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又过了十几天,苏秦觉得是时候走了,他没有专程告别。一个早上张仪起身一看,不见了苏秦的踪迹,然后他在饭桌上发现了又一小包,里面是一大包钱。他便知道师兄离去了,张仪去寻杨公明,杨公明也感叹了一番,各自回家不提。
单说苏秦挑了个十分晴朗的天气起身了,当时已经是秋天,十分清爽,苏秦牵了自己的马,到集市上买了车子,套上马,又开始了自己的行程。至于去哪里,他自己已经有数,洛阳那个家对自己抛过白眼,可没有决断自己的路子,回家读书的那一年多,自己吃的东西不都是妻子做的吗——从宏观上说,这是苏秦回家的唯一理由。
不到二十天的行程,苏秦第三次从外面回到阔别的家,这次他没有从哥哥家的门前走过,见到那棵十分高大的槐树他便往北拐。一会儿便看见了自己家的土墙,那种土墙的颜色苏秦再熟悉不过了。他拉住马,从车上跳下来,在门口站住了,萧条的屋子与门口丝毫没有变,院子里面的杂草也没大变化。妻子在里屋门口纺纱的声音也没变,变了的,是妻子的样子,苏秦以为自己出去没有多长时间,妻子却好像老了五六岁。
妻子的头发有些杂乱,嘴唇干白,她见苏秦出现在家门口,说了句“回来了?”就退回屋里,给苏秦热饭。
苏秦见如此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他马上赶过来,在门框那儿站定,故意冷冷地对妻子说:“这次我不是要饭走回来的。”
妻子只是烧火,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回答道:“你还知道有个家。”苏秦说“是,你一个人过得怎么样。”
妻子便不再说话,低着头烧火。
苏秦想这人真是硬心肠,对自己还是那么不太搭理,便举头看看四周邻居的房子,看看门口的茅厕,顶上一个野草孤零零地摇摆。忽然,苏秦感觉脚下有些不对劲,仔细看妻子时,发现从她垂下的头滴下无数的泪,苏秦惊呆了,说:“这……”妻子抬起头,她的眼睛已经哭的通红,她啜泣道:“你心可真是挺硬啊。”
苏秦忽然想到,妻子先前嘴是非常快的,自己大多时候都说不过她,今天回家发现她的语气那么气若游丝,心中先痛了。她这半年的时间肯定跟人说不到几句话,一个人就像守活寡,兵荒马乱,税收又重,交上去之后家中就没什么吃的了吧。
苏秦按着妻子的肩膀,记忆中也就是刚成亲的时候他比较喜欢按她的肩膀,那时候她的肩膀是柔软又韧性的,已经过了多少年没有按她的肩膀了啊,现在手中仿佛握着一根枯柴,用点力气就断。苏秦就那么按着,说:“交上去就没什么吃的吧。”妻子没有答话,哭得却更厉害了。
苏秦想起马车,便出门将马与车赶进来院子,从里面拿出来包袱,打开放在妻子面前,妻子见里面的金宝不由大惊失色。
苏秦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不是偷的。”妻子过了好久才接受了这个事实——苏秦没有当官,可他带了钱财回来。
苏秦见太阳还高,便带着妻子到集市上买了些菜蔬吃食,还买了一些酒肉,给妻子买了几匹做衣服的布料。妻子一句话没说,苍白的脸上却有了红润,苏秦奇怪。如果照以前,这个女人早就大呼小叫了,最后他们在集市上吃了饭,苏秦同时明白了一个道理:吃过苦的人才会变安静,尤其是女人。
安静的女人才可爱,他平生第二次好好地观察妻子,发现母亲给自己挑的这个女子的确非常漂亮。只是之前被贫苦遮住了那张秀气的脸罢了,苏秦人生中第二次恋爱开始了。
日子过得十分惬意,苏秦第一次做任何事都不用考虑钱,而且还是和自己的家人。他现在称妻子为自己的家人,唯一的家人。而妻子也逐渐和苏秦熟悉了,他们本来就是熟悉的,现在是重温。妻子没有了以前的唠叨——不管以前唠叨是因为经济的拮据还是其他的什么,苏秦对妻子的印象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这么过了两个月,苏秦碰见过哥哥,彼此点点头就算招呼过了,只是苏秦从来没有再去过他家。听说哥哥已经有了孩子,苏秦也没想过去,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哥哥嫂子和妻子住得那么近,苏秦回家竟然看到一副愁苦沧桑的面孔,他不由不怒。
