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懒洋洋地透过欧式落地窗洒在白色的餐桌上。餐桌上已经摆着几杯牛奶,几个空碟子,一盘煎成金黄色的鸡蛋和装着草莓酱的精美瓷罐,美丽的女主人正在一旁的灶上用小平锅煎着几片土司面包,一股焦香味飘浮在这个美丽的早晨。
男主人趿着拖鞋懒懒地跺到餐台前,看着桌上的食物直皱眉头:“怎么又是牛奶和煎鸡蛋,你就不能换点别的么?”
女主人有些无辜地答道:“做这个比较省事儿啊。我九点还有个手术,我得早点去做准备。你就将就一些吧。”
男主人拿起餐叉叉起一个煎蛋,看了看又扔回盘子里,脸上满是厌恶的表情:“我有的是钱,难道这个家还需要你去工作么?”说着端起一杯牛奶向阳台走去。
“我说过很多回了,我工作不是为了钱!”女主人的煎铲开始在锅底上发出烦躁的撞击声。
孩子坐在高脚餐凳上,埋头喝着牛奶。父母这场几乎是每天清晨必有的争执令他有些心烦意乱。父亲这半年以来对母亲时时挑剔和妄加的责难,常常引发两人小规模地争吵,可对于一心只扑到医院工作中的母亲而言,她迟钝得没有去细究过丈夫产生这些不满的真实原因。
可孩子不同,因为他在父母眼里的渺小,所以他能看到被父母双方忽略了的真实。
可是他却无法向父母表达他对这种真实的看法和意愿,仅仅因为他的渺小。
黑森林中,树木依旧老旧而腐朽,散发着阵阵腐气的枝条,仍然如苍龙似恶蟒般虬结纠缠着刺向黯然的天空。一束阳光惨白地照在城堡外一小片被树木遗忘了的空地上。一个简陋的四座旋转木马在晃晃悠悠地转动着。男孩坐在其中一个空座上,手里紧紧握着一只盒盖有些破裂的木质音乐盒,他一直埋着头注视着音乐盒侧似乎永无止境地转着的弹簧发条。音乐盒周而复始地演奏着同一段空灵的旋律,直把人的心里听得空落落地发疼。
从音乐盒盖的裂缝中慢慢地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再缓缓地从男孩紧握音乐盒的指缝间滴落到地上。木马仍在旋转着,暗红色的液体滴滴嗒嗒地在木马的旋转轨迹上滴划出一个圈,不知不觉间痕迹连成了一片暗红色的池沼。木马仍在旋转着,男孩仍然低着头注视着手里的音乐盒。
我在小天的记忆中翻箱倒柜地折腾着,搜索关于那个盒盖有着一道裂痕的音乐盒的记忆。可是,这音乐盒仿佛是无中生有,竟找不到任何来历!难道它仅仅是小天的梦境随意臆造的产物?可是,小天又为什么会在他的梦境中那么关注它?我坚信,这个音乐盒便是打开小天紧闭心灵的密匙。
我坐在员工餐厅中属于我的老位子上,边喝着咖啡边四处搜寻着马春芳的身影,我不想为这事儿专程到她的办公室去。我知道她对小天正在进行的D。T。治疗很敏感,兴师动众的举动很容易引起她打退堂鼓,我可不想冒这个险。
看到马春芳端着食物正在找空桌的身影,我抬起手对她示意。她瞅见我的动作,端着餐盘走了过来。
“坐。”
她笑笑,坐下了。
我们先随意闲聊了几句,话题自然转到了小天的治疗上来。
“小天的病因找到了么?”她有些紧张地问。
我摇头:“他的记忆很奇怪,好像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丢失了,或者说是被封存了起来,任何外力都休想打开。”
“是吗?”她的语气不知怎么让我想起“如释重负”这个成语。我不禁想到,虽然我们同是医生,但是作为母亲,可能还是宁愿孩子永远忘记那残酷的一幕吧,尽管那要以自闭为代价。
“马医生,你家里是不是有个很别致的木质音乐盒?”我随口哼了一句梦里那段不断萦绕在黑城堡上空的音乐,“就放着这首歌。”
她听着我哼的旋律表情有些木然,摇摇头:“不记得了。即使有,也是好多年前……咦?你再哼唱一遍呢。”
我又重新开始了艰难地哼唱工作,要知道,我可是五音不全,唱歌左到底的“音乐天才”。
马春芳皱着眉头听着我的演唱,忽然眼睛一亮,可神情旋即又暗淡下去,良久才幽幽地开了口:“你哼唱的曲子是小天八岁那年自己创作的钢琴曲《家之幻想曲》中的序曲部分《快乐之源》。他从小很有音乐天分的,他凭借《家之幻想曲》在那一年的东南亚地区“缪斯音乐大赏”中获得了特别荣誉奖‘金桂新人奖’。你问的那只音乐盒是小天的父亲为了庆祝这件事专程到荷兰订做的,被小天视之如宝。”
“那只音乐盒现在在哪儿?”
