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内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几束阳光中灰尘肆意飞舞，嘭的一声，水花四溅，一根流着水的钢管被铁手顶高翻出，顺着铁架骨碌碌滚了出去。陈夾关掉机器挥了挥手，率先走到门外，靠着南墙坐了下去。孙又名和葛辛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分别坐在他的两边。陈夾摘下油渍斑斑的安全帽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呸了一声，怒气冲天地说道：“妈了个八地，早上七点上班六点就要开工，晚上七点下班八点才能走，我去它姥姥！”孙又名捡起一块石子扔到墙边，附和道：“那个秃狗拿咱们当牲口用，我靠！”葛欣长叹了口气，侧头朝车间暼了暼，冷笑道：“那两个马屁精见到当官的好像瞧见了亲爹，我看到他们就来气！”陈夾满口嘲讽：“要不是这两个孙子拍马屁，咱们也犯不着早出晚归呀。”
三人骂了一阵，正要回车间继续工作，忽然噪音一止，远远听见有人说道：“停电了。”陈夾三个互相对视几眼，尽皆面露喜色，他一屁股又坐在地上，仰头看天：“虽然不用干活了，但那个死四眼肯定不会放咱们的假，等下班吧。”果然片刻后，听到有人在车间里喊着：“各班打扫卫生，今天可以正常下班啦！”陈夾一副不出我所料的表情，三人正在聊天，一个臃肿胖子忽然从车间走出，看着三人不悦道：“没听到主任说要打扫卫生么，你们怎么还坐着？”
陈夾两手背在脑后，冷笑道：“高揍缺，你就不能像你爹在车间时那样，好好表现一下？”葛欣接道：“老陈，你要知道缺揍可是主任的亲儿子，客气一点好不好？”陈夾冷笑道：“我惯着它个**！”孙又名煽煽手，撵狗似地说道：“滚滚滚，滚犊子，找你爹打报告去吧！”高人小从高揍缺身后探出头来，盯着三人看了一会，一拉高揍缺，两人回车间去了。
高揍缺和高人小是表兄弟，前者人品极烂，一副我就是不够揍的样子，扔别人手套在座位上抹油的事情屡见不鲜；后者却正相反，此人看似安善笑脸迎人，实则阴损在心，用人时阿谀奉承过后忘恩负义，实乃大大的小人。用陈夾三人的话说：“高揍缺是真不够揍，高人小更是猪狗不如。”
陈夾冷笑着吐了一口痰，正要痛骂两个人渣一番，忽听葛欣惊道：“老鼠！”
陈夾侧头一看，不由从地上跳了起来。只见不远处一个灰毛杂乱的大老鼠慢吞吞地沿墙而行，爬进连通车间和水池之间的管道坑中不见了。孙又名一阵恶心，厌恶道：“卧槽，猫大的老鼠，真TM瘆人！”陈夾也是头皮一阵发麻，他皱眉道：“这死耗子怎么长得这么大？”孙又名去车间拎出几个装油漆的空桶，递给二人道：“把它灌出来怎么样？”陈夾反对道：“还是不要了吧……”葛欣恶狠狠地说道：“这畜牲吓我一跳，非把它弄出来不可！”
陈夾犹豫一下，见二人灌了水去找鼠洞，也只好同意了。三人凑到那坑边一看，果然看到一个高揍缺大腿粗的深洞，孙又名嘟囔道：“以前怎么没注意到过。”他提时桶倒了下去，顿时污水四流。葛欣拍了他一下，有些小激动地说道：“以前我灌过老鼠，得先找找看附近有没有其它鼠洞，要堵上才行。”说话间，他拾起一块碎砖头塞进草边的小圆洞，用脚踩了几下一脸得意地看着二人。孙又名笑道：“真有你的。”葛欣提起桶对准大鼠洞灌了下去，侧头看着孙又名，调笑道：“这么大的洞你都对不准？”三人有说有笑，轮流在水池中取水，全都浇进了鼠洞。
“刚才我好像看见有老鼠露头了。”陈夾说道。孙又名直了直腰，不满地嘟囔道：“灌几十桶了，这洞到底有多大？”葛欣道：“小洞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大的老鼠？算了算了，到时间下班了。”三人把桶扔在一旁正要穿过车间，孙又名忽然嘻嘻一笑，转身跑到鼠洞旁，解开裤子撒了一泡尿，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鼠洞中似乎有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老孙，你磨蹭什么呢！”葛欣喊道。孙又名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系好裤腰带，小跑离开了。
