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992700000013

第13章

?5 苏州李家

九月的苏州,夜风有些凄冷,莫行南从一家小酒馆出来,酒意被这冷风一吹,顿时涌上来。号称千杯不醉的他,居然头重脚轻起来,望着苏州城里的繁华灯火,一时头脑发晕。

阿南的事,到此结束了吧。就算以后去娑定城,也不可能探望百里的姬妾。

而怀里的绿离披,依然墨绿宛若刚刚离开泥土,他此行的目的地,就在前方。

从这条巷子里进去,再过一条街,好像就可以到李轻衣的家了。

他一脚轻一脚重地往那条巷子里走,不小心踩到一样软绵绵的东西,紧接着有人惨叫起来:“哎哟、哎哟!长眼睛了吗?!该死的竟敢跑到大爷家里来了,还敢踩大爷的腿!不知道大爷是丐帮的人吗?”

一个黑瘦的小乞丐站了起来,虽然还不到莫行南肩膀高,却不由分说地抓住了莫行南的衣襟,道:“你什么东西?赶快给大爷磕个头赔不是!”

莫行南不耐烦地挥开他,步伐踉跄地继续往前走。淡淡地星光泻下来,照出他背上那把长刀,小乞丐猛地一跳,“你、你、你这把刀,不会是背月关刀吧?”他还没有回答,小乞丐已自语道,“又喝这么多酒……天哪,你不会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喝酒与打架不要命、拜师与娶亲不花钱的背月关刀——莫、行、南?”

今天听到自己响亮的名气,他居然也提不起精神来,只是淡淡道:“我是。”

“啊,跟传说中一模一样啊!莫行南,我居然看到了莫行南!”小乞丐满眼星光地陶醉半天,忽然激动地摸摸自己的腿,兴奋地叫道,“呜哇,我的腿被莫行南踩过呃!”

饶是半醉,莫行南也忍不住尴尬地抓了抓头,他好像没有有名到这种地步吧?

“莫大侠!你是我的偶像呃!”小乞丐满眼都是崇拜,就差没有跪下来亲吻莫行南的脚背,“连少林寺镜字辈高僧都搞不定的妖女,也乖乖地听你的话认罪伏法了啊!经此一役,莫大侠你的江湖声望排名起码要往前提三到五个啊!您的武功已经臻以化境,不止少年第一高手啊,号称江湖第一高手都没问题!”

他这一通马屁拍得震天响,莫行南却只听进去一句话,脸色刹那间就变了,“你说什么?什么妖女认罪伏法?”

“就是那个杀少林弟子的妖女啊!哇,莫大侠,你没亲眼看见那个场面,真是可惜!那妖女自己找到镜轮禅师,说你让她来偿命,她就乖乖来偿命了!”小乞丐一脸兴奋,“制伏敌手没什么了不起,可是莫大侠你居然能让那妖女自己上门领罪,真是了不起啊!何况那妖女一身鬼魅般的功夫,轻飘飘一阵风似的就吹到了镜轮禅师面前。连禅师自己都说,如果不是她送上门来,他也不知何时能找到她呢!”说着,他又一跳,“啊,差点忘记了!镜轮禅师托我们丐帮弟子传信给你,说你的镖要是押完了,就到望舒山阅微堂一趟,一起处置那个妖女,呵呵,莫——呃……”正说得兴起的小乞丐忽然眼前一花,巷子里风声寂寂,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果然、果然是好功夫啊!”小乞丐仰慕地叹息,“跟那个妖女的轻功都有得一比!”

少林寺的出家人,虽然恼阿南杀害自己的门人,却也慈悲为怀,没有苛待她。吃饭一个桌上吃,睡觉她睡床,两人在房里打坐。只是顾忌她那鬼神莫测的轻功,吃饭睡觉便封住她的双足经脉,走路便封住她的双手经脉。

莫行南追上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出了苏州城。见到莫行南,两名僧人都露出了欢喜神情,法见更是热情地端茶倒水;那边厢,镜轮已经满脸欣慰地表达了一番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之类的感慨。

阿南坐在桌上,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待镜轮的感慨、夸奖、鼓励进行到尾声时,莫行南抱拳道:“晚辈前来,其实有个不情之请。”

“好说好说。”镜轮对这位侠义无双的少年真是喜欢到了极点,知道莫行南好武成痴,笑眯眯道,“你可是想学七十二绝技?”

