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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与工布相守的日子

1、打开栅门,栅里的鸭子争先恐后往外挤,一团肉身子堵住了门洞,一只都出不来,几个鸭头伸在栅门外摇摆晃动,也不见有多焦急。花花拽住一只鸭子拉了一把,被拉出栅门的鸭子没有站稳,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拍扇几下翅膀站起来,嘎嘎嘎叫几声,在院子里踱步。栅里的鸭子一只接一只连跌带滚出了栅门,一起拍扇翅膀满院子欢叫。

花花从栅子里掏鸭蛋,听到她乐呵呵的笑声知道栅里的鸭蛋不少,掏出来,一共五个,全部交给了我。姑娘乌黑的头发编了两根辫子,长长的,一双月牙似的眼睛,圆脸蛋上两块红晕,但是不会说话,两只手飞快地给我比划,告诉我她要去放鸭子了,放完了鸭子还要上山打野菜,让我把鸭蛋拿回家去烧了吃,别等她回来吃饭。一面比划时,嘴巴里发出咿咿啊啊的声音,满脸微笑。

花花朝鸭子挥一挥手里的柳条鞭,鸭子们听话地离开了院子,走上院前的小路,比照手指头数鸭子,一二三四五……十个指头多出了三根,少了一只鸭子,转身去找,果真看到一只鸭子蹲在了柴垛后面,不知道想偷懒还是怎么,赶出来,一起上了路。

两块砖架成一孔灶台,上面架个铁锅子,往锅子里舀了水,点燃柴火烧起来,旺火焚烧,锅里的水很快烧开了,把鸭蛋打碎了,把蛋黄蛋清倒入碗里,搅几下,浇入沸水锅里,蛋黄蛋清很快凝固起来,黄中有白,白中有黄,滴几滴菜油,加点盐,撒几根野葱,一锅黄白青绿的蛋花汤做好了。先盛了一碗端进屋里,端给花花的妈。

走进小房间,一股腥臊的气味,透过狭窄格子窗的光亮显得苍白恍惚,白光下一张简陋的木床,床上印花棉布被子,黑旧了,被子下隐约凸现出一具人的身子。见我进房,挣扎几下想坐起来。我连忙放下碗扶她起来,靠在床头坐了,拿过衣服替她披上。妇人的脸又黄又瘦,几乎没有一点生机,脸上一双空洞的眼睛,两片薄得不能再薄的嘴唇,而头发倒现得粗实,黑里夹着灰白,蓬乱交错,一根根插在了干瘪的脑袋上。

花花妈小口小口地喝着蛋花汤,一遍遍轻声说,香,真香。

喝了热汤,妇人的嘴唇上有了一点微红,把空碗递还给我,问我,林姑娘,你和秦大哥不会很快走吧?从语气里听出了依赖。我笑笑,跟她说,我们已经吃了你们不少粮食和鸭蛋,要是时间长了,还不怕把你们的粮食吃光?

她说,不怕的,粮食还有些,蛋鸭子还会生。

一面重新躺回被子里,恢复被子下面一点微微的凸起。

我端着蛋花汤走去后坡,一片青草绿坡,远远看见秦工布坐在老柳树下,漆黑的头发,一张城里男人白皙的脸,还有让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形。沿着长着青山野花的泥石路一步步走上前,走到他的跟前了,停下来,只见他脱掉了脚上的鞋子和袜子,把裤管卷在了膝盖上面,光着双脚坐在树下,在他的面前,一块泥地被整平整了,看得出是脚板踩成的,上面插着一排柳枝。

我笑着问他,无心插柳啊。

他没有理我。我把汤碗递给他,他也没有接。他的眼睛看着柳枝,专注的样子,痴傻地盯着,就好像犯着什么毛病了。那些柳枝是从柳树上才折下来的,枝上两排新鲜的绿叶,我默数了一下柳枝,一共十二支,我不明白他是想在这里种下一片柳树林还是怎么的。

看见一只身子红黑的大蚂蚁爬上了秦工布的腿,而他一点也没有察觉,我呼叫了一声,他依旧一动未动,我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去帮他捉蚂蚁,蚂蚁被我捉住了,一把扔掉了,而我看到秦工布的小腿上竟然有青黑色,好多条,一条一条交错,很像是被鞭子抽出来的,谁抽他了?他自己抽自己吗?为什么?为了我吗?我们的事情?不至于吧?

我坐在他的身边,在他的腿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我说,你有心事,你没有告诉我。

他忽然伸手抱住了我,把他的脸贴在我的胸口,他问我,林音,我们来山上几天了?

我说,已经三天了。

他说,山上七天,世上千年,世上的一千年马上要过去了,我们生活的地方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是不是?

