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施与伯嚭的努力下，吴王夫差一直没有考虑对越国发起战争，他将目标定在了齐国和晋国上。范蠡则利用这段时间，嘱咐文种继续加强越国国力，等待天时地利与人和的时候，对吴国发起战争。
范蠡在吴国的人质身份早就已经变得无关轻重，他只要想回越国，就可以随便回去，夫差对他的自由几乎是完全不限制。而范蠡之所以没有一直留在越国，只因为他必须时刻盯着吴国的动作。但勾践已经沉不住气了。
范蠡每次回到越国，总要与勾践下棋。简单的黑白棋盘，上面其实是气象万千。
“夫差现在如何？”勾践边下棋边问。
这些年来，勾践也好，范蠡也好，他们都已经经历太多太多。时光如水，渐渐地在他们青春张扬的脸上刻下皱纹，他们都不再年轻了。年轻的时光已过，往日的记忆已经渐渐模糊，而他们的理想，仍在路上。
吴越之争的故事是十分有趣的，不光因为这故事里一波三折，也因为这些如同脸谱一般的戏剧化的人物。
夫差是个容易忘记的人，他能够很轻易地忘记他的快乐与他的仇恨。他能忘记伍子胥对他的恩，也能忘记勾践对他的仇。懂得忘记的人就懂得原谅，懂得宽容。
勾践却正好相反。哪怕已经过去十多年，当年在吴国的日子，他一旦想起，那些影像还是如同在他眼前一般清晰。他甚至能清楚地记得那石室内的木板上面有几颗钉子。两个截然相反的人，偏偏成为两个争夺势力的领导人物。
范蠡走了一子，然后说：“夫差已经自大到了膨胀的地步。他四处征战，每每获得一点胜利便沾沾自喜，他不顾百姓怨声载道，经常大兴土木修筑宫殿。现在吴国上下无人对他没有微词。自从伍子胥死后，夫差已经失去了掌舵的方向。”
勾践冷笑一声，说道：“很好！很好！咱们趁现在就出兵，一举拿下吴国！”
范蠡却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虽然夫差此人无能，但是吴国仍旧十分强大。现在吴国对越国按兵不动，是因为夫差对你的轻敌。只要你稍微有所动静，夫差就会察觉到。咱们不能打无把握之仗，要打，就必须确保能够打赢！”
“但孤王已经等了太久！”勾践手中死死握着棋子。他已经很能沉得住气了，这十几年来，他只要想到会稽之耻，只要想到吴国那几年的屈辱生涯，就恨不得将夫差生吞活剥！如今他与范蠡都不再年轻了，范蠡却告诉他还要继续等待！
他等不了了！
“可是现在天时未到啊！”范蠡加重语气说。
“哈！”勾践冷笑，“天时天时！你只会说天时！那你告诉孤王，何时才是天时！？莫非要等到孤王死去，或是等到夫差死去，才能算是到了天时？若是真到那一天，那孤王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勾践的情绪有些激动，范蠡只能长舒口气，告诉勾践：“请大王相信范蠡，天时总会到来，越国不能打无把握之仗！”
“范蠡！”勾践双手发抖，他几乎是瞪着看向范蠡，“你是否忘记了，当年在会稽，你对我说过什么？”
范蠡沉声道：“一字未忘。”
“当年在吴国，孤王为夫差牵马时，你还记得你对孤王说过什么？”
“不敢忘。”
“那一次，你让孤王忍辱负重，让孤王取信夫差，当时你是怎么对孤王说的，你还记得？”
“怎敢忘？”
“当年你向孤王许诺过，终有一日，你会用夫差的鲜血来洗清孤王的耻辱！你会让孤王的马蹄踏在吴王的宫殿上！”
范蠡起身来到勾践身前，双膝跪地，“大王，范蠡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始终未曾忘记。”
勾践冷笑道：“好，很好，那么你告诉孤王，现在一切时机都已成熟，为什么仍要阻止孤王发兵吴国？”
“因为胜算还不够。”范蠡回答。
“哼，孤王看不是胜算不够，而是你范大夫另有打算吧！”勾践冷笑着说道。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范蠡简直不敢相信它出自于勾践的口中！
“大王？”范蠡不可置信地看着勾践。
勾践冷冷地说道：“范蠡，孤王知道，你乃天降的不世之才，你从来不是会屈居人臣的人。你有你自己的打算，有你自己的想法。你与文种来辅佐越国，文种为的是能够一展雄才，为了能够封官拜爵。但你不是，不论孤王给你多大的官，你也不会稀罕。孤王知道，你看中的也不是孤王的王位。你只是一个弄潮儿，希望在历史的洪流上留下浓重的一笔。孤王说得没错吧？”
范蠡看着勾践，他说的不能算错，但也不能算完全对。这世上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许多问题你是解释不清楚的。比如你说不清自己为何会留在某个人的身边，但数十年过去后，你发现你始终未曾离开这个人。聪明人的确可以为自己选择一条理智的道路，但是再聪明的人，也有放空思想独游的时候。