“不是。”莫行南一咬牙,把话说出口,“晚辈要带她走。”

镜轮与法见一怔。

阿南的冰封般的脸上,忽然就有春风吹过,湖面解冻,春水碧清。她微微张了张嘴,似乎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这位姑娘身世可怜,我想请前辈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为她找到父母家人,再来议处不迟。”莫行南神情郑重。脸上因为赶路,满是风霜,那双明亮的眼睛,不知何时起,已经渐渐消失了神采。他看上去,似乎十分疲惫,道,“前辈也说,信字乃道义之先,这件事,我曾经答应过她。”

镜轮沉吟,半天,开口道:“人是你擒来的,现在要带走,也只好由你。只是你也说了,信字乃道义之先,别忘了帮她找到父母之后,就把她交给我。”

莫行南郑重地点点头。

镜轮解开阿南的穴道,末了,向莫行南道:“莫少侠,我信你。”

莫行南肃然。

有时候,一个“信”字,会比怀疑有更大的力量。

可以让一个原本就对你存有怀疑的人失望,却万万不能辜负一个信任你的人。

莫行南带着她,走出镜轮的视线。

确定不会有人听到他们说话的时候,他沙哑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可以安全地跟着百里,却还要跑来认罪?”

“因为你要我来偿命啊!”

这句话,她说得天真烂漫,活泼异常。仿佛像是在说:“因为你要我来吃饭啊!”

他却无力同她争辩,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她关切地问:“你很累?”

见他不说话,她妥协,“好啦,告诉你啦。我在跟自己打赌。”

“打赌?”

“赌你会不会来救我。”说着,她笑了,笑容如此幸福快乐,“你果然来了。”

莫行南摇头,“你在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那又怎样?”她快活地抱住他的胳膊,“最重要的是,你来了。所以,我赢了。”

可是我输了。

输掉了一直引以为人生原则的江湖道义。

让她跟百里走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星夜兼程再来带她走,他输得更加惨。

他真的有说不出的疲倦,仿佛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他轻声道:“阿南,一个人犯了错,就一定会受到惩罚。你无缘无故杀了那两个僧人,迟早,我都得把你交出去。”

“到时我就溜啊!带着我的爹娘,一起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他们也知道我的轻功好,你就说看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说着,她一顿,道,“还有,谁说我是无缘无故杀他们?他们一见我的轻功就说见鬼了,有一个倒说我是人。另外两个却说一定不是人,明明是个女的,怎么会有这么短的头发?一定是怪物。我就把他们杀了。那个说我是人的,我就没有杀。”

“就因为他们说你头发短?”莫行南只觉得心底里升起一丝寒意,对眼前这个女孩子,也许他从来就没有了解过。

哪怕她换下了黑衣,哪怕她时而娇俏天真,但,骨子里偏激与血腥气质,一直存在。

阿南闷闷瞪了他一眼,“还有你说不管我了,我气极了。”下一刻,她脸上又有了笑容,“不过还好,你到底还是会管我的,对不对?”

莫行南无语,只道:“走吧,我们去找你的爹娘。一会儿我拜托丐帮的朋友,各处打听一下十二年前失散女儿的人家。”

“不要。”

“不要?”他拧眉,她不是心心念念要找爹娘吗?

“找到我爹娘的日子,就是和你分开的日子。”她微微地叹了口气,眼眸深不见底,“你总不能和我一起躲一辈子吧?何况,你还要娶李轻衣……我们,先去李家送绿离披吧。”

她说到“李轻衣”三个字,声音又低又轻,恍若一声叹息。

李家世代行商,虽然不如杭州花家那样富可敌国,在江南一带也颇有名气。尤其是这一代的家主李中泽,年轻的时候在武当学了几年武,也好在江湖上做些锄强扶弱的勾当,后来虽然被老爷子押着回家做生意,江湖上的朋友却一个都没有落下。

