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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往事(一):俄国往事

1812,9,19

“我不知道,凯瑟琳,我不知道……”

尼古拉?帕夫洛维奇?罗切耶夫对妻子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

他们彼此相对坐在他们的会客室的椅子上。这间会客室里只是放着一张用来喝茶或是斗牌的桌子和几把椅子,还有一架许久没用过的老旧风琴。在靠墙的地方有一个柜子,里面装满了男主人从欧洲各地带回来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天色将晚,这个小贵族家庭仅有的两名佣人懒散地掌上了灯。昏暗的灯光勉强照亮了这间小小的会客厅,但这对外交委员会的官员也已经十分地奢侈了。

“哦,你这个没用的窝囊废!”凯瑟琳带着中年女人对她的丈夫特有的不满说道。而在现在这个特殊的时期,这种不满因为对拿破仑?波拿巴的恐惧而增强了。“难道外交大臣恰尔托雷斯基亲王什么也不知道?”她带着不信任的神情问。

“不要说恰尔托雷斯基亲王了,我敢说,就连皇帝陛下本人也一无所知。”尼古拉不耐烦摆了摆手,“相信我,米哈伊尔?库图佐夫元帅不会让拿破仑攻进莫斯科的。拿破仑已经在博罗季诺元气大伤了。”

“说实话,我比不信任你还更要不信任那些虚报战功的老狐狸。唉,我真该回莫斯科的娘家去……叶夫根尼!你总算来了!”这时这位忧心忡忡的夫人才终于发现了在房间门口的她姗姗来迟的独生子,“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是的,母亲。”当时还是十七岁的少年有些不情愿地答道。

“让我看看……嗯,还算精神。”凯瑟琳让他的儿子转了一圈,“不需要我再重复今晚对你有多重要了吧?”

叶夫根尼又仔细地想了想昨天他的父亲的话:虽然我们在博罗季诺打败了拿破仑,但军队也同样遭受了重大的损失。众多的军官,甚至是第二集团军的司令巴格拉季昂亲王,都负伤或是战死了。也正是如此军队里才有了大量的出缺。当然,在这之中有有不少轻松的美差,但更多的是危险的苦差事。而今天如果能在今晚的宴会上见上皇帝陛下一面,获得那些美差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

“可我还是不想……“叶夫根尼局促不安地对母亲说,”这样像个懦夫……”

“天哪,你在说什么傻话!“凯瑟琳用不可思议的腔调训斥着她的年轻的儿子,”你忍心就为了一个英勇的名声而让一对可怜父母的失去他们的独生子吗?天可怜见的老图奇科夫,他在博罗季诺失去了三个孩子!”

“好了好了!“尼古拉有些愤怒地打断了凯瑟琳,”基督在上,你在说些什么傻话!你们女人不该对国事指手画脚!”

“你这是在影射皇后陛下吗?你这大胆的……”

叶夫根尼只好安静地听着他父母的争吵。他看着摇曳的烛火出了一会儿神,直到他们两个吵得累了,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的时候,他才重新又站了起来,悄悄地问了一句。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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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莫斯科通往圣彼得堡的大道上,两名骑手在飞驰着。

漫长又炎热的夏季就快要过去了。往年的现在,大道两边的广阔的农田里,就会有附近庄园主的农奴来准备收割春季播种的黑麦。而树林里则会有一些骑着马的猎手,带着他们的猎狗,来为他们的老爷们打上一些野味。

可今年的光景显然与往年是不同的。农田很多都被闲置着,长出长长的杂草来。时不时有一些野兔和狐狸在草丛间出没,显得十分肆无忌惮。在战争面前,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都被打乱了。

就当谢尔盖?彼德洛维奇?鲍勃林斯基边驱赶着他的战马边想这些的时候,他身边的人叫了一声。

“谢尔盖!”

“是,少校。您要再休息一会儿吗?”

“休息?不,我们不能再休息了。“少校摆了摆手,”我要问你,我们已经离开莫斯科多久了?”

