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末非和红幻常拜别无方和尚,又依依不舍与唯西师父道别,离开无漏寺,从四空山走下来。在山脚处,两人经过那块石碑,都看见了碑上刻着清清楚楚三个大字,是“四空山”无异。山上草木茂盛,水流鸟鸣,石静人闲,山下烟海茫茫,城市像热浪一样翻卷。位末非红幻常走下山去,搭坐城市公交车直抵火车站,买好当晚的车票。
时间已近黄昏,行人和车辆都挤在街上,像涨满渠道的水。路旁的小贩吼着嗓子推销手里的货物,价格已经低得不能再低,突破了渠沿,水就会四处漫延。一条街只有两个方向,来处和去处;行人和载着行人的车辆被街道载着,再没有别的选择,这就是道路。
“挤什么挤?比我还急?!”
位末非红幻常耳边传过一个声音。一位急匆匆的行人挎着帆布包,斜着膀子在人丛中侧走,大概是撞了别人,有一个声音不耐烦起来。
这小伙子回过头看一眼说话的人,正欲开口,又止住嘴巴,继续侧身在人丛中钻,大概真的是有急事。
那说话的人走得也并不慢,看着迅速钻入人堆里的小伙子,又说了一句:“这时候了还急,怕挤不上?”
行色匆匆的人们只顾走自己的路,说话的人说过之后,也去赶自己的路,更有街面上的嘈杂声,声响混入声响,像一把沙子撒入沙漠,谁也看不见谁。
街边,堆