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长青子。

李中泽当年学艺的时候,长青子是大师兄。师父偶尔偷偷溜出去喝个小酒什么的,就是由这位大师兄代师授艺。对李中泽来说,亦师亦兄。后来李中泽回家做生意,长青子做了武当掌门,两个人的私交仍然非常好。李夫人当年重病,便是长青子只身取来绿离披,送给了李中泽。

对这位高风亮节的武当掌门,莫行南一向崇敬有加。两年前他从问武院毕业的时候,第一件事就跑去武当,要求跟长青子过招。哪知这位高人只是微笑着要他施了一路最得意的武功,却不跟他动手。莫行南不服气,他是问武院辛卯年身刃状元,别说十八般武艺,就是三十六般兵器也样样精通。长青子却道:“多即难精,杂即不纯,小兄弟,你回头练十年八年,再来找我也不迟。”说着,便飘然走了。

莫行南哪里肯放过!就在武当山上海吃胡喝混了大半个月。他是问武院弟子,有观摩各派武功的特殊权限,武当也不好赶人。但白吃白喝也就罢了,最不可恕的事情发生在他上武当的第十六天,武当早课人数少了大半,长青子急怒之下得知:这些弟子都被莫行南拉去喝酒赌钱了!

这下真人动了真怒,二十招内便夺了莫行南的背月关刀。

莫行南当即傻了眼,此后武功每有进益,便忍不住自问:此时此刻,我能挡住长青子几招?

“那你现在大概能挡住几招?”

莫行南想了想,“两百招,应该没有问题。”

阿南吐了吐舌头,“两年时间,便从二十招到了两百招,不错嘛!”

莫行南闻言笑笑。

阿南盯着他看了半天,问:“就快到李家了,你不高兴吗?”

“没有啊。”

“那你有什么心事吗?”她细细地看他,“你平常不是这样子笑的。”

莫行南抓抓头,“是吗?”

“是啊!要是有人夸你武功厉害,你早就笑得合不拢嘴,笑得不可一世。”可是现在他只是动了动嘴角,似乎满腹心事。

被她看出来了……

虽然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说话,还是让她看出他的不同,他有些沉郁地叹了口气,问:“你后不后悔杀那两个僧人?”

“那是他们自找的。”她半点也不思悔改。

莫行南再一次叹了口气,“可是,如果你没杀他们,你找到父母之后,就可以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不用东躲西藏。”

阿南低下了头,“杀都杀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片刻,她又抬起头来,“快走吧!我真的很想早点看到李轻衣,看看你喜欢的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说着,她异常轻快地走到了莫行南前面。

虽然她也是一直说说笑笑,但是,她也是有心事的吧?

他对于人的心思,一向比较麻木。但看着她消瘦的背影,不知怎的,忽然就觉得那瘦弱的双肩上,有沉沉的重担。

她一定也是有心事的,只是,掩饰得比他好而已。

李家到了。大户人家,宅院深深,葱茏的草木隐约可见。

莫行南叩响了门环,片刻,大门“吱呀呀”打开,仆人似乎还认得他,露出笑容,“原来是莫公子,请、请。”

引着他们进了门,又道:“小姐在花厅弹琴呢。”

不用说,他们也听到了。

琴声淙淙,有若流水,音色美妙。只是曲调有些哀婉,衬着这深秋的景致,不免有些凄凉。

莫行南跟着仆人往花厅去,身边却不见了阿南,一回头,只见她怔怔地站在原地。

“这就是李轻衣在弹琴吗?”她喃喃地问。

莫行南点点头,示意她跟上来。

曲径幽深,转过小桥流水,假山松石,到了花厅。

李轻衣背对着他们,正在抚琴,长长的黑发披在身上,在白衣的衬托下,无比醒目。似乎听到人声,她回过头来,见是莫行南,眸子里霎时有了惊喜,微微一笑。

琴声骤停,这一笑,似乎已让大地回春。

“莫公子,许久不见。”她轻轻地开口,声音丝毫不逊于琴音,轻轻盈盈地微微福了福身。

莫行南抱拳答礼,“李姑娘,别来无恙。”

阿南在旁怔怔地看着、怔怔地听着,恼怒、委屈、愤恨、痛苦……种种神色渐渐漫上了她的眼睛,她蓦地向莫行南尖声道:“你骗我!”

