿一样。村子里的老人死的时候总在念叨着什么“雾”什么“殿”。有的干脆死了以后的嘴型还是圆形。这一切都让这个村子充满了风风雨雨。甚至有些不怀好意的临村人都说,这个村子一定会消亡的,一定会有人遭受厄运的。可是九年前也就是郑志强降生的前一年,族长也就是郑志强的太爷在大年三十那一天独自给祖宗上坟的时候,回到家里却口吐白沫双手颤抖嘴里不停的反复念着一首好像诗一样的话,内容是这样的:
“五彩补石坠人间,
入世坎坷更心酸。
但使学路无中断,
九九归一化为仙。 ”
村里的人都被族长吓坏了,等到族长清醒过来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大家告知他的行为及念的那一首诗,族长听后觉得可能是祖辈在天之灵在指示着什么,有利于这个破败的厄运缠身的村子的发展。于是和几位村民研究了一番这首诗,大家一致认为这是和教育有关。于是便号召大家大力抓教育事业,这样也许才能使村子摆脱厄运,财运亨通。
村里有见识的长辈认为他们这一辈子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可是不能让娃娃们再步他们的后尘。他们普遍觉得吉家学校教学质量不好,就像放羊一样。会误导娃的前程。所以共同商议去临县的一个学校,虽然路程远了点。但只要教学质量好,别的都无关紧要。
郑志强他爸是个没有主见的人,见别人家的小孩都去了新学校,也就让郑志强也去了新学校。郑志强的家里也很贫穷,他爸要供郑志强和他妹妹上学,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家里的收入主要靠坡上那几亩地,另外就是他爸打个零工啥的。郑志强他妹妹叫做郑倩,和他哥一样,身材瘦弱,不过脸蛋还算挺圆的,双眼皮。他妈从来没有教过他妹子扎起头发,不知郑倩从谁家的垃圾堆上捡来一根皮筋,自己学着别的娃娃的模样把头发扎起来,看起来还是蛮可爱的。兄妹俩个经常在一起耍,晚上的时候俩个人睡在一个被窝里边,调皮的打来打去,有时也用脚蹬被子,致使几个被子里子都被蹬扯了。在村子里,有别的娃欺负他妹子的时候,郑志强会一心一意的保护他妹子,就像老鹰抓小鸡时,母鸡张开翅膀保护小鸡一样,但这个“母鸡”平时话少了一点,甚至没有他妹妹的话多,愣头愣脑的,只是在他妹子面前的时候,话稍微多一点。
夏天的时候,村子里的娃都穿着简短的短袖,郑志强穿了一件邻家给的米黄色的短袖,但他身体狭窄,肢体瘦弱。宽大的袖筒能装进去他胳膊的二倍还多,这样变看起来一副十分滑稽的样子,加上他比较黑,村里的娃都喊他“小老头”。
温带大陆性气候的典型特征就是冬季降雨量少,而到了夏季雨量充沛。而当太平洋上湿热的水汽浩浩荡荡的进入大陆内部的时候,这里便电闪雷鸣,风雨骤然袭来,霎时间,村头的土路上,混黄的细流开始变粗,咆哮着从水渠中淌过,核桃树和榆树的枝叶被掀的左右摇摆,空气里一股泥腥气,农户们呆呆的看着这一年一见的壮观的自然现象,也有手忙脚乱的把水眼挖开,好让院子里边的水流淌到窖里,以供后来饮用。娃娃们通常站在屋檐下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痴痴地看着这自然的伟大力量,调皮的小孩还要把手伸出去掬一掬房檐上快速流下的水。通常情况下这样的瓢泼大雨不会持续多长时间的,如果过长时间的下这种狂风骤雨,对村里的土瓦建筑来说是一种严重的摧毁。这种大雨也有不少的好处可以冲碎地里的大土块,让土地美美的喝个饱,同时也标志着农人们上一年的辛勤劳动与喜悦收获的结束,也点燃了来年继续在地里脚踏实地地继续奋斗的理想。