我说,是的,再不回去,只怕回不去了。

他声音抖索地说,不,不回去,不能回去。

我重新把碗端起来,喂他喝蛋花汤,他就像个听话的孩子,凑着我手里的勺子一口一口喝着,喝了几口,让我一起喝,我也喝了,农家鸭蛋的鲜美,山野小葱的芳香,盛在了蓝花粗瓷碗里,他一口,我一口,我们依偎在老柳树下一起喝着蛋花汤。

我把他的袜子鞋子穿回他的脚上,把他高高卷起的裤管褪下来,拍去他身上的泥草屑,拉他站起来,他站起来的时候忍不住哎哟了一声,我知道他的腿在痛,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抽自己,要折磨自己,但是我没有追问。

2、那天电话里他的声音以不容分说语气的跟我说,快,下楼,我在你单位楼下!我起身跟去窗前往下一看,看到楼前果真有一辆黑色轿车。

我关上电脑,跟同事说了声有事出去一下,拎了包飞快跑下楼,走到车前,副驾的车门从里面打开,从外面看去车里,是他,秦工布坐在驾驶座位上,这时候我有点疑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找我,不知道他找我干什么,但我还是上了车。我上车后他马上发动了车子,车子开动起来。

我坐好,一面侧过脸偷偷刮了一眼他的神色,只看见他的脸是绷紧的,有些异常的紧,甚至他盯在前窗外的目光也很紧。

我问他,去哪里?

他说,私奔。

私奔?

是的,我是跟他提起过私奔,在我的意念里我一直渴望着私奔,看到私奔这两个字我的内心会有一种异样的跳动,会有一种不可遏止似的冲动,我不止一次跟他说,我们私奔吧,私奔一个星期,你把七天的你给我,我也同样给你,七天一千年,七天之后我们分手,各奔东西。可是这大白天的,还在上班的时间里,我们两个狗男女真的私奔去?奔去哪里?怎么一点思想准备也不给我?

我说,开什么玩笑,领导还等着我准备文案呢。

他说,马上给单位打电话请假。又补充了一句,打完之后把手机关了。

他转过脸来盯了我一眼,我看清了他铁硬的目光,我这才开始有点相信他说的私奔了,当然我仍然不相信他是私奔跟我的私奔一致,我的私奔是纯粹的私奔,他的私奔会是夹杂了什么,一定有什么原因,当然我没有多问,我知道男人想说的话他们会跟你说,不想说的话问了也没有用,我拿出手机拔了电话,跟单位领导撒谎说我一个在外地的亲戚得了急病,需要马上赶过去看望,通完话之后遵照秦工布的意思关闭了手机。

我都记不起他开了多长时间的车,大概是二天一夜吧,然后把车子停了,带着我爬山,我跟着他稀里糊涂地爬,一路爬来了这么个地方,前面是山,后面是山,下面是山,上面还是山,层层叠叠的大山,山上险峻的石崖茂盛的草树,在山凹里看到一幢木头茅草盖起来房屋,然后在屋前见到个哑巴姑娘。哑巴姑娘收留了我们。

花花的家在大山腰的一块凹地里,听说山上还住有二三十户人家,被山和树林拦阻隔开了,只能远远看到一两处灰墙白墙的房子,有时还能看到几个走过花花家门前的人,他们是下山去赶集什么的,据说赶到集上要走半天的路,来回就是一天,还要走得飞快。

中午花花回到家,汗水把她的头发粘在了脸上还有脖子上,依然咧着嘴乐呵呵笑着,把背上的竹箩放下来,倒出鸡毛菜蕨菜还有野笋,我给她舀水洗脸,她还抢着自己舀,不让我动手。洗过之后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开始择野菜剥野笋。我和工布分别搬了条小凳子和一块石头,围坐在花花身旁帮忙剥笋。学着花花的样子,在笋尖处拧几下把笋壳拧碎了,分成两半,绕在手指上卷下来,一边一下,褪去了笋壳,笋肉像笔杆一样细矮,一根一根。剥完了笋,花花生火烧了开水,把野菜野笋放在开水里烫一下,然后捞起来摆在太阳底下烤晒,晒干后就成了野菜干笋干。

干完了,花花端出一只多处破碎了瓷片的搪瓷脸盆,盆里盛着玉米籽,满盆金黄。她把后院的石磨擦洗了,再把玉米籽倒在磨盘上,推起磨来,玉米籽从磨盘的洞眼里落下去,被转动的磨盘碾压,碾成了粉,玉米粉从齿眼里挤出来,落下来。

看着花花推了一阵磨,只见汗水从姑娘的额头上大粒大粒的掉下来,我怂恿工布替下花花,工布果真上前握住推杆让花花下来,他来推,花花呵呵笑几声,果真停了下来。工布学着花花的样子推磨杆,推一下,磨盘卡住了,摆正了磨盘再推,又卡住了。推了几次,总算掌握了要领,再推的时候已经顺风顺水了。只是没推多久,汗水也从他的额头脸上直流下来。

把一锅水烧开,扔进去一把切细的鸡毛菜,把刚碾下来的玉米粉撒一些进去,搅和了,做成野菜玉米糊,这便是我们的午饭了。

我跟秦工布说,花花家的玉米籽只有两小口布袋了,如果我们把这些吃了,花花和她的妈妈以后吃什么?鸭子又吃什么?我们是不是,该早一点回去?