莫行南一怔,不知道为什么一路提到李轻衣她都安安静静,此时却又突然发起怒来。

“你说江浙人喜欢穿白衣服,像轻纱似的。女人的头发很长,头上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钗环,只有一支玉簪。说话和和气气,特别斯文。弹琴很好听,声音也很好听……”他说的话,她一字不漏地记得,然而每说一句,眼中的伤痛就深一分,泪珠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颤声道,“江浙人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你说的人,是她。”

莫行南一呆,当初她非要问江浙人的模样,他只好随口照自己记得的说。

“还有,我哪里像她?”阿南一声比一声问得凄楚,流泪的双眸望向李轻衣,喃喃道,“她那么美丽,那么高贵,只戴一支簪子就已经是天仙,我再穿得五颜六色,也是个小姑娘。”说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难怪你说她是女人,我是小姑娘,跟她一比,我可不就是个小丫头吗?!”

阿南眼中流泪,脸上却在笑,一双眼眸如黑夜湖泊,谁也看不出哪里面是什么。莫行南忍不住去拉她的手,“你跟李姑娘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也没必要一起比——”

“当然不用比!”阿南笑着,泪却不断落下,“根本,就不是一样的人、不是一样的人啊!”

最后一句,凄厉而悲伤,话音未落,她已经旋身而起,清风般消失在庭院之中。

李轻衣见了这样的轻功,惊讶极了,“这位姑娘是哪位高人的高徒?在江湖上可有名号?”

“她……”一时之间,莫行南居然不知道怎样介绍她,如果她在旁边,也许她又要抢着说:我是阿南!

然而她不在,她赌气走了,他一直弄不明白她为何总有那么多突如其来的怒意。只得叹息似的道:“她是我的一个朋友。”

说着,莫行南从怀里掏出那墨绿色的花草,递过去,“给你。”

“这是什么?”

“绿离披。”

这三个字一出,李轻衣浑身一震!

震惊之后,接过它细细打量,慢慢地,颊上就浮上了一团红晕,她忽然看也不敢再看莫行南,只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道:“我、我去请爹来!”

说着,便飞也似的去了。

李中泽四十上下年纪,按说这样的富贵之家,他又是修过武当太上玄清心法的俗家弟子,应该更加保养得宜。然而此时看起来,却像有五十多岁,脸上已经遍是皱纹。

他的眉宇间似乎一直都有愁绪,莫行南上次来,他也是这般愁眉不展。

然而今天,他心情显然极好,居然亲自把盏,为莫行南斟酒,“莫公子对我家的大恩大德,真不知让我如何报答。”

他肯对着别人一笑,已经是极大的热情,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热忱的言辞,莫行南简直受宠若惊,“不敢、不敢。”

李中泽倒是十分直接,“小女轻衣曾经发愿要嫁给取得绿离披之人,而莫公子与小女年纪相当,又是少年侠士,堪称良配。倘若莫公子不嫌弃,这便请令尊移步商议婚事。”

莫行南道:“我爹早已过世了。”

“哦。那么我便去见令堂好了。”

看来他实在高兴,居然愿以女方尊长之贵,跑去男方。

“我娘几年前也死了。”

“啊……”李中泽不无感伤,“原来……”

“所以这件婚事,如果李姑娘不嫌弃,前辈就和我谈好了。”

李中泽想了想,“也好,我和内子只有轻衣一女。莫公子既然独身一人,不如就住进来好了——莫公子不要误会,这不是入赘,只是、只是我怕内子身子弱,舍不得与爱女别离。”

莫行南点点头,“我知道,一切都随前辈的意思。”

有这样好说话的女婿,李中泽颇感欣慰,酒过三巡,侍女忽然来报:“夫人想请莫公子进内堂叙话。”

“哦哦。”李中泽连忙站了起来,“内子相邀,莫公子请随我来。”