范蠡也并不例外。不论他一开始是抱着何种目的来到越国，在经过这么多年之后，他对越国、对勾践的感情早已经变得复杂许多。他已经不再年轻，年轻时候的那些豪情万丈的想法早已经渐渐磨平，现在他有他想守护的东西，有他在乎的承诺。
勾践见范蠡不说话，继续冷语道：“而你发现，在越国这么多年，你总是没有办法尽展拳脚。你可能已经后悔当初投身越国。孤王猜你现在已经找好了另外的靠山，准备在一个更加合适的君王手下一展身手了吧！”
范蠡无奈地笑道：“大王，范蠡没有那么多年可以用来折腾。”
其实勾践也觉察到自己的妄加猜测有一点幼稚和可笑。他只是气不平，只是忍耐太久，他需要一个发泄口，让他将胸中的积郁发泄出来。因此范蠡成为了替罪羊。
但哪怕只是气话，有些话也不能随便说的。因为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你没办法收回去。就好像镜子上面的裂痕，你怎样补救，都不能补救回去。
范蠡知道，勾践已经不再信任自己。其实这一点，他早就感觉到了。并非因为对吴的战争一拖再拖，也因为勾践本身的小心眼和猜忌的性格。
勾践是一个了不起的君王，但是你与勾践走得越近，你就会觉得越累。他会让你喘不过气来，他希望掌控你的一举一动。如果勾践是一个女人，那么做他的男朋友一定是最痛苦的事情，他会让你不敢与任何女人讲话，包括七八十岁的大妈。范蠡也感受到了这种心情。
“大王，请相信范蠡。”范蠡说道。他不愿做出任何解释，他知道，如果勾践真的已经在怀疑他，那么解释得越多，只会让勾践确定对他的猜疑。
“不相信你又能如何呢？”勾践苦笑，“现在越国全都仰仗你与文种，如果孤王失去你，那就真的失去了征战吴国的机会。”
范蠡看着勾践，这句话甚至比上一句更加伤人，这简直就是在告诉范蠡，勾践只是因为不得不用他，才选择相信他。这局棋是再难下下去了。
“大王，您身体不适，早些休息，范蠡告退。”说罢，也不等勾践答话，他起身便离开了勾践的书房。勾践也没有看他，只是盯着那盘棋，沉默不语。
“所以，大王已经在怀疑你了。”文种家中，一边沏茶，一边听范蠡讲话的文种说。
范蠡苦笑，“想不到我与勾践也会到这种地步。”
文种笑道：“我猜大王只是在患得患失，因为他太需要你。”
“不论是何原因，总归不是好事。”
“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文种问。
“我能有什么打算？继续做我该做的。”范蠡说。
文种已经将茶沏好，他将茶倒出两杯，各自放在自己与范蠡的面前。
“我相信，大王只是一时气话。他忍耐太久了，你不常在越国，你无法想象，这十几年来，大王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文种说。
范蠡摇摇头，他说道：“我可以想象，没有人比我更加了解他。我知道他每天都尝着苦胆。虽然早已经离开吴国，但他却数十年如一日地始终过着如当年在石室内一样的生活。”
“因为只要吴国还存在一天，他就觉得自己与生活在石室中没什么两样。”文种说。
范蠡饮了口茶，“如果你是为了安慰我，那么我很感激，谢谢。”
文种轻笑两声，他说：“我看得出来，你很伤心。”
范蠡意外地看着文种，“你说我伤心？”
文种睁大眼睛点了点头，“对啊，哪怕是十几岁的孩子也能看出你很伤心。你不如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看你有多受伤。”
“是了……是了……”范蠡终于明白了自己心口的疼痛是怎么回事，是啊，他是在伤心，他伤心了。
只因勾践对他的怀疑。勾践怎么可以怀疑他？这么多年，他辛苦地在吴国打探消息是为了什么？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流逝着青春是为了什么？他想尽办法巴结伯嚭那样的小人，又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勾践的一声冷笑，为了他的一句怀疑吗？
范蠡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来过得有些可笑。就算扬名天下又能如何？最终不过是一抔黄土而已。阖闾、伍子胥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他还看不清么？但范蠡知道，即便伤心，他也不会离开，因为他还欠着勾践一个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