没想到秦工布说,你先回去好了,我一个人留下来。

算了,不跟他多说了,既然他不肯走,那么让他想办法弄来一点粮食,他总不能让大家饿着。他提出拿钱问山上的人买一点,但是问了过路人,他们说他们家现存着的粮食也不多,如果卖了,他们自己就要挨饿了。问能不能下山去买,他们说能啊,得去集镇上,还得背回来。我们说你们替我们背一点回来吧,我们付给你们回来的辛苦钱。他们说行啊。我们拿了钱给他们,他们拿着百元的钱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钱,要等下次赶集拿去集镇让镇上人看一看是不是真的,可不要是骗人的花纸。我们只好等着他们下一次赶集。

晚上同样是野菜玉米糊,大家稀里哗啦喝了,花花把吃剩的倒给及时回来的鸭子,鸭子啄吃了一翻,很自觉地回到栅栏里。

晚上只有一盏油灯,要省着油,我们趁天还没有暗尽便回到房间。房间里一张老旧的木桌,一张同样老旧的木床,床上的被单被面枕头全是新的,这些是花花在我们来之后给换上的,后来才知道,这些是花花的嫁妆。

花花有婆家了。

3、花花要带我们去她的婆家,她比划着告诉我们,她的婆家在山上,从门前的山路走上去,走上去,就会到的。哑巴姑娘呵呵呵笑着,眼睛里放出光芒。但是花花妈不同意,花花妈的意思是,结婚前去婆家勤了,将来会被婆家看轻的。花花知道了她妈妈的意思,她不同意她妈妈的看法,她沉下了脸色,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对她的妈妈吐出一连串不不不。她跟我们比划,山上的男人对她好,婆婆对她也好。比划男人的时候,她先指指山上,然后做一个剃头理发的动作,山上短头发的,好,比划婆婆,她先拿几根自己的头发,再指白色,在花花家里找到白色还真不容易,还好我的衣服是红花白底的,被她的眼睛发现了,指一指这雪白,山上白头发的,好。

我笑着跟秦工布说,我们跟花花窜门走亲戚去。

秦工布说,你们去,我想干点事。

干什么?

我想把后坡老柳树下那块地劈出来种点什么,春种玉米秋种萝卜,给花花她们家补贴一点也好。又说,我老家在乡下,小的时候跟父母干过农活,我能行。

我把秦工布的意思比划给花花,花花指一指秦工布的手,笑起来。是的,我们秦领导的一双手白皙平整,这双手干得了劈林种地的活?但是秦工布坚持,我只好让花花给他找工具,花花给他找来一柄柴刀,一把锄头。

去婆家之前,花花拿出了一些东西,几把蕨菜干野笋干,几个攒下来的鸭蛋,一块我送她她舍不得吃的巧克力,还有一双新布鞋,布鞋黑色灯芯绒鞋面,白色鞋底,底帮上涂了一层粉浆,更雪白有型了,绣花鞋垫,一针一针的十字绣,不知道化费了姑娘的多少心血。把东西一一装好,放进了竹箩里,把竹箩背在背上。

我跟着花花上路,我不认识路,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草树之间,一条被脚板踩出来的狭窄山路,曲曲弯弯,通向高处。我爬了一阵,气喘嘘嘘了,怎么也爬不快,花花在前面爬得飞快,我想叫她停下来等等我,但是叫了也没用,她听不见。还好,她爬一阵之后记得回头来看我,结果看到我远远落在了后边,她就停下来等我,直到我爬到她的跟前。再爬的时候,爬一段路她就回头来看我,朝我呵呵笑着,是笑我不会爬山吧。

快到山顶的时候,山上出现了一个小村落,大大小小差不多一二十幢房子,花花指着其中一幢白墙黑瓦的房子冲着我直笑,我明白了,那就是她未婚夫的家,她未来的家。那是一幢漂亮的新房子,墙面雪白,装了玻璃的窗户,在泥墙茅房的村落里非常显目。我当时心里有点纳闷,这么好的人家怎么会找一个哑巴姑娘做媳妇?

我们走近前,一条大黄狗汪汪叫着扑了过来,花花喝了一声,大黄狗认出了花花,摇起了尾巴,只是看着我的时候又汪汪了几声。一个男人从屋子里走出来,花花看了一眼男人,脸更红了,我明白他就是花花的未婚夫了。瘦瘦的一个人,模样还不错,眉清目秀的,但看他走起路来明显异样了,一只脚高一只脚低,是个瘸子吧,但又不是瘸子走路的样子,好像是一条腿拖着另一条腿。

花花丢下了我,跟她的未婚夫一阵手舞足蹈的比划,她的未婚夫笑咪咪地看着她,一再点头,也跟她比划了几下。他们比划完了,才想起我。花花放下她背上竹箩,给我搬来凳子让我坐下,她的未婚夫拖着腿给我倒了一杯茶,也给花花倒了一杯,一面跟花花询问我,我主动跟他说,我是花花家的房客,我叫林音。花花的未婚夫说他叫小伟。