什么叫国色天香,李夫人就是。

美女莫行南见得不少,但是病了都可以这样美丽的,李夫人却是第一个。

只见她软软地靠在榻上,脸上颇为苍白,唇色也极淡,一双眼眸却又黑又深,宛如浸在水光里的一颗黑宝石,云鬓如雾,美人如花,难怪李中泽恨不得拿出性命来呵护。

她半支着颊,道:“我身子不好,失礼了。”

任是谁也不会怪她失礼。

她那黑宝石般的眼睛在莫行南身上流连一会儿,轻声道:“公子器宇轩昂,我家衣儿得夫如此,我也放心了。”

说着她略略地向李中泽点了点头。李中泽连忙道:“莫公子,内子要歇息了。”

于是莫行南便又跟着李中泽出来,李中泽小心翼翼地把门带上,又小声嘱咐丫环小心伺候,夜晚留意关窗,不能让夫人着了风。直到走出一箭之地,莫行南才听到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在自己夫人面前,居然是屏着呼吸的,仿佛生怕出气大了些,都会伤着她。

爱惜妻子到了这个地步,简直如痴如狂。

便是书呆子楚疏言宠老婆,都没宠到这地步。

再回厅上坐了坐,李中泽说了些婚娶事宜。有这样的岳丈大人,莫行南只需等着做新郎官便是。

“下月初八是大好的日子,我们就定在这一天。”说着,他微笑起来,“而到那个时候,内子也差不多可以服下绿离披,能够出席你们的婚宴了。”

“夫人还要到那个时候才服药吗?”

“唉,我也不想等。只是绿离披刀剑亦难损其形状,非得用其他药物炼化。十二年前,药王大人花了十天才将它融成药汁。眼下药王已逝,他的大弟子央落雪医术虽高,性子却十分古怪,要请他帮忙,还得费些周折。”

莫行南点点头,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又灌下去一大壶酒。

离开酒桌已经到了亥时末,月华冷冷,秋风凄凄,花园的树木沙沙作响,酒意在胸中微微翻腾。这样一个人独对天地的时候,胸中居然有细细的疼痛,眸中有酸楚的泪意。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大概是酒喝得太多了。

他用力揉了揉脸,耳畔忽然听到一个人的脚步,他倏地转身,“谁?”

花影中,白衣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那时,有片刻的失落,他以为是阿南。

不过,如果是阿南,他一定发现不了。

“是我。”李轻衣道,不知是因为涌动的花香、清冷的月色,还是因为其他,她的声音似乎比平常多了一丝轻颤,顿了顿,终于鼓足勇气,道,“我、我来找你。”

“哦,有事吗?”

“我听到爹和你说的话了。”说完这一句她又低下头去,良久才抬得起来,“我知道这样见面于礼不合,但是……你是有名的少侠,我也跟着爹爹和长青子伯伯学过些武艺,算起来,都是江湖儿女,有些话,我也不想遮遮掩掩。”

“嗯。”莫行南点点头,“有什么话,请说。”

“要是、要是你不愿意住在这里,我、我可以跟你去扬风寨。我知道扬风寨从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正经事情。我、我既然做你的妻子,就会听你的话,你要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抬起头,一双美丽的眼睛望向他,“莫公子,你肯为我去找绿离披,我、我真的很感激。”

那一天,一个神气无比的少年来找她,说要替她去找绿离披。她并不敢相信,因为他看上去那样大大咧咧,穿得又随随便便。后来知道他就是莫行南,她不再怀疑他的能力,却忍不住怀疑他的心意。

他年少得志,正如日中天。爹爹说他将来极有可能入主问武院,再不济,自己另立门户亦不成问题。而取绿离披是多么艰险的事情,一旦有了万一,他陷入南疆回不来,那便前途尽毁。

而且、而且,他和她,不过短短一晤。

今天,他居然真的来了。

真的,为她带来了绿离披。

她望向他的眼神,不自觉就多了份仰慕与敬重。

情丝如琴弦,就这样,被他扣动。她仿佛听得到,“铮”的一声,从心底,悠悠地升了上来。

莫行南听着,就在身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道:“姑娘你真是个爽快人。很好,我也有些话说。”

