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在蝉噪声中缓慢滑过,池塘里的水早已干涸,鱼虾都不知哪里去了,连个游泳的去处也不再有。身上粘腻腻水溜溜的,像刚从泥水里捞出来的泥鳅,浑身上下不自在。
夜晚的燥热如影随形,拂之不去,只好在无聊的电视节目中等待渐凉的深夜。
夜间十点,乡里的电视节目中忽然跳出一个重大新闻。反复播放着的新闻标题是:人民群众觉悟高,智擒歹徒功夫好。新闻说主人发现深夜跳入自家院子的歹徒,疾呼左邻右舍,并当场击毙。
镜头下,一个人躺在某户人家院子里,地面上是大片暗黑的血污,头部没有显现出来,显然肢体早已残缺不全,大概因为过于血腥而只播放了部分镜头。
但根据民间传说的事实却与官府告示有很大出入。这户人家其实是那兄弟俩的朋友,深夜冒险前往只是为了寻求救助,填饱肚子。男人让女人出去到附近的小饭馆买几个菜,而那人却以为是去报案,故而先动了手,却不料亡命月余,哪里还有什么力气。他的朋友情急之下喊来了族人,乱棍之下让他丢了性命。
当前的问题是还有一人在逃,这诺大的平原,青纱帐茫茫无际,官方一时自然无能为力,可是逃来逃去,又能逃到哪里?天地虽大,不过是另一个牢笼!
我忽然想到报纸上曾经报道的一条新闻:南方某地的一个动物园,6只野狼深夜咬开生锈的劣质铁丝网逃跑了。结果击毙两只,毒死一只,夹住一只,剩下的两只逃向了周围灌木丛生的山林里,不知所踪。
如果那个侥幸逃出的人恰巧遇到了这两只饥饿到极点的狼,故事又该会如何继续?
想了很久,总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结果。这结果,仅仅是一种假设的可能性。
夜渐深,我也渐入昏沉睡梦中。
现在,那个亡命天涯的人现身于混沌的梦里。
那个人匍匐着穿过密不透风的青纱帐,植物叶片上的毛刺刀子般划拉着裸露的皮肤,只有在深夜才能在河边洗个澡,然后洗洗满是汗味和污垢的衣服。
水很浅,半截腿没在烂泥里,但水是柔软的,四肢轻缓的舒展开,白天逃亡的紧张和焦躁渐渐淡去。这时的他是属于这个自然的,这时的时空是自由安全的。
白条鱼轻盈的在身边钻来钻去,噼里啪啦的跃起落下,拍打着静夜里的安宁。
天上星月依旧,伸出手来触摸,感觉有些遥远,再没有了从前和妻子观看流星时的温情和幸福。
萤火虫倏忽划过眼前,那是妻子的灵魂,她总是喜欢捉来萤火虫拢在手心,在自己眼前的暗夜里晃动。
生命的最大意义就在于活着,仅仅是活着。死亡,虽是最终的走向,但这不是他所惧怕的。只是这无尽的逃亡始终折磨着凡俗的肉体,而灵魂早已随着冤死的妻子和兄长而去。而当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活着,好好的活着,为他们报仇雪恨!
于是,上岸,穿衣。身上的肋骨摸起来越来越咯手。啃了掰的几个发育不良的玉米棒子,或许是刚洗过澡,还是感觉分外的饥饿,又只得扒了几块屁大点的红薯。今年夏天大旱,长势不好,都这个季节了,还是那么一点大。这是目前所能找到的可吃的东西,早已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
正在此时,那残余的两只狼恰到好处的出现在了梦中。一只公狼和一只母狼,前后紧跟着,背离着最初枪声人语的方向而来。后面枪声渐稀听不见了,但是自己的几个兄弟临死前绝望凄厉的惨嚎仍在耳边回荡,缕缕不绝。
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一路上只顾着逃命,碰见了野兔也不敢去追,即便去追,料也追不上。在那个所谓的野生动园里已活活关了两年,每天填不饱肚子,还要为那些两条腿走路的动物去做各种呲牙咧嘴的表演。若不是围栏的劣质铁丝网生了锈,怎么也不可能咬断逃出来。
外面的天地是自由的,再没有了那该死的围栏和皮鞭下的无聊表演,但是等待着的又会是什么呢?难道真的就是无可避免的死亡吗?
中庸之国的朝廷是极其可怕的,他们不会放任潜在着的威胁成长,不会让一个人在某个不确定的瞬间威胁到自己的存在。自由,连人都不愿给予自己的同类,何况狼乎。
饥饿使两腿的奔跑不再有力,两年的囚禁已渐渐丧失了原始的狩猎本能,也许就连野兔都能轻易的从身边溜过,现在面前的这个人能不能成为腹中之物还未可知。
过度的饥饿使这两只逃亡中的狼不再惧怕潜在的威胁,反而谨慎的关注起面前的这个人来,试探性的研究起某种存在的可能性。
耸毛,硬腿,呲牙,吸鼻子,低吠,对峙……它们在回忆和演练过去捕猎的技能,进攻随时都可能动作。
月色朦胧晦暗,凝视许久,不能看清。但这四只鬼火一般的眼睛不同于常见的家狗野狗,没有哪条狗敢于野外如此直视陌生人。他想忽然起近日高音喇叭刺耳的的啸叫声:动物园里的6只野狼出逃,小心防范!
虽然杀过不少官府的人,但那些人都是在睡梦中稀里糊涂就送了性命,对于狼总是没有对人更为熟悉,尚不知该如何对付。狼性也极其记仇,就像自己,况且这是两只饿极了狼。人类对它们的迫害,更会激起对人类的仇恨。
想弯腰装作捡起石头吓退这两只狼,又不知在狗身上屡试不爽的招式这时是否管用,况且除了土疙瘩,这偌大的平原根本就找不到什么石头之类,如若失效反会立时招来致命攻击。
现在只剩下一把砍刀,这唯一可以救命的武器此刻正躺在两米远的地方。刚才掏红薯时留在了那里,还没来得及去拿,就看见了这四团幽冷的磷光,平时刀子可是从未离过手的。一些人犯的错和造的罪孽为什么总是要让另一些无辜的人来承担?他的恨意更浓。
这两只狼一前一后,一动不动的与他对峙着,极度耐心的等待着最佳的攻击时刻。比如面前的这个人类先动手或者惊慌失措自乱阵脚,那它们就可以轻易咬破他的喉咙,撕开他的肚膛,美餐一顿。
两只狼和一个人,都是在穷途末路的逃亡途中,都是食不果腹,都是在为自己的生存作最后一搏。
对峙,还是一动不动的对峙,接下来的时刻到底会如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