“五天,我们是在2号傍晚离开的。”

“我们得赶快,赶快了!竟然在大道上遇见了法国侦察兵,害我们不得不绕了路。我一定要去问叶尔莫洛夫元帅,问问他说的民兵都去哪了。”

说着少校又狠狠地抽了他的坐骑一鞭子,对它发泄难以真正发出的不满。

为了赶上他,谢尔盖又夹紧了马肚子:“不过,即使我们真的赶到了彼得堡,把这个消息报告给皇帝陛下,他们又能怎么办呢?我们已经丢掉了它,无可挽回地丢掉了它。”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库图佐夫的决定。据说只有叶尔莫洛夫元帅和本尼格森元帅反对这个决定。库图佐夫这个独眼的家伙,他的那只眼睛必然是被恐惧蒙住了。可这就是皇帝陛下和国家给他的权力!”少校还是这样地满腹牢骚。

“快看,这就是涅瓦河!我们就要到了!”谢尔盖指着前面的那条平静的河流对少校喊道。

“那让我们再快些吧,该死。“少校又狠狠地抽打他的马,”唉,我都难以想像陛下接到这封信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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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的黑夜降临了。白天涅瓦河以及芬兰湾所蒸发的水汽,在寒冷的夜里凝结成了露水。参政院广场的青铜骑士上的水滴慢慢地积聚在它的手指尖上,在有风吹过的时候就会缓缓地滴落下来。

一辆四轮轿式马车行驶在涅瓦大道上。它走得很慢,因为夜里的城市十分黑暗。昏暗的油灯被挂在路旁,指引着大致的方向。其他在路上行驶的车辆也会挑上一盏灯火,来让同行者清楚地看到自己。

叶夫根尼裹紧了大衣,从车窗看着夜里的城市。这时他发觉他所熟悉的不过是这座城市的白天的那一半。而到了晚上,彼得堡的每一条街道和每一座建筑似乎都变了一个模样。叶夫根尼感觉到,它们在黑暗中窥视着他,招引着他,发出着奇异的光芒。

从上车开始,他的父母就是沉默的,他们似乎还在为刚才争吵而互相生气。他的父亲坐在他的对面,而母亲坐在他的身边。在经过路边的灯火时,他就会借着这点光亮看到他父亲那张胡须浓密的脸和闪闪发光的单片眼镜。而当远离灯火时,这些又都隐没在黑暗中了。而在他身边的母亲的柔软的手一直搭在他的手上。叶夫根尼感到她的手是温热而潮湿的,有时甚至在微微颤抖。他甚至能仅仅凭借这个,来推断她心中如潮汐般不断起伏的感情。

当马车转弯时,叶夫根尼才开始思考即将到来的舞会。没错,这是一场舞会,而且皇帝陛下将亲自参加。但即使人们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今年的光景与以前也是不同的。人们不能像往年一样纵情地歌舞了,因为有一件最重大的事压在他们心上:布昂纳拔正兵临城下。

他听说了,大约一个星期以前发生在莫斯科西面的一个名叫博罗季诺的村庄的战役。许多他所熟知的彼得堡的名流都参加了这场战斗,像前些年斯佩兰斯基的改革中的著名人物,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博尔孔斯基。他曾经在几年前的舞会上用优雅的舞姿让彼得堡惊叹,但现在的他已经杳无音信。叶夫根尼听说他参加了这次战役,但直到现在还没有他还活着的消息。

叶夫根尼感到困惑,他的困惑与整个彼得堡的一样:博尔孔斯基是否还活着呢?这场战役究竟是谁获胜了呢?布昂纳拔究竟是否被打退了呢?莫斯科,国家的心脏,会不会落入拿破仑手中呢?