轻衣静静望向他。

他看着她,示意她也坐下,然后道:“你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希望可以练最高明的武功、喝最好的酒、做最有名的侠士、娶最贤惠的女人。”他一口气把自己所有的心愿说了出来,“只要我活着,武功我就会一直练下去,酒也会一直喝下去,那些侠士该做的事情,我也一定会做下去……而你,就是我心目中最贤惠的妻子。”

李轻衣颇为娇羞地低下了头。

“但是,做我的妻子,也许、也许,嗯……”他找不到什么词形容,想了半天,道,“就是我可能做不到你爹对你娘那样……我可能总要跑出去,你不惯往外跑,正好留在家里。所以我同意住在这里。”

“嗯,知道了。”

“我要说的也就这些了。我怕你看惯了你爹呵护你娘,万一也要我那样……”他头大地皱皱眉,“我恐怕真的做不来。”

“怎样待我,都要看你自己,我不会要求你做什么。”说完,她低下头去,“我的话也说完了。夜也深了,我、我回去了,你也早点歇息。”

莫行南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她果然和自己想象的一样,会是最贤惠最体贴的好妻子。然而,他为什么还是觉得这么不痛快?心里总是堵得慌?

他起身,长长一叹,回到李家给他安排的厢房。

屋子里没有点灯,月光映得窗上发白,影影重重的光线下,他靠着门,心中莫名的刺痛和悲凉。

“你回来了?”一个声音这样说。

“阿南?”他当然不会忘记这个声音,双眉一掀,惊喜难掩,“你回来了!”他转身便去点灯。

阿南在黑暗里叫道:“不要点灯。”

“怎么?”

“不要看我的样子。”

“你怎么了?”

“你刚刚看过李轻衣,再回过头来看我,一定会觉得我很难看。”

莫行南一怔,“你跟着我?”

“是啊!”阿南幽幽地叹息,“我跑出去,却不知道要去哪里,只好又回来了。正好赶上你跟你的岳丈大人谈如何娶嫁,然后又看到你和未来妻子相敬如宾,讨论将来的生活。”她在黑暗里幽幽一笑,“多么美满呵!”

莫行南已经看清她坐在床沿上,小小的身子陷在大片的阴影里,愈发显得消瘦,忍不住柔声道:“你饿不饿?吃过东西没有?”

她没有回答他,自顾自道:“我好羡慕她。她有爹、有娘,爹那么有钱,娘那么美丽,住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还可以嫁给你。”

“阿南,不要这样想。你也有自己的父母,他们也会疼你爱你,也会为你找个好人家。”说着,他忽然想起百里无忧,“百里说你做了他的姬妾,是不是真的?”

“是啊,我爹娘也会对我很好的,很好很好的……”她的声音低下去,整个身子软软地靠着床框,“百里无忧啊,我在躲那两个和尚的时候,遇上了他,他让我上了他的马车,还说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他对我,挺好的。你对我,也挺好的。我也是有人疼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渐渐地微弱下去。

莫行南吃了一惊,去探她的脉门,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她居然,发烧了。

当夜李宅便请了大夫来,开了两帖药,道:“这位姑娘身体虚弱,饮食一直不调,气血亏虚,可得好生调养。”

莫行南想到她为了保持身子的轻盈,每天只吃一点点饭,忍不住叹了口气。

下人熬好药送来,阿南已经醒过来了,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

莫行南道:“阿南,来,吃药。”

阿南一动不动,莫行南一手拿着碗,一手扶起她,将碗凑在她唇边,药汁的热气腾上来,她眼中忽然掉下大颗的泪珠。

“别哭别哭。”他有些笨拙地拍拍她的肩,“喝完药,我就带你去找爹娘。”

“莫行南……”她带泪望向他,“我想吃丸子。”

“就是你说的那种甜甜的、软软的、糯糯的丸子?”

“嗯嗯。”她用力地点头。

人一病起来,感情似乎就会特别地脆弱。

莫行南拜托厨房做这样一碗丸子,半路遇上李中泽,看样子似乎正要去找他,见了他,说了几句闲话,便问:“莫公子,那位姑娘……”

明明是求亲,却带着一个姑娘上门,难怪李中泽略有不悦。

“是我的一个朋友。”莫行南道。

李中泽看着他,片刻道:“恕我直言,那位姑娘,可是最近杀了两名少林僧人的那位?”