村子的北面有一个大壕,平时里边长满了杂草,下完暴雨就淌满了水,这时变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他们穿着宽大的拖鞋,晃悠悠地站在壕边,然后就脱的一丝不挂,全都下到水里面去了。旱鸭子高兴而又新奇的体会着水的浮力,感觉神奇而又美妙,有些甚至互相往脸上涂泥巴,一个个笑的乐开怀,这种游戏方式虽然粗鲁,但无意中增强了孩子们的抵抗力,不至于整天伤风感冒。泥水浆中的孩子淳朴而又自然,憨厚而又可爱。
夏季结束了,秋季来了,要开学了,这次是在一个新学校。郑志强还没有玩够,他一想到要开学就心里不高兴。
开学那一天,郑志强和一群娃娃跟着他村里的大人来到了新学校,他爸看下雨就没有来,嘱咐让别的娃娃他爸替郑志强报一下名。郑志强进了学校发现比以前的学校大了好多,那些新面孔看起来也比以前那个学校的娃更干净了。但他还是对学校有着一股莫名的抗拒。
他们村子里的大人都先报自己孩子的,害怕没有课本。郑志强也开始担心了,于是他就从他们村里的大人那里把他爸给他报名的钱要了来。自己一个人以低矮的身子挤到大人群里去报名。
老师繁忙中看到这个面容瘦弱的男娃,觉得面生,好像没有见过。
“你是哪里的,怎么没见过你。”一个手里拿着钱的女老师问。
“我,我是新来的。”郑志强眨着小眼睛支支吾吾地说。
“你是哪个村的”那个女老师继续问。
“郑家窑的”
“郑家窑在哪里。”那个老师一脸茫然地问旁边的老师。
“乾城的吧。”旁边那个老师说。
“嗯。”郑志强连忙认真的点着头说。
“这个可能要问一下校长呢!看要不要。”那个女老师一边点着钱一边低声说。
过了好久,才转身起来朝校长的办公室走去。
后来那个女老师过来说要借读费呢!郑志强一算加上借读费,他的钱竟然不够,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退出人群呆在一丛冬青树旁边。
后来等到别的家长都报完了,夹着书往回走的时候才发现郑志强还把名没报呢!他支支吾吾地说自己钱不够,村里的大人给他借了一些钱,他才把名报了。
第一次报名完了,他又一个人走在了陌生的路上。这路比以前去学校的那个路宽了,可也长了,路上跑的车辆也快了。路旁长着两行柳树,刚下过雨看起来很绿,一直伴随着路途延伸到远方。走完柏油路到他们村还有一里多土路,土路中间长着蓑草,由于长久没人走而长起来的,土路两旁有一片核桃林,不过此时核桃已经摘了,只剩下被棍子打过的树叶残破的向下低垂着。还有一口瓦窑,废弃好久了,出口和入口的地方黑乎乎的,看上去令人心悸。还有一个长满野草的老窑,听说当年有一个外县的人家住在这里,后来女的死了以后,男的在井边吊水却被旁边树上的一条蛇拽着脖子拉进井里淹死了。从此没有人敢进这个老窑庄子,放羊的人都远远的躲开,即使羊进去了,放羊人也不会进去看的。土路两旁还有高塄坎,像一个自然形成的胡同一样。他老感觉塄坎上边站着什么怪物,会冷不丁的站在上边大喝一声,这样就让年龄还小的郑志强提心吊胆的小跑过了那一段路。
路途太远,加上还跑了一段路,他开始觉得他的小腿有点吃不消了。
郑志强回去告诉他爸报名费和借读费时,把他爸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么多。他爸突然觉得身上的担子重了很多,因为郑志强他妹子也即将要上学了。他爸不停的靠着墙叹气,点燃了一根香烟,眼神死寂的盯着大梁。
玻璃外边是影影绰绰的土墙,秋天夜晚一种不知名的鸟儿在悲惨地叫着,听村子里的人说可以钩走活人的灵魂。此刻,他爸屏气凝神考虑着怎么去挣钱以维持家庭的正常运转。