三人下班后洗漱已毕，聚在烧烤摊撸了一顿串，庆祝这得来不易的正常下班。其间少不了怒骂高家兄弟的无耻行径，然后又痛骂了四眼主任一会，接着天南地北胡侃起来。陈夾望着眼前的肉串，眼前闪过那只灰色大老鼠，就连嘴里所嚼之物，都仿佛变成了脏兮兮的鼠毛，他喉中一鼓，险些吐了出来。葛欣道：“怎么了，老陈？”陈夾摇了摇头，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什么。”
只是嘴上说着，心里却感觉更别扭了。听说有些烧烤店经常用病狗烂猫制作各种肉串，也不知是不是这样，他勉强又吃了几口，对二人道：“我看咱们今天就这样吧，明天还得起早呢。”孙又名一想到六点就开工不由怒火重重，三人结了账各自回家了。
陈夾走在路上，满脑都是那只硕大的老鼠，他咂咂嘴越发觉得不是味了，转身看了一眼烧烤摊，他心想以后这东西还是少吃为妙。他边走边想，眼见就要到家，忽然一个东西蹿了出来挡在路上。陈夾正出神一时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花猫。那猫尾毛尽乍，喉中呜呜直响，它猛然凄厉地叫了一声，发狂似地跑开了。
“我又不是狗。”陈夾嘟嘟囔囔，回家倒头就睡。一夜噩梦百出，被闹钟喊醒时已经模糊不清，只隐约记得和葛欣二人一起吃饭，满桌都是老鼠。他揉了揉脑袋，洗了一把脸出门上班去了。
“老孙，你状态不好呀？”葛欣看着孙又名说道。孙又名打了个哈欠，擦了擦眼泪，道：“有点失眠，真想睡一觉呀。”钢铁撞击声不断响起，高揍缺和高人小对视一眼，一齐发力狠狠地将铁管踢出。这二人操纵机器修理铁管两端，完毕后顺着铁架向外一踢，钢管便会滚到陈夾三人处质检打压，只是二高本就卑劣，又与三人矛盾重重，因此每每蹬管必定倾尽全力。陈夾在操作台望了一眼，冷笑着按动开关，注满水的钢管猛然和机器分离，嘭的巨响声中，一道水瀑凌空抛起，不偏不倚正飞射到高揍缺处。
正所谓有来有往，二高趁机踢管撞人，陈夾就打水压不排气，立时回敬二人。高揍缺躲闪不及淋湿了半边身子，葛欣见状拍手大笑道：“有个SB又中招了。”孙又名对陈夾竖了一下大拇指，高声道：“活该！”
高揍缺怒不可遏，高人小见没淋自己这边不由暗暗窃喜，面上却装得愤怒的样子，和高揍缺一起叫骂陈夾三人。陈夾还以一个冷笑，一脸煞气地看着二人，二高大怒蹬起铁管愈发用力了。
几人正在较劲，孙又名处忽然鼓起大团火焰，一闪而过。孙又名放下电焊钳，大叫道：“油管喷油了，快关掉油泵。”陈夾仔细一看，果见那边的油管喷出一簇细雾，连忙关掉了开关。
此后一连月余，不是电机损坏就是开关失灵，不是齿轮断裂就是机器短路，便连维修的师傅也抱怨连连：“你们这里怎么天天坏？”
这一日油泵无法运转，两个维修师傅忙得满头大汗，陈夾坐在一边的板床上，望着因铁架摆不开而摞起的铁管心生绝望，孙又名无精打采地靠在墙边，昏昏欲睡。葛欣道：“怎么了老孙，病还没好呀？”孙又名道：“好是好了，就是吃什么都觉得恶心。”
“看这老鼠，哈哈哈哈！”陈夾三人随声望去，只见高揍缺拎着一只老鼠荡来荡去，高人小笑嘻嘻地指指点点，两人玩闹一阵，猛然把老鼠摔在地上。
陈夾心中一翻，似乎自那次灌了鼠洞之后，车间就开始无休止地发生故障；也是在灌了鼠洞后，孙又名就一直精神不振……
耳边老鼠的吱吱急叫和高揍缺的暴恣狂笑一起钻进耳中，眼见高揍缺又抓到两只老鼠，高人小从车间拎出两根铁管朝外走去，陈夾身体一动正要阻止，却被葛欣拉住了。
两人对视良久，陈夾又慢慢坐了下去。
车间中的噪音的又大了几分，维修的师傅一摆手示意油泵已经修好，两人收拾工具转身离开了。孙又名捡起一根铁扳手狠狠敲了几下钢管，二高玩得兴高采烈，一脸不情愿地扔掉铁棍，回车间工作去了。