莫行南一震。

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了答案。

李中泽叹了口气,“此事早已传遍江湖,公子高义,此等妖女还要替她寻找父母。只是让她住在这里,终究不妥。”

见他神色一变,李中泽补充道:“公子不要误会。喜帖已经发出,江湖各路朋友陆续就要来。我是担心少林僧俗门人众多,难保没有几个性情鲁莽的。大喜之时,见了血光就不好了。”

原来是逐客令。

莫行南面色冷下来,别人对待她的轻慢竟像对待自己一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没有在岳丈面前翻脸,“我这就带她走。只是,请让她吃完一碗丸子再说。”

“也好,听说她身体不适,我同你一起去看看。”虽然在妻子面前李中泽低眉顺眼,换了旁人,他照样是精明强干的商人,女儿的丈夫身边,哪里容得别的女人酣睡?就算这个女人不是人人唾骂的妖女,他也容不得她留下。

两人踏进房门的时候,厨房里的丸子已经送来了。阿南闻到香气,翻身坐了起来。才送进嘴里,她整个人忽然像是被谁点住了穴道,调羹还停在半空,眼睛猛地睁大,一眨也不眨。

片刻,她才如从迷梦中惊醒,几乎是抢食一样,又吃了一个。

一碗丸子十来个,就这么被她囫囵吞下,她一迭声问旁边的下人:“还有没有?还有没有?”神情焦虑急迫,就像一个濒临饿死的人,一点点食物,根本无法填满肠胃之中那无限的空虚。

莫行南知道,她要填的,却是生命中的空虚。

他忍不住轻声问:“是这个味道,对不对?”

“嗯!”她大力地点头,伴着大颗的泪珠,打湿衣襟,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一迭声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行南,莫行南,我的家原来在苏州,我是苏州人!原来我是苏州人!”她又是哭,又是笑,快活得要从床上蹦下来。

“很好。”莫行南由衷地感到高兴,“我们只用在苏州打听就好了!十二年前丢失孩子的人家,一定很容易找的!阿南,你就可以回家了!”

“什么?!”

脱口而出的却是打算来逐客的李中泽,他的脸色蓦地变得苍白,“你说什么?什么十二年前丢失孩子的人家?谁是十二年前丢失的孩子?”

莫行南张了张嘴,正要答话,却听家人匆匆跑来,向李中泽道:“老爷,长青子先生来了!”

一听这个名字,李中泽整个人便震了震,目光从两人脸上移开,跟着那家人走了。不一会儿,那位家人却又回来了,恭恭敬敬道:“老爷请姑娘在这里宽住两日,赏脸喝盅喜酒。”

莫行南奇怪极了,“咦”了一声,阿南问:“怎么?”

莫行南便把李中泽前面的话说给她听,她听着,脸上神色变幻,忽然道:“我去看看!”话未说完,清风微拂,她的人影已经不见。

同类推荐
  • 非你不娶:妖孽王爷唯爱恶女
  • 锦绣天下

    锦绣天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站在锦绣宫外,满脸灰败,听着皇宫高墙内众人的呼声,唇边掠过一丝苍凉的微笑。“退位”二字赫然出现在那明黄的卷轴之上。袖子底下,一双拳头不由得紧紧攥住。她伸手抚上自己曾经拥有清丽容颜的脸庞,浅声低喃。——我要这天下锦绣,百姓同欢。而这一天,不会太远。
  • 转身背后:以为那就是爱情

    转身背后:以为那就是爱情

    一次一次的转身,每次都以为将黑暗转身到了背后,却不曾发现,原来前面一样是黑暗的等待
  • 天紫恋

    天紫恋

    在无助、绝望、悲痛的想要自我了决的时候,突然一声婴儿的哭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凭着练武人的敏捷她准确无误地将视线落到了不远处的婴儿身上,望着几个月大的哇哇大哭的婴儿,她流下了泪,最后虚软地跪倒在了地上……
  • 剑与剑侠