“老爷,我们到了。”

他这才又向车窗外看去,一座灯火通明的宅院有些突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现在不得不抛开他之前所想的一切,而去应付现在切实地摆在他面前的问题了。

他这边的车门被打开。他率先走下车,再搀扶着他的母亲下车。最后下车的是他的父亲。

一家人走上了铺着红毯的台阶,走进了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大门。

当他们踏着红呢地毯走进外室的时候,就有仆役来替他们脱下大衣。外室布满鲜花而又灯火辉煌。在厅堂的门口的男女主人穿着正式的礼服,用法语向三位问好:“非常,非常荣幸见到你们。”三个人同样地向主人问好后,就走进了宽敞的大厅。

虽然出于这样一个困难的时期,但无论是主人还是客人对这样一次舞会还是一丝不苟的。先行到来的客人们已经差不多站满了大厅。他们用不疾不徐的语声交谈,让叶夫根尼无法听出具体某个人的谈话。楼梯的壁镜上映出几位穿着月白色和天蓝色长裙的少女。她们裸露的手臂和脖子上戴着璀璨华美的奇珍异宝。

但是敏感的叶夫根尼感觉到了与以前的不同。人们的表情十分复杂:他们虽然强颜欢笑,但仍然无法避免地透露出不安与忧愁。人们想要讨论关于战争的一切传闻,却又还是刻意避免真正地去讨论它。这就让气氛变得尴尬而微妙了。

可没过多久这种气氛就被打破了。人们让出一条道来,让一位要人进来。叶夫根尼以为皇帝陛下到来了,所以伸颈看过去。结果他的父亲告诉他,这时来的不是皇帝,而是外交大臣,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鲁缅采夫。

叶夫根尼看着这位皇帝多年的亲密朋友。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长着高耸的鼻子和微秃的额头,给人极为严肃的印象。他以他极为显赫的身份向在场的每个客人打招呼,但显得匆忙而冷淡。他的大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遥远的事物,因而根本无法集中到打招呼这样琐碎的事情上来。

尼古拉轻轻地拉了叶夫根尼的袖子,示意他上前去,与这位皇帝的近臣结识。这是他们来这里的重要目的。

叶夫根尼犹豫了半晌,既是因为年轻孩子对于严厉长辈的胆怯,也是因为对这种钻营行为的不耻。但没过多久他就放弃了原来的想法,还是决定与这位要人说上几句话。

“呃……阁下。”

叶夫根尼的语气显得支支吾吾,这与他在脑中所多次料想的并不一样。不过外交大臣还是回过头来,看着这个紧张的年轻人。

“我们……认识吗?”鲁缅采夫伯爵的眼神像要穿过晨雾才能看见他一般茫然。

“啊,我叫叶夫根尼?尼古拉耶维奇?罗切耶夫。我……”

“唔,是个好名字。”外交大臣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朝大厅的那头一指,“抱歉,我得失陪了。我要和陆军部的阿列克谢说几句话。”

“是,您请便。”叶夫根尼咕哝了一句。外交大臣马上就走开了。

叶夫根尼只好面红耳赤,神情沮丧地回到他父亲身边。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攀谈的尝试失败了。

“对不起。”

他的父亲想了想之后说。

“唔,还算不错。至少外交大臣知道了你的名字。我们还有机会。”

叶夫根尼摇了摇头。

“可我只说了一个名字。”

“不过我认为你已经青出于蓝了。我第一次在这种场合向一个傲慢的贵族小姐搭话时,连名字都没说全就被打断了。”他看了看那边正与几个夫人交谈的凯瑟琳,“外交大臣显然比那个人更有修养。”

“那我们怎么办?”叶夫根尼问。

“我也不知道,”尼古拉耸了耸肩,“也许应该向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说几句话,他是负责军事会议的总监;或者是荷兰公使,他与我们的朝臣们的关系也很不错;实在没办法的话就只有……”

“怎么办?”因为这两个人听起来比外交大臣还要遥远,所以叶夫根尼迫切地想知道最后的办法。

“……向皇帝陛下求告了。”尼古拉看了看周围,轻声地说。

“皇帝陛下……?!”叶夫根尼不由得大声喊了出来,周围的宾客诧异地望着父子俩,尼古拉赶紧向他摆了摆手。

“小声些,小声些。虽然我也从来没有与皇帝陛下说过话,他是一个神秘的人。”

“这何以见得呢?”