马春芳摇摇头:“小天本来一直将音乐盒放在他的书桌上,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就再也没看见过它,也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东西。”她抬眼看看我,狐疑地道,“你怎么知道有这么只音乐盒?”
“呃,是这么回事。”我有点惶恐,忙解释,“小天做的梦里,他一直抱着一个音乐盒,我认为这音乐盒对小天很重要。”
她点点头:“确实如此。我深知这些东西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所以搬家时我把小天所有的玩具都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
“是么?我希望能看看小天以前用的东西。”
“可是……”她犹豫着,终于还是点了头,“今天下午我没有手术安排,你可以到我家去看看。”
我抒了一口长气。
马春芳的家是一套比较小巧而整洁的三居室公寓,家具、陈设、布艺……处处可见主人的匠心独俱。那间专门为小天准备的卧室墙壁、地板和家具都充斥着各种深深浅浅的蓝色,整洁而明快。
“很漂亮的蓝色呵。”我感叹道。
“小天喜欢蓝色。”她有些拘谨地笑了一下,作了个随意的手势,便到厨房里去了。
我看到的是一个还带着些许童趣的房间,虽然家具全都随着房间主人生理年龄的成长而重新配置过,但里面陈列的物品显然是从他发病那时起就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一架两尺来长的蓝色模型飞机用根细尼龙绳悬吊在天花板正中,还有一些其他小男孩常玩的模型船舶、汽车随意地摆放在书桌旁的陈列架上。忽然,我的目光落到了放在架顶上的一个大纸箱上。这个纸箱外面东一块儿西一片的贴着花花绿绿的包装纸,明显是小孩子搞的玩意儿。
我冲着正在厨房里忙着冲咖啡的马春芳喊:“马医生,架子顶上的那个纸箱子里装的啥啊?我可以看看吗?”
马春芳端着两个杯子过来,探头瞅了一眼,淡淡地道:“我也不知道。原来小天把它放床底来着,我一直没有打开过,就这么原封不动地搬来了。您请便。”
我把纸箱搬下来,放在书桌上。揭开上面的封口带时,心里还直打鼓,放在床底藏起来的东西多半是小孩心底最重要的东西。小天会在里面藏了什么呢?
我愣愣地呆在了桌前,我无法相信,小天梦境里的黑暗城堡居然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下出现在我面前,连城堡外草坪上的旋转木马都分毫不差地伫立在城堡的后院中。透过玩具城堡那镶嵌着玻璃的小小窗户,甚至可以窥见屋内小巧精致的玩具家具。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一个小男孩的身影在空荡荡的城堡中寂寞地游荡。
塔楼?他的房间?我的目光落在玩具城堡顶楼那扇窗户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我小心翼翼地掀开玩具城堡的屋顶,我曾在梦中见过的木质音乐盒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小小的仿真房间被它塞得满满当当,音乐盒盒盖上那道裂缝就像一张怪兽的嘴,候着无辜的猎物,音乐盒下面露出一双小人偶的脚。
我拿起音乐盒,惊讶地看着盒底那对被烧得只剩下半张面孔的塑料人偶,人偶残存的扭曲面孔仿佛透着深深的怨意……从这两个指头大小的人偶衣着上看得出来,一个是男主人,一个是女主人。我不觉打了一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