    剑与剑侠

    无休止的梦境困扰着原离歌,在他决定要一探究竟的时候却意外的失足掉落悬崖,当醒过来的时候惊悚的发现自己竟然成了一柄剑,还是没有剑刃的剑,他欲哭无泪,但也只能认命,老老实实的做一柄剑,可是却发现他穿了,竟然成了一把穿越的剑,穿越成剑!他要投诉!风十二感叹遇上原离歌就没什么好事,为嘛他这么倒霉,会被一柄剑威胁差点说出三围,为嘛要每月出血喂饱一柄剑,搞的手指肿成胡萝卜,为嘛整天被一柄剑K,他要投诉!
热门推荐
  • 枫叶藏情

    枫叶藏情

    千影剑,火焰血,酒坊少年。音魂琴,冰禅心,绝世少女。江湖路,恩怨情,魂未醉,酒莫停。情悠悠,恨幽幽,有日月,无绝期。
  • 极品契魂师

    极品契魂师

    铁甲兵佣人形族的低等契魂种族,在林凡高看来活脱脱就是推塔类游戏里的码奴,重复着被虐杀,践踏的卑贱小兵。不过就是这么一只垃圾炮灰,却给于林凡高无限的可能。“你可以无视我的存在,但我们会证明这是谁的时代。”林凡高望着那些曾经把他当作卑微蚂蚁的存在打趣道:“知道码奴是什么吗?呵呵...那是和我一样的可怜虫!!我是一只低微的码奴,生来只知道前进!!!”
  • 夜府之染城绝恋

    夜府之染城绝恋

    你是一个哥哥罢了,只是她的哥哥而已。夜府原本是个十分平静的地方,夜君染也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姐,可是一切从遇到他开始就变了。爹爹不再宠爱自己了,哥哥也变得冷漠了,就连一向爱护自己的姐姐也开始变得那么奇怪了.......这次,且看君染如何解开这重重迷雾......
  • 大佛皇

    大佛皇

    集三千世界之愿力,悟无尽轮回之因果,法天地万物之规则!佛魔道妖争雄的世界,各路修者逆天而上,那一层无形却强大的桎梏……破!
  • tfboys的萌萌妹妹

    tfboys的萌萌妹妹

    她就像流星一般,一但错过就再也回不来了。。。。。樱凝,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要是我再快一点,你也不会……—[王俊凯]樱凝,你快回来,我们还一起吃东西,好不好?—[王源]樱凝,你快回来好不好,我再给你唱【宝贝】好不好?只要你能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易烊千玺]
  • 灵药仙途

    灵药仙途

    隐,何谓隐,隐之一道博大精深,隐无形无色。隐之极致是谓瞒天,瞒地,瞒轮回!炼丹是否只有火炼一途和精深的水炼之法?而世间最神秘的莫过于丹炼之法!何谓丹炼,丹炼实为以丹炼丹!
  • 君一袭青衣

    君一袭青衣

    原本样貌非凡的她前往算命处得知此生竟与情无缘这让她怎么甘心包里无故出现的邀请函或将迎来新的黎明前世与今生孰轻孰重穿回上一世的她又会如何面对孟泽银×林潇安深情专一×有心没肺你是我永远的极致,是我生命马不停蹄所追寻的前方
  • 吾家有女誓换天

    吾家有女誓换天

    她,身为神兽大陆四大家族之一的大小姐,却在幼时亲眼目睹父亲为了家主之位将母亲交予他人凌辱。从此,她成为了傻子,任人欺负。她,响彻黑道的杀手女王,却在一次猎杀时遭人设计被俘,力竭而死。不料,天不亡她,竟是借了她的身重生。且看她,如何携手众位美男,改写这神兽大陆的历史!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锋秦

    锋秦

    大秦帝国,短短的十五年,就结束了它铁血而又年轻的生命。焚书坑儒,严刑峻法,神州哀嚎,都非它所愿。它祈求上苍“愿天再借五百年”。于是一个名叫秦枫的后世人,踏着历史的长河来到大秦一统之前。没有人知道他能不能为大秦借到五百年,但他给这个短命的王朝带来了一些“也许”和“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