苏秦花钱重新盖了房子,是乡里最气派的屋子。这一段日子应该是苏秦一生中最美满幸福的时期,在享受着助人的乐趣——帮助师弟张仪,并且获得堪比手足的师兄弟情意后,自己又得到了美好的爱情。苏秦终于可以放下紧张的心,可以任意地畅游驰骋,可以随便睡觉吃喝,自由自在地在自己的梦里享受。
一天,苏秦忽然想起来那个神秘人的猎人,想想自己能够得到这么多的钱来享受,那个猎人送给自己的剑当属最大的功劳,于是苏秦骑上自己的那匹马,沿着自己半年前走过的那条小路,走进了森林里面。一切都没有大变样,只是这次是秋天罢了,树叶落了一半,树上的一半也基本变黄,继续往里走,当松树越来越多,颜色越来越绿的时候,他到了。
那只凶猛的狗老态龙钟地趴在地上,嘴角流出口水,身上的长毛盖过整个身子,就像一条极大的虫子。见苏秦来了,那狗懒洋洋地叫了一声,树上的木屋开了,神秘人下来了。他微微打量了一下苏秦,蹲下来摸着狗,先是背再是肚皮然后是头,当浑身都摸了一遍后,他开口道:“剑呢?”苏秦一听,脑袋嗡的一下,他怎么知道自己把剑卖了?又一想反正杨公明送给自己的那把与之前的一模一样,不如就这么骗他一下,想着便从随身的包袱里抽出那布和剑,递了过去。
猎人掂量了一下,看着把柄对苏秦说:“这不是那把啊。”语气既冷又平淡,苏秦说:“那个把柄坏了,所以找能工巧匠换了一把。”猎人便不言语,仍然摸他的狗毛,那狗十分享受似的趴着,嘴里不断冒着泡泡。
“再过五天它就死了。”猎人的语气丝毫不伤感。
苏秦说:“一切东西命有终数,不可强求,有些事情只要记住就行了。”猎人不再搭理他,只顾梳理自己的毛。又过了半晌,猎人好像玩累了,说:“你不上去看看了?”苏秦求之不得,马上整理衣服,跟随这猎人上树,一开门苏秦就惊呆了,整个屋子里全是虎皮!除了地板,其他五面几乎没有一处空闲着,全是黄色花花的虎皮,黑纹飘扬!
苏秦忙问这是怎么回事,猎人淡淡地说,这有两个原因,第一,老虎把先生的婆姨和儿子都吃了,我就把碰见的老虎都杀了;第二,我想多卖几张虎皮凑点钱,我要离开这里了。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苏秦始终没能看清他的表情,他的头发太长了,并且故意遮住自己的脸。
苏秦便问:“为什么离开这儿?这儿不好吗?”
猎人说:“我不属于这儿,谁都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比如——现在的你的家。”苏秦闻说十分惊愕,他怎么知道自己现在过得挺好?想来又是师父那种类型的一个异人了,他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像是一个玻璃人,正要说一些作别的话,忽然苏秦转而一想,既然他善于预测计算之类,何不让他给自己留几个字?——从鬼谷子那里出来没有要几句指引自己的话苏秦早就后悔了。
苏秦说道:“您是一位高深莫测的人物,临走之前能不能给我留几个字?”那人早就知道苏秦的意思,拿起笔来写了十六个字:思我渡河,心诚意和,君莫为凶,终是德道。
苏秦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意思来,便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还请先生明示。”那人摇摇头,说道:“不可泄露,你现在的悟性未必能够看出我的意思来,可你日后终会明白的。”苏秦问道:“我日后可有大灾?”猎人没有回答。苏秦见如此,只好问道:“你的虎皮需要我帮着卖吗?”那人哈哈笑了,声音原来十分沙哑,他说:“我这些年没用你帮过,不照样过的挺好吗?你走吧。”
苏秦一时语塞,只好做了一个揖,走下屋子,拉起马,跨上去一道烟离开了,后面那人一直冷冷地看着苏秦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