他们村子南边有一个石场,经常可以听到炸石头的隆隆声。村里人说那些在石场干活的人一天可以拿到不少钱哩。但就是活比较重,一般人都是扛不下来的。除非身体特别好的人才行。他们村里没有一个男人去那个石场干活。
他的新学校叫做小石学校,学校位于小石村,是个有二百户人的大村,东北方向大约五里路是王庄,往西二里是南咀村。学校的学生来源就是这三个村再加上郑志强他村的十几学生。其中郑志强他村最远,去学校要上一个很陡的坡,在走一段小路才能走到大路上,上了大路还需要走二里路才能走到。所以每天早上村里的学生都起得很早,摸黑走四十分钟才能到达。
开学的前几天,座位被安排好了以后,王迎战坐在郑志强的后边,王迎战和郑志强是一个村的,比郑志强高,脸色经常是黄黄的。本来他高郑志强一级,但是由于学习太差,什么也没有学到便被留级了。他家里的经济条件比较好,还有一台手扶拖拉机,郑志强记得前一段日子,他和村子里的娃在王迎战家的车上耍时,王迎战他妈从厨房的凉水桶里拿出来一个鸡蛋让王迎战吃。王迎战便剥开鸡蛋外边那层白壳,露出白嫩白嫩的鸡蛋清,他一口咬掉上边那些白的,在嘴里大肆咀嚼着,这让直勾勾的看着他的郑志强口水涟涟,他感觉自己的肚子在咕噜噜地叫着,这个时期的娃娃已经不再像没上学以前一样厚着脸皮要吃要喝,他也有自己小小的但不容侵犯的尊严。他马上从车上跑下来,回到自家的厨房,从馍盆里摸出一个蒸馍,模仿着王迎战吃鸡蛋的样子,他也想过一把吃鸡蛋的瘾。
王迎战的桌友是小石村的,叫做吴阳,皮肤白白的,眉毛中间有一颗黑痣。他们划了三八线。两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王迎战用胳膊往吴阳那边挤,吴阳则往王迎战那边挤。不一会儿就骂起来了。
吴阳骂王迎战是野孩子跑到他们学校来读书,有时把郑家窑这个村名都带着一起骂。
郑志强听着不爽,他对生他养他的村子有着天生的热爱,这种热爱不管是在什么环境下都会表现出来。即使骂他村子的人有多强大,即使他有多寄人篱下。他都会站出来反抗的。他于是也和吴阳也骂了起来,一会儿就被班长报告给班主任了。
他正在读二年级,他们的班主任是个胖乎乎的老年女人,说话时声音大的要命,把他们三个叫了去。指着郑志强和王迎战说到:
“怎么了,为什么吵架。”
“没为啥。”王迎战低着头说。
“没为啥,平白无故的就吵起来了?”班主任的声音明显变的严肃起来。
三个人齐刷刷地站成一排,班主任先是把吴阳教训了一顿,然后接着对他们俩个说:
“你们怎么这么没教养,学校本来都不要你们这些外县的。你们村的大人低三下四给校长说,校长才勉强收留你们。怎么还不好好读书。”
他听着班主任说,就想起了那天报名的时候的场景,什么叫没教养,他不知道,但有一点他可以听明白,老师有些看不起他们。
“再不好好读书,就把你们的书包背着滚回去,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的。”班主任继续说到。
他听到丢人现眼这几个字,身体蓦地升起一种抵抗。是人生来就会对外界否定力量的一种激烈抵触。
下午放学以后郑志强就和王迎战在一路讨论着班主任的话,两个人都义愤填膺地说了好久,一个说他要把班主任家的人都卖了,让班主任找不见,一个说要把班主任家的麦草垛点了,不让她家做饭•;•;•;•;•;•;
由于学校距离村子比较远,所以需要走很长时间才能到村子,小娃们总是小跑着跟着大娃的步伐。一群娃就浩浩荡荡的到了村子。
红色的铁门因为时间长了,上边锈迹斑斑,用水泥和沙子抹的门楼子看起来极为粗糙。院子里边有一个窖桩,窖桩上边是一个绞水的辘轳,窖里存着从别的村子用架子车拉来的水。院子的南边长满野草,北边盖着一排厢房,院子后边竖着一堵土墙,墙上裂开一个口子。