秃顶主任迈着方步走进车间，摆了摆手招呼五人来到跟前，指着堆压的钢管，说道：“这些全都要出库，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高人小立刻表态：“保证完成任务！”秃顶主任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背着手离开了。
陈夾看着数不清的钢管，望着远处还在轰隆生产的机器，正了正安全帽，冲葛欣二人说道：“这回美了，晚上别想睡觉了。”
凌晨两点半，灯光下的钢管车间喷出最后一道水线，陈夾长出了一口气关掉总开关，轰隆叫响的机器骤然停歇，钢管滚出车间的撞击声终于消失在寂静的夜色中。孙又名连连打着哈欠，泪眼朦胧着说道：“我看咱们也别回家了，就在车间对付一会吧。”葛欣和陈夾齐声道：“不行！”陈夾脑中急转，咳了一声说道：“那两个篮子也不走，我看他们烦！”葛欣投给他一个佩服的眼神，孙又名恍然大悟连连称是。
第二天一大早，陈夾急匆匆赶向工厂，却见几辆警车横在门外，他的心中忽然掠过一阵强烈的恐惧。秃顶主任瞧见陈夾连连招手，陈夾走到近处，涩声问道：“怎么了？”秃顶主任面色惨白，低声道：“高揍缺死了……”几人加班是受他安排，想当然，秃顶主任恐怕难辞其咎了。
由于发生命案工厂暂时停工，陈夾三人倒是难得地放了一个小长假。孙又名神秘兮兮地说道：“你们知道高揍缺是怎么死的么？”陈夾看着他没有说话，孙又名压低声音道：“那天我是第一个去的，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他的声音既惊恐且兴奋：“到处都是残肢碎肉，鲜血把整面墙都染红了！”
陈夾和葛欣对视了一眼，缓缓低下头。事实上陈夾已经通过办公室的小齐看到了监控录像，那如潮水涌动的鼠群一刹那就爬满了车间……
孙又名没注意到两人的异样，继续说道：“你们说缺揍是不是小人杀的呀，从那之后这混蛋就一直下落不明。”葛欣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孙又名打个饱嗝，起身道：“我去上个厕所。”此时三人身处一处露天烧烤，陈夾目送孙又名走进斜对面的公厕，忽然骇然发声。葛欣道：“怎么了？”陈夾面色苍白，低声道：“你相信有鬼么，我刚才好像看见高揍缺了……”
葛欣深吸一口气，按住陈夾的肩膀，正色道：“在这里等我们。”陈夾推开他的手，呸了一声道：“别装得这么深沉，老孙也是我的兄弟。”说完不待葛欣回话，率先向公厕跑去。
两人在公厕以及附近转了几圈，竟不见孙又名的踪影，葛欣道：“他不会进女厕所了吧。”陈夾道：“怎么可能，他又没喝酒。”话音刚落，忽听女厕所中传出一声尖叫，两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女人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警笛鸣叫凄厉刺耳，穿过繁华的都市，又消失在喧嚣的夜色中。葛欣家中，陈夾靠在墙边抽了颗烟，涩声道：“老孙就这么没了……”葛欣扇了自己一嘴巴，哭道：“都怪我，要是那时阻止了高揍缺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陈夾拍了拍他的手臂，摇头道：“谁也想不到会这样，敢和我去吗？”葛欣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朝北望去，那是他们工作的地方。
砰的一声，陈夾一棍打倒了葛欣，独自离开了。
发生命案的工厂再不复往日的喧哗，沉重的机器在寂静的夜中泛着冰冷的寒意，渐渐变大的脚步声又回到了他熟悉的地方。被挖开的巨大深坑中泥土一动，一只像猫一样大的老鼠钻了出来，陈夾一侧头，猛然瞥见无数道鼠流交相汇聚，顷刻间就已将自己包围。他冷笑一声，拧开拎着的油桶，左手顺势掏出了火机。