问小伟家里的老人呢,小伟说他早就爸爸不在了,她妈妈打猪草去了,一会儿回来。

花花让小伟坐下来试她给他新做的鞋子,小伟果真坐下来脱了脚上的旧鞋,让花花给他穿上新鞋,新鞋有些紧,用了力气穿进去,脚前脚后一按,刚好。试完新鞋,花花指着小伟的另一条腿朝我哇哇了两声,见我没有明白,她撸起了那一条裤管,我看清了,原来是一条假腿。

小伟跟我说,他以前在外面的矿上干活,遇到了矿难,被炸飞了一条腿,他还算是好的,好歹捡回了半条命回来,许多人炸得身子都没有了,矿上给他治了伤,安装了假肢,还给他赔了点钱,他回到山里,用赔偿他的钱盖了这幢房子。

小伟说,这样也好,不用去外面干活了,许多去了外面的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花花的爸爸也在外面,已经好几年没有音信了,山上有房子,有老妈,只等着把花花娶过来,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

小伟说娶花花的时候要杀一头猪,把全村的人都请来吃饭。他瘸着腿,带我们去看他们家栏圈里的猪。栏圈在屋侧,走过去打开圈门,看到一头大耳朵的黑毛猪正在拱食糟。

小伟说这头猪差不多百把斤重了,再养一些时间,娶花花的时候说不定能有一百多斤猪肉了。

我问他,娶了花花,花花生病卧房的妈怎么办。

小伟的脸阴沉下来,他说本来早就想把花花娶过来了,就是因为她的妈妈,她妈妈需要花花她照顾,她的家里又没有别人,要是她爸爸回来就好了,都怪他的腿不好,不能去看看她的妈妈,也不能去外面帮忙找她的爸爸,要是实在没办法,把她的妈妈一起接过来吧。

正说话时候,看到满头白发的老人背着一箩青草步履艰难地走过来。花花见了,连忙迎上去帮助老人卸下她背上的箩。小伟跟我说老人是他的妈妈,在山上打了猪草回来。一面向他的妈妈介绍了我。老人朝我憨憨地笑一笑,佝偻着身子回屋去了。

花花把猪草从箩里翻出来,拿来砍刀在木垛上一把把剁了,剁得细碎,盛了一些送去栏圈里,余下的盛在了一只陶缸里。

我跟小伟说,花花肯定是孝顺勤快的好媳妇。

小伟朝我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他说花花是个好姑娘,哪怕不会说话,但是比会说话的人还聪明,他喜欢她。又说我,你也是个好媳妇吧?

苦笑了一下,我摇摇头。

花花拉我进屋,把屋子里的东西一一指给我看,漆绘的桌椅,白铁的脸盆和水桶,装置了水箱的灶台,拧一下水箱的笼头,里面的水哗哗流出来,还有印制了红喜字的玻璃碟,玻璃杯,再把我带去房里,看一看他们未来的新房,指着床让我看,是席梦思呢,宽宽大大的,一屁股坐上去,床垫子弹一弹,床头靠背包裹了绿底红色的彩布,比划说是请师傅上门来做的,床前一只镶着玻璃镜的衣柜,也是请了师傅上门做的。

现在,衣柜的镜子里站着两个女人,一个是红朴朴的脸,满脸都是笑,那是从心底出来的笑,另一个同样笑着,但笑只在脸上了,再仔细看一看,看到自己褪了颜色的嘴唇,看到尖了去的下巴,看到自己上身一件红花白底化纤布上衣,那是车途中在地摊上糊乱买下的,洗晒了糊乱穿着,下身却是一条李维斯的裤子。

花花又在床头翻出了东西,是一只袖珍收音机,她拿着收音机竖起大拇指,比划这个东西不得了,说她的小伟说了,里面能说话能唱歌,摊开手,表示她听不见。我接过来拧了开关,调试了几下,有电波,听到声音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在播报新闻吧,好像说着一桩矿难的善后事宜,还说安监负责人避逃在外,至今不知下落。对了,那个出事矿的地名我好像听说过,想再听,听仔细了,但是电池的电力不足了,很快断了电。

4、从花花婆家回来,小伟和他妈妈给我们带上一包细白的麦粉,还有一小块熏黑的腊肉。小伟一再叮嘱花花,把客人招待好了,给他们做好吃的。

小伟还跟我说,林音姐,我和花花成亲的日子你要来喝喜酒啊。

我笑着答应了,说,我还要做你们孩子的干妈呢。

花花不知道我说了什么,用目光询问小伟,小伟给她比划几下,花花的脸山花一样绯红了,嘟哝一声,骂人的样子,却是满脸藏不去的笑容,一面埋了头去。

走了,小伟和他的妈妈站在屋前的崖头送别我们,挥一挥手,走上了回去的路,走了一程,回过头去看一看,依稀还能看到高处模糊的身影。

回来看到秦工布果真整出了一小块山地,劈去荆棘杂草,挖去柴桩草根,把土地平整了。见了我们,他的脸上泛出多日不见的笑意,指着黑黝黝的泥土说,有这样的土地,还怕种不出来吃的?