“从他可见的每一处地方,等他待会儿来了你就知道了。”

他说了这样一句让人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就向另一位官员去攀谈了

这时叶夫根尼开始思考起这样的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亚历山大是怎样的一个人?

在多年以前,他曾经用两个截然相反的面孔活着:在一周的几天里,他可以在他的祖母,女皇叶卡捷琳娜的明亮灿烂的庭院里度过。在那个时候,他是个开朗的,健谈的,充满活力的。他与女皇的富有学识又观点先进的宾客们交游,倾听他们的观点,共同抒发对未来的抱负。而女皇这时就会用欣慰而赞许的目光注视着这群有希望的年轻人,尤其是亚历山大,她开明政策的接班人。而在一周的另外几天,在加特契纳这座坚固而阴暗的城堡里,他要和他的父亲,皇太子保罗一起,用极端严苛而机械的方式训练近卫军。他总是面无表情地接受他父亲所做的一切,执行他的父亲让他所做的一切。像近卫军的每个如同机械一般的军人一样。春天的和风和冬天的冰雪,他要过两种截然相反的生活。而他却能从容自如地适应,让祖母和父亲都为他的表现而高兴。

但他呢,他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就无从知晓了。叶夫根尼感到,亚历山大总是勉力地让别人为他高兴,而从不让他自己感到幸福。他一直都在为别人称心如意而努力,却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任何一件事。

“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就在叶夫根尼这样想的时候,站在门口的宾客们发生了一阵骚动。

“来了。”尼古拉说道。

众多的卫兵和副官鱼贯而入,他们在为他们身后的真正的主角开道。最后,一个身穿深色军装的人,含笑着牵着珠光宝气的女主人的手。在他们身后是男主人和同样是波兰人的,一如既往地穿着朴素的玛利亚夫人。乐师们开始奏乐,副官们让宾客们往后退,尽管他们大部分已经退到了墙角。

叶夫根尼这时被前面的一位身材臃肿的老夫人挤得缩在了墙边。可他现在并没有在意这些。真正让他在意的是那个一直笑着向宾客们逐个打招呼的亚历山大。他并不像阿列克谢?阿拉克切耶夫将军那样威严,也不像鲁缅采夫伯爵那样看上去老谋深算,甚至没有叶夫根尼的父亲,尼古拉那样的温和气质。他就像个毫无特点的中年人一样。红润宽阔的脸,中等的身材,明亮但也有些呆滞的眼光,他身上的每件事物,甚至是扑了粉的发丝都在告诉叶夫根尼两个字,平凡。

亚历山大一直向前走,叶夫根尼也在一直观察着他。他在宾客间走了半圈,这时叶夫根尼又发现,他在与谁交谈时,就会映上谁的色彩。与青年人交谈,他就会变得富有朝气。与老年人交谈,他就会变得老成持重。而他自己,则几乎是无色的,就像玻璃一般。但尽管如此,宾客间惶恐情绪还是被他的到来安抚了。人们借他看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国家。只要有他存在,这个国家就难以被攻陷。

眼看他就要走到自己面前,叶夫根尼也变得紧张了起来。在与他身前的老夫人致意之后,亚历山大终于发现了他。

“你的名字呢,年轻的先生,我似乎没见过你。”

他语调平淡如水,叶夫根尼听不出任何的感情来。

“是,陛下,我叫……”

这时一个副官走过来,打断了叶夫根尼的话。

“陛下,库图佐夫元帅的信到了。”

“是吗?对不起先生,我必须得失陪一下。”他向叶夫根尼说完,回头看着副官,“请念给我听吧。”

叶夫根尼只得再次将自己的话吞下去,他还在为此生气。

“陛下,我怀着惶恐向您报告……”副官向皇帝念着这封信,“敌人已经抵达莫斯科。但失去莫斯科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失败……”

“等等,”叶夫根尼已经震惊到忘记了自己在什么人面前,“对不起,请再说一遍,您刚才说什么?”