进了自家的门,郑志强就大喊:
“妈,我回来了。”
厨房的墙被烟熏了成了黑色,房梁上挂着黑色絮状的东西,碗里偶尔也能看到。大梁上垂下来的灯泡发出暗淡的光,窄窄的案板靠着墙,案板上坑坑洼洼,还有几个盛满面渣和菜花的小坑。平时,他妈就在这上面擀面,所以擀的面也不像样子,不是这里扯个口子就是那里烂了。窗户上的玻璃不知那年那月被打碎了,只留下一小块玻璃被钉子楔在框架上,外边就用塑料纸堵在上边,这会儿风一吹,就听到“呜呜”的声音。
“我娃回来了。”郑志强他妈一边应和,一边用手把打破的鸡蛋倒在碗里。
“咦!哪里来的鸡蛋?”郑志强诧异地看着他妈。
“买来的,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他妈有点不耐烦的回答着。
“你爸去石场里干活了,妈害怕你爸的身体扛不下来,妈买些鸡蛋给你和你爸补一补。”
“我爸去石场上班了吗?他不是以前说他怎么也不去石场上班吗?”郑志强看着他妈问到。
“瓜娃些,你跟你妹子都要上学。妈经常还要吃药,他不去石场多挣些钱能行吗?钱来的不容易,你看把你爸累成啥了。你要好好念书哩!不然将来跟你爸一样去石场背石头。”他妈说着用手摸着他的脑袋深情地看着他。
“哦。”郑志强小声的应着。他想到了今天咋学下老师的话,觉得挺对不起父母的,本来能吃鸡蛋的高兴心情现在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他妈把炖好的四个鸡蛋平均分到四个碗里,碗上面冒着热气,郑志强的口水不停的咽下肚子去,他想他这一辈子能天天吃鸡蛋该多好啊,白嫩嫩的炖熟的蛋清刺激着他那饥饿的胃腔。
前边的房子里传来两声咳嗽的声音,那房子是他们一家四口的卧室,房子里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炕,炕上胡乱的堆着大被子和小被子。还能闻到一股尿骚气,郑志强的妹子都七岁了还尿床。郑志强他爸因为胜任不了繁重的活,身体出现了不适。
他跑进前边的房子,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爸身边,看着他爸小声地说到:
“爸。”
“放学回来了,你妈做鸡蛋着哩,去厨房吃鸡蛋去吧。”他爸侧过身看着他说,说完就捂着嘴开始咳嗽了。
他看他爸脑袋半靠在墙上,眼皮困倦地盖着眼睛,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翻过去。他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从他记事起,他爸对他经常都板着面孔,他以为他爸不喜欢他。但现在看到他爸为了能让他上学,这么辛苦,突然对他爸有一种亲近感。
跑到了厨房,看到妹妹正在吃着香喷喷的鸡蛋。他对他妈说:
“妈,我给我爸把饭端去。”
“咦?平时让你端你都不端,你今天怎么了?”
“我爸让我给他端呢!”说完他就端起大碗朝外边的房子走出去。他把碗放在厨房和房子中间的窗台上,过了一会儿又飞快地跑回来端了自己的碗,拿了筷子飞快地跑出去。他用筷子夹着他碗里唯一的蛋黄夹到大碗里。然后继续端起碗朝房子走去。
他吃完饭就拿出作业本写作业,房子里没有专供写字用的桌子,他就趴在小板凳上写。板凳太小,作业本经常掉下,他还是一遍遍捡起来写。
夜里郑志强听见他爸略带高兴地对他妈说,他吃的那个鸡蛋里边两个蛋黄。郑志强睡在炕的另一头,高兴的想着他给他爸夹蛋的事,一会儿就香甜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