我笑着打趣他,你干脆在这里倒插户好了,要不就在花花家,哦对了,花花家你只能做二爷了。

幸亏花花听不见话,要是听了这话,说不定跟我急不理我了。

秦工布的脸上隐去了笑意,一声不响来到老柳树下,坐下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罪他了,可是只是开个玩笑,不至于这样吧。

花花回屋看她妈妈去了,她会跟她妈妈说一说山上人家的事情,山上带过来的一点东西和记忆,肯定会让姑娘兴奋许久。我留在老柳树下陪秦工布坐着。我拉过来他的手,翻开他的手掌,掌心里果真鼓起了一个个血泡,再看他的手臂,手臂上一道道血痕。

我说,我们回去吧。

他说,你走吧。

说什么傻话呢,如果一个人能走开,早就走开了,他有权,或许他也有钱,但这些不关我的事,我迷恋的是一个男人,一个成熟男人的温和与多情,薄命怜卿甘作妾,妾也还有妾的名份,我不要,我好不容易得到与他相守的几天时间,就算饿着肚子我也不愿意轻易走开,只是人家担心着他呀,他的家庭,他的工作,还有需要他忙碌的种种。

我凑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你不回去我求之不得呢,你就让多做几天秦工布的女人吧,我愿意。

秦工布握住我的手,他说,你是个傻女人。

我说,我愿意。

他说,她不傻,但是太贪心,为了达到她的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把我往火坑里推,但是没有她和她的父亲,我走不到这一天,当然也不会落到这一步,只是我们的女儿都上大学了,女儿聪明懂事,想积点钱,将来让女儿出国去,女儿走了,我或许就有勇气跟家里人摊牌了,我是这么想的。

叹出一口气,说,也许没有那一天了。

又说,要是没有从乡下出来多好,种地,持家,娶个像你这样的女人,一起厮守着过日子,过一辈子。

我说,工布,我们不正过着这样的日子吗?

他说,你就是傻,我的傻女人!要是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你愿意等我吗?

我点点头,说,我愿意,我等你。

他再叹一口气,说,不,还是不要等了,找个好人你就嫁了吧。

我一听,扑过去在他脸上咬了一口,不知道咬得重不重。

又问他,你要去哪里?

他摇摇头,没有回答,抬头看着远方,但是眼睛里没有远方,只有一片迷雾。

我忽然有想流泪的感觉,他真的有心事,我隐隐感觉到,我们或许将要分开了,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走出这座山,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离开了深山,像我这样身份的人是要遭人唾骂的,狐狸精,小三,祸水,可是……不,我不想替自己寻找解脱的理由,该骂,骂吧,该唾,唾吧,我心里这既酸又楚的滋味,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自己明了,我不怨谁,不怪谁,我也不想伤害谁。

晚上,我们在狭窄的木板床上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同样握着我,握得紧紧的。我们做爱,怕单薄的板床承受不起,干脆离开床,在黑暗里做爱,看不见对方的脸,看不见对方的身体,与黑暗做爱,坚强的黑暗,柔弱的黑暗……

直到筋疲力尽。

半夜里醒来,听到老鼠来去走动的声间,听到从花花妈妈房间里一两声呻吟,听秦工布爽快的呼噜声,但是呼噜声会嘎然而止,一声惊叫,没有,我没有杀人!

什么?杀人?

我用力把他推醒,听他喘着粗气说,又做恶梦了,不知道在梦里说了什么。

伸手摸一摸他的额头,一头冷汗,沿着他的脸和脖子摸下来,同样一身是汗,我抱紧他,轻轻问他,你真的有心事吗?

5、问花花,她的妈妈得了什么病。花花朝一旁的工布看了一眼,红了脸不肯说。我和她两个人在的时候才私下跟我比划,是下身,流下来,不止住,喝了药,没有用。我把花花妈妈的病跟工布说了,工布听后说,这个病我知道,西医叫子宫功能性出血,中医叫崩漏,吃点止血药就行了。

我说,买药得去外面吧?干脆我们去一趟镇上,给花花妈妈买药,再背一点粮食回来。

工布笑笑,他问我,你还想呆到什么时候?

我急了,大声说,这话应该我问你!

他长叹一声,说,回去吧,该回去了——

出来这些天,没有跟家里人联系,我的父母,我的亲人,他们该为我着急了,单位的事情,不知道有没有人顶替我在干,不知道干得怎么样。我几次打开手机想联系,可是山上没有信号。可不是,在家老是想象出来,果真出来了,又时刻想着家里,想着回去。

秦工布说了回去,但是看不出他有什么回去的准备,他依旧在老柳树下苦坐,看天空,看远方,偶尔继续辟点地种点菜,菜和粮食还没有长出来,而花花家的存粮眼看着难以为继了,鸭子吃不饱,下蛋少了,杀了两只鸭子,花花夹鸭肉给我们吃,可我们知道她的心疼着,她始终不吃一块鸭肉,早上起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晚上说不定哭过了。山上人还是不相信整百的钞票,我们又拿不出小钱,何况还有花花妈妈的病,急需要买药,再不能拖下去了,看来只有下趟山了。