副官又仔细地眯着眼睛看着信纸,就好像这样能改变白纸上的字母一样。

亚历山大和叶夫根尼同时抢过了信,叶夫根尼又逐字逐句地念了一遍。

“敌人……已经……抵达……莫斯科。”

叶夫根尼和亚历山大面面相觑,尽管他们身份悬殊而且素不相识,但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情却完全一致。

突然乐师吹响了今夜的第一支舞曲,宾客们开始看向亚历山大这边,期盼着他带领人们开始今天的舞会。

亚历山大把信悄悄地叠好,塞进了叶夫根尼手中,之后若无其事地走开,邀请女主人走到了厅堂中央,开始跳今夜的第一支舞。

在这灯火通明的厅堂外,最黑的黑夜已经降临了。叶夫根尼看着依然貌似从容地旋转着的亚历山大,紧紧地握着手中的信纸。

“敌人……已经……抵达……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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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2,9,13

米亚斯尼茨街的酒馆里今天格外地喧闹。老板宣布,他要把剩下的酒全部送给顾客。这个消息让那群醉汉们如此兴奋,以至于他们砸开了酒桶,开怀地畅饮。

有一条消息自人们从莫斯科市郊的三座山集合又回来后就传开了。据这位正在喝酒的别洽尔耶夫伯爵的家奴说,他们在三座山根本没看到莫斯科总督拉斯托普钦伯爵的影子,更没有他通告里所说的什么“打一场大仗”了。他们只是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很快就有人来告诉他们,拉斯托普钦不会来了,不仅是如此,莫斯科也将会被放弃,这早就已经是决定的事了。

之后这群乌合之众便一哄而散了。既然要离开这里,就没有必要为它再准备些什么了。因此这群人,大部分是工人,家奴和附近的农民,也有一些小官和中学生,乱哄哄地回到了莫斯科各处,涌进了酒馆和饭馆,开始挥霍他们手中的纸币。

但其实纸币在这个特殊时刻也开始失去价值。纸就是纸,你认它为币它才是币,不认它为币它就是纸。人们纷纷用纸币换金银,换武器,使得这两样东西的价格飞涨。而带不走的家具、镜子、铜器等等任它再精美在时此刻也成了无用的垃圾。有不少财主和贵族已经开始将这些东西白送人了。但这还不是最令人惊奇的。最令人惊奇的是,现在整个莫斯科最贵重的商品是马车,而一匹马的价格竟然涨到了五百卢布,这在之前是难以想象的。

一辆精致小巧的马车拐进了波瓦尔大街。马车夫瓦西里奇在大声吆喝着,显得十分焦急。

“塞西莉娅……塞西莉娅……”

车厢里的姑娘这才猛然惊醒。

“你居然睡着了。”她身旁的母亲说,“你可真行。”

塞西莉娅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问:“我们到哪了?”

“波瓦尔大街,还没走多远。”

塞西莉娅看着车窗外,确实是波瓦尔大街。这里有不少贵族家的宅院,但此时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已经人去楼空了。早在十天以前,就有人开始离开莫斯科,转而投奔梁赞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只留下他们的忠心的仆人,为他们看守那些难以带走的财产。

可鲍勃林斯基家却还尚未离开。这个家庭的两位男人,父亲彼得与儿子谢尔盖,都参加了不久之前在博罗季诺的那次战役。仅仅留下两位女眷,母亲索菲亚与女儿塞西莉娅操持着所有的家务,包括撤离莫斯科的诸多事宜。两个女人的力量来做如此繁重的准备工作显然是不够的。所以直到刚才,撤离的最后期限之前,鲍勃林斯基家才将行李与部分财产装上大车,由忠实而老练的管家带领着它们向东进发了。而她们,尤其是昨晚彻夜未眠的塞西莉娅,为了再等一等她的父兄的信件,又多等了几个小时才出发。她们本以为能够很快追上大车,但在花园大街,她们遇上了从其他好几条街道驶出的车辆,这让她们的速度大大地减慢了。于是瓦西里奇向伯爵夫人建议,绕一条路,从波瓦尔大街向东面靠近。

塞西莉娅问:“还没有谢尔盖他们的消息吗?”