“陈夾，你这样可是会死的。”一个声音忽然从坑中传来，陈夾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一眼望去还是惊骇不已。只见高揍缺缓缓抬头，身体蠕动不止，一点点爬了上来，而他的身体，赫然是无数的老鼠！
陈夾怒眼竖起，扬手浇了下去，身体旋转间汽油飞扬抛甩，在他周围洒了一层又一层，群鼠似知厉害，竟慢慢朝后退去。高揍缺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不时有老鼠从他身体中蹿出，一块块被啃烂的骨头暴露在月光下，陈夾惊骇地惊骇地发现高揍缺的“左腿”中，竟还有残缺的手掌。
高揍缺左眼忽然迸出一串脓水，浮肿的左脸皮肤剥落，露出森森白骨和一截鼠尾，一只老鼠从他嘴中钻了出来，又摔落在地。他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盯着陈夾，吐出了几颗牙齿，开口道：“你很恨我？陈夾，你很想让我死吧！”高揍缺似是要张嘴大喊，最终只发出一声呜咽似的悲声：“我也很想死可我做不到，我控制不了自己，你快点让我死吧，陈夾！”
那只猫大的老鼠忽然吱了一声，电光石火间凌空跃起，陈夾心中一沉，左手已经空空如也。众老鼠如水纹浮动，慢慢围了过来，陈夾翻遍所有口袋，浑身针扎似的冒起冷汗。高揍缺咧着发黑的双唇似乎在幸灾乐祸，他语调怪异地说道：“你知道那个混蛋小人去哪里了么？他就在你的脚下，你的周围！”陈夾看着四周大大小小的老鼠，恐惧和绝望一起涌上心头，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愤怒和决然。
无数老鼠即将吞没陈夾的刹那，一桶漆料忽然从一侧扬出，葛欣急道：“快过来！”陈夾一咬牙，大步踩着鼠群逃入车间，葛欣猛然关上铁门，抬手扣上了锁。陈夾就地翻滚，手忙脚乱地从裤腿中扯出两只老鼠扔得老远。葛欣正要说话，猛然看见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微微一动，他凭借记忆推上电闸，打开了头顶一排灯管，惊骇地发现一串串的老鼠如水瀑一般，沿着铁管支柱极速爬下。
陈夾在地上翻滚几圈，终于碾死了衣服里的老鼠，一只打火机不知道从哪个口袋中掉了出来。一只圆圆凉凉的东西握在了他手中，他如获至宝，摇了几下对着老鼠喷了过去，打火机在旁一点，火焰轰然喷鼓。葛欣似是想起什么，两人默契地向操作台移动，油泵轰然运转。
油管破裂，不知名液体喷流一地，群鼠慢慢退去，陈夾长舒一口气。葛欣忽然惊骇失声：“小心！”陈夾横眼一暼，正看见一只硕大的老鼠从车间连通外面水池的铁管中钻出，又故技重施跳了起来。他眼急手快，举起自喷漆对着老鼠喷了过去，左手随即按下打火机。
一大团火焰猛然鼓起，老鼠声音尖锐地叫了一声，直直掉了下去。葛欣抡起一根铁管死命砸了数下，众鼠蠕动上前，却怎么也不敢靠近地上的层层火焰。葛欣用两根铁管挑起半死不活的巨鼠，走了几步塞进水压机架上的铁管中，机器缓缓顶上铁管，注水、加压……
抓挠声被油泵的噪音掩尽，只有燃烧的火焰一下下跳动着，照亮二人苍白的脸，他们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无尽的悔意与伤痛。陈夾望着躁动的鼠群，记忆回到那个油泵损坏的下午，那时如果自己阻止了高揍缺，就不会有这些事了吧？可如果自己三人相安无事，那就不会这般痛苦后悔了吧，缺揍和小人的下场不正是自己期待的么？
怨憎是一把杀人的钢刀，杀了别人，也伤了自己，陈夾看着身侧的葛欣，还好，他还有这样一个肝胆相照的好友。只是，若真能再回到那天下午，他一定会对葛欣说：我想宽容他们，那不代表我已包容他们的错，只是，我想打开自己的锁……
十几只湿漉漉的巨鼠从水池中钻出，穿过火焰将二人包围，陈夾的目光落在最后那只大鼠上，不知为何，他觉得它像极了高人小。
刺耳的警笛再次划破夜的宁静，在这繁华世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