我定了下山的日子和决心,跟工布说了,他听后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目光里一片忧伤,他说,我知道你会下山去,下去了,就不要上来了。

我故意轻松地说话,放心,我不会再跟别的人私奔了,等着我回来。

他说,回去吧,回到你以前的生活中去,忘了我。

我激他,我知道,你跟我呆够了,你想摔开我了,那好吧,等我背回来粮食,我们好好吃一顿饱饭,然后各奔东西。

他把我拉到怀里,搂住我,他的怀抱和以前一样温暖宽厚,听他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的傻妹妹,我知足了。

下山的这天早上,我很早醒来了,以为工布还睡着,起身的时候蹑手蹑脚的,没敢惊动他,从床上下来,我的手被被子里伸出的一双大手拉住了,拉得太紧了,他的指甲抠进我手臂的肉里,疼得我差一点叫出声来。我知道,他是舍不得我离开,可是我走后还会回来的。我没有犹豫扳开了他的手,转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轻声说,摸摸你的脸,再瘦下去,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好好睡,别担心我,回来给你做好吃的。一面给他掖好了被子。

我和花花在清晨的微光里一起朝山下走去。

路上遇到几个下山赶集的人,结了伴一起走。他们认识路,脚力也好,走在路上就好像是竞走,我跟在后面,跑一阵喘一阵,不敢让自己落下了,还好有花花帮着我,见我落下了停下来等我一会,拉我跑一阵,一起赶路的山里人也还好,见我实在累了的时候,大家都停下来歇一歇。

走完了茅草路走泥路,走完了泥路走马路,沿着马路走,看见了农用三轮车开过来,连忙招手让停下来搭载我们一程。山里人说他们从来不搭车,搭车需要钱,我说没关系,钱我来付。一起上了小三轮,小三轮哒哒往前开,在布满坑凹的马路上,一时颠得老高,一时簸落下去,颠簸得人心肺晃荡,头晕脑胀,一不小心怕给摔骨折了。

车厢里的山里人有说有笑,颠来簸去中仍然很高兴,花花也笑得一脸兴奋,竖着大拇指说车子好,多快,她说她从来没有坐过车。

所谓的集镇只有三五十户人家,镇中间一条狭长的街道,街面铺了一层青石子,高低不平,扬着灰尘,街道两边低矮的房屋,屋前房后堆着一大片花花绿绿的东西,有农用品,有日用品,有各色吃食等等。街上来往一群群背着竹箩的赶集人,东看看西瞧瞧,偶尔买下点什么放进背箩里,男店家懒洋洋地倚在门前,叼根烟或端壶茶,女店家朝客人吆喝几声,跑里跑外。我沿着各家店铺前后打量了一遍,挑了些东西,给店家递上百元钱,他们迟疑不定地接了钱,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还把我这个人上上下下看了,好歹收下了,找给了钱,看见他们找完钱后有的男女店家耳语了一阵,有的继续再摸几遍,一转眼都把大钱藏好了。

我在小镇上做了一回富婆了,买了不少吃的用的,还给花花买了新衣服,新鞋子,买她出嫁的用具,也给她的妈妈买了东西,不忘买了药,这么多东西怎么背回去?没事,一同来的山里人抢着替我们背了,他们知道了我们有钱。

中午在镇上的小面饭吃饭,我请客,一人一大碗肉丝面,山里人一个个敞开了肚子吃,吃得稀里哗啦响,吃得满头大汗,一会儿工夫,把碗里的面条全倒进了肚子里。花花夹了面条低头吃一口,抬头呵呵呵笑上一阵,再夹一口,再笑,还不时朝我看一看,她的眼神分明在跟我说,姐姐好,面好,真是太幸福了。

我也把一大碗面条吃了个汤水不剩,捧着肚子连连打了几个饱嗝。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打开手机,还是没有信号,问镇上哪里可以打电话,把我带去了邮所,拔通电话,电话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喂,我叫了一声妈,那头马上传来了我妈的急吼,这些天你野到哪里去了?电话也不打一个,打你的电话也不通,把你爸和我给急死了,都快登寻人启示了,你到底在哪里?干什么去了?马上回家!

我说我好好的,你们急什么,我还撒谎说我参加了一次野外探险活动,因为怕家里担心没有提前告知,深山里没有电话信号,所以现在才说,说活动马上结束了,我马上回家。怕我妈再问什么露出马脚,说一句你和爸注意身体,多保重。匆匆挂了电话。

回去还是叫了三轮车,哒哒哒跳上跳下一路灰尘,但是车里人心情都不错,吃饱了肚子,还带回了不少东西,来时一只只空箩,回去全都满载了。

我给工布带了一件好东西,先不告诉他是什么,让他猜猜看。

6、回到山上已经暮色四起,山中剩下一片灰白色的微光,山体和树林一下子显得黝黑神秘。一起回来的山里人来到屋前放下替我们背回来的东西,一个个还要再赶路,不能停下来多休息,随意喝了点水就告别起身。我给他们付了点钱,他们憨憨地笑着,客气推让几下,把钱收下了,还说以后需要带东西尽管招呼一声。

完了事情,我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感觉全身的骨头跟骨头完全没有了连接,整个人都散开了,背疼,腰疼,腿疼,脚疼,脚板疼,全身只剩下疼了,自己替自己敲打了一回,又搓揉了几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屋子里大声喊,秦工布!秦工布!没有回音,也不见有人出来,怎么了?他不在屋子里?他去哪里了?