“唉,”伯爵夫人叹了口气说,“你问过很多次了,没有,没有,亲爱的。”

“我既害怕又盼望这个消息,”塞西莉娅说,“它如果是个坏消息怎么办?”

“别再想这些了……”

“我又梦见他了,就在刚才,”塞西莉娅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梦见在我们乡下的庄园的树林旁边,他和他的一位朋友,我认不出他是谁,向我招了招手,向树林深处走去。我想叫住他们,他们却头也不回……”

“你还是太神经质了。”伯爵夫人握住了她的手,“相信我,你父亲会保护好他自己的儿子的,就像保护他的土地一样。”

这时马车的速度又渐渐地放慢了,直到最后,它停了下来。

伯爵夫人觉察出马车停下,于是向瓦西里奇问:“怎么了?”

“唉,夫人,”瓦西里奇的声音显得很沮丧,“没想到这边也被堵住了。”

“前面也有拉行李的大车吗?”

“是……也不完全是。您还是下来看看吧。”

瓦西里奇随即从驭手的座位跳下来,为她们打开了车门和脚蹬。伯爵夫人只好走下了马车。塞西莉娅也跟着她走了下来。

她们这才明白瓦西里奇所说的“是又不全是”的意思。

在她们的前面确实是用来运送货物的大车,但是上面运送的并不是货物,而是人。他们大多穿着绿色的上衣和白色的裤子,也有几个穿蓝制服的人。他们或是坐在,或是躺在大车上。由于一辆车上的装载的人过多,所以他们坐得并不舒适。

“是伤兵,我今天上午还看见他们从多罗戈米洛夫城门被拉进来。”瓦西里奇说,“前几天就开始送了,现在还在送,天知道在博罗季诺死了多少人。”

塞西莉娅看着他们。他们大多缠着沾满血污的肮脏的绷带,它完全没有阻止他们的伤口感染的作用。伤势较轻的人尚且可以面带愁苦地坐在马车上与身边的人交谈;但也有不少伤势严重的士兵,他们因为失血或高烧神志不清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士兵突然要挣扎着坐起来,刚喊了两声“库尔干纳亚”,便又如布偶般颓然地躺下了。

塞西莉娅开始看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她仔细地端详他们,辨认他们。她既希望又不希望看到熟悉的脸,更不希望看到谢尔盖那张她熟悉到有些厌烦的脸。

这时一位军官从街边的宅院里被抬了出来。他是个重要的人,因为他的身边有仆人和医生跟随着他。他显得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塞西莉娅看了看他苍白的面容,好像认出了他来,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们会被送走吗?”

“送走?小姐,谁会这么好心!救助一个士兵就没有不救助另一个的道理。”瓦西里奇显得十分地惊奇,“他们会被丢在这里的,就像那些笨重的家具一样。上车吧,夫人、小姐,我们再绕一条路。”

塞西莉娅还在呆呆地站着,她的母亲拉住她的手,把她拉上了马车。

车门关上,瓦西里奇一声唿哨,那两匹马又开始向前走了。

塞西莉娅突然想了起来,那个面色苍白的,被仆人和医生簇拥的伤兵是谁。

“安德烈?博尔孔斯基……”

马车的摇晃让她又陷入了睡眠。在她的梦里,那些士兵们,受轻伤的,受重伤的,还有那个被抬出来的安德烈?博尔孔斯基,他们原本清晰的脸都变得模糊了。渐渐地,他们的脸又都变成了她的兄长谢尔盖的脸。她在一旁,看着谢尔盖躺在那里,却毫无办法。就在她快要离开时……

“库尔干纳亚!”梦中昏迷的谢尔盖突然坐起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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