花花才坐了一会儿,马上跳起来翻出带回来的东西,一件一件看过去,试着衣服,试着鞋子,笑声一片。

我挣扎起身回到屋子里,问花花妈妈知不知道秦工布在哪里,花花妈妈说秦大哥回去了,走的时候跟她道了别,她想留住他,但是他坚决走了。

走了?

这个死鬼秦工布,我吃苦受累去外面背东西,他倒好,他走了,把我丢下他一个人走了,这是怎么回事呀?一时间感觉自己虚脱了,房子摇摇晃晃的,人也摇摇晃晃的,背抵了墙想站住,却怎么也站不住,身子一软瘫倒在地,空了,什么都空了,整个人再也不想动弹,只有眼泪哗哗流下来。花花见状急了,一把丢了手里的东西朝我扑过来,拽着我的手臂使劲摇晃,咿呀咿呀叫着。

工布给我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只有几句话,他说他是留恋我的,怕我在的时候走不开,趁我不在的时候走了,要我不要责怪他,还重申了以前说过的话,找个好人你就嫁了吧,末尾还说了一句伤人的话,从此天隔一方,你再不要想我了。

走就走吧,聚完了终归要散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小木桥,有本事,从此再不要相干。

晚上服侍花花妈妈照份量吃了药,胡乱洗了洗吃了点东西,气气恼恼地上了床,躺在木板床上,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伸手去抓摸身旁,空了,闻一闻枕头,从那个人身上留下的体味还在,干脆抱紧了枕头,想他的体温,想他的怀抱,想他现在会在哪里,怎么样了,到底跑累了,想了不多一会儿,沉沉睡过去了。

晚上做了个梦,梦到秦工布站在床前,一言不发看着我,忽然间,我看他的眼睛他的鼻子里流出了血,鲜红的血不断流出来,垂挂下来,才一会儿,只见他满脸是血……我啊一声惊叫起来,把自己叫醒了,浑身是汗,一颗心扑扑乱跳。我睁开眼睛,四周是湖水一样严密深沉的黑暗,感觉自己沉到了湖底,还有一只黑兽攫紧了我,我大口喘着气,心里呼唤着秦工布的名字,多么想他马上来到我的身边,我们依旧温热地拥抱在一起。忍不住怪他,怪他不该把我一个人丢在深山里,让一个人去面对黑夜,可是又想到或许我不应该怪他,两个人迟早会分开的,如果不下一个很大的决心,粘在一起的两个人怎么分得开?

秦工布走了,我也该回去了。第二天一早跟花花母女告别,花花妈妈说她昨天吃了药,感觉好多了,她要挣扎起来,连忙把她按住了,让她安心养病,希望她早一点好起来,看着枯树杆一样的人,忍不住心里一阵难受。除了一点路费,我把带来的东西都留给了花花,我跟她比划,让她好好照顾她的妈妈,我希望她和小伟早一点结婚,祝愿他们幸福,我说我以后还会再来,来看他们。花花看着我,拼命地点头,在我走之前煮了鸭蛋,把煮熟的鸭蛋全都塞进我的口袋里,让我在路上吃。

我走了,下山了,花花送我,一步步往前走,几次让她回去她不肯,送了一程又一程,姑娘的脸上没有了微笑,在同我挥手的时候她呀呀了两声,背过脸去擦眼泪,我的眼睛也一下子模糊了。

7、回到单位,领导和同事没有过多询问我什么,只是我发现他们看我的时候眼神有点怪,或许他们奇怪的只是我如何这般黑瘦吧,我没有多想。

但是很快我听到了两个惊爆的消息,足够把我给击晕过去,一是有个矿山出事了,出了大事,死了十多个人,而事故的发生跟安监负责人收受贿赂有关,这个负责人是秦工布,而据说秦工布收受贿赂的数目远远不是这一个矿给的,事故发生后涉嫌受贿的犯罪嫌疑人秦工布一直逃匿在外,第二个消息比第一个更加可怕,逃匿者至今没有消息……

啊!

我用力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秦工布,他没有回来?他去哪儿了?他在继续逃匿吗?是的,他在逃,我希望他继续在逃,不管出了多大的事情,不管他会得到什么样的惩罚,我希望他仍然在逃,我还希望他早日回来接受惩罚,为他自己,也为别的人,也为我啊!工布,工布,你现在哪里?你到底怎么样了?

可是,如果真的只是为了逃匿,秦工布为什么带上我?不怕我带给的拖累?不怕我知道了底细举报他的行踪?

我摇摇头,不是,秦工布和我出去不是为了逃匿,而是为了……对,私奔,为了私奔!我们在山上呆了七天,山上七天,世上千年,千年后的世间还是原来的面貌,而我们不一样了,我们做了一千年的夫妻。

一点点回想他在山上的所为,他插柳,或许是为了纪念伤逝者,他抽打自己,或许为了减内心的痛苦,他做恶梦,他的内心肯定极不平静,他还说过他身后的推手,等等,我对此想的说点什么,说什么呢?

脑中跳出令我自己吃惊的几个字,罪不可恕!

从此天隔一方,你不要再想我了……隐隐中我告诉自己,秦工布没有离开那座山,秦工布背负着罪孽,选择了深山,他留在山上了,永远!是的,我确信,秦工布他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

我的猜想无情地得到了证实,山上采药人向山下有关部门报告,山上发现了一具死尸。几番辗转,清楚了死人的身份,便是潜逃官员秦工布。

之后的事情,我不想知道了。

我低着头做文案,抬起头走路,吃饭,睡觉,和一个又一个男人相亲,一遍遍听我妈的唠叨责骂,我和你爸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怎么就不听话?都老姑娘了,还想怎么样?挑三捡四吧?男人不挑你算是你的造化了!年内再不给我嫁出去,你就不要喊我妈了!

直到我和一个不肥不瘦戴眼镜的男人确立了恋爱关系。

婚礼之前,我决心出趟远门,不顾众人的反对,带上简单的行李,我一个人上了车。

花花家的屋前没有人,也没有了鸭子,她家的门关着,门上挂着一把锁,锁身已经生锈了,木质的门窗一片乌黑,泥墙多处已经融化,墙面上布满了青苔。要是再有一阵风雨,说不定这屋子就塌了。屋后老柳树旁那块秦工布开辟过的土地上,同样杂草凄迷,杂草掩盖下,两处隆起的土包,好像是两座坟墓,对,是坟墓,前面插有几支残香。

谁的坟墓?土堆下面埋着谁?花花的妈妈吗?那么还有一座呢?

我一口气爬去花花的未婚夫家,哦对了,现在肯定不能再说是未婚夫的家了,应该是他们的家了,花花肯定呵呵呵笑着迎接我,小伟也笑着,还有他们满头白发的老母亲,会不会还一个人?还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家伙吧。

走到了,他们家的房子还是老样子,白灰墙面的颜色黯淡了些,门窗也旧了去,大黄狗还在,毛发稀疏了,见了我使劲吠,走进屋里,小伟在,毛发拉杂的样子,拖着一条残腿走过来,白发老母亲也在,坐在一旁,睁着一双没精打采的眼睛,还有一个扎着两根小辫子的黑瘦小孩,见了生人拼命往老人怀里钻。

花花呢?花花,我来了,林音姐姐回来了,你怎么还不出来迎接我呀?

小伟拉了小黑孩跟她说,你干妈来了,快叫干妈。

看来真的是小伟跟花花的孩子了。小孩从奶奶怀里偷偷现出半张脸,怯怯地看着我,小鼻子,月牙似的眼睛,那双眼睛多么熟悉,是花花,孩子的妈妈,我问孩子,妈妈呢?是不是上山了?是打野菜去了吧?

小伟接过孩子搂住了怀里,一面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哭着告诉我,花花已经不在了,生下孩子后大出血,止不了,血流光了,人没有了,花花的妈妈也不在了,她妈妈知道女儿死了,一下子也就没了气,把她们母女俩葬在她们家屋后,老柳树旁边。

我听着,我的脑袋不由嗡了一声,眼前一团模糊,不见了人,也不见了自己,整个身子一下子轻了去,飘起来了,恍惚间飘出了屋子,飘到了屋前的悬崖上,站在悬崖前对着山谷喊起来,秦工布!花花!花花妈!

山谷没有回音。

渐渐地,我看到不远处花花正赶着一群鸭子,秦工布在劈林种地,花花的妈妈站在太阳底下微笑,花花的爸爸也回来了,正在屋子里抽烟,屋子里传来一两声男人呛了烟的咳嗽声,山间还走过来一群人,一群男人,一个个精神抖擞,一个个身体强壮。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是一个红绳手链,鲜红颜色的绳子,结着均匀的十字结,中间串着一颗绿玉珠子。是那一天同花花去赶集买下的,卖手链的老人说,红绳手链能给系戴它的人带来平安,吉祥。我藏了小礼物,想回来逗秦工布,让他猜,猜着猜不着,我都会把它系上他的手腕,可是我回来已经不见了他,没有来得及系上啊。现在,我把红绳手链扔下深谷,让它随他而去吧,从此相守,给他带来平安,平静,平淡,平凡。

我掏出一大把红绳手链,这一根根红绳手链是我编织的,编得不好,链身粗细不均,十字结也结得不很平整,但一根根编进了我的心愿,我愿红绳手链系上每一个人,给他们带来平安,吉祥!

我一扬手,红绳手链纷纷扬扬去了。

我伸出自己的手,解下手链,把解下来的红绳手链系在了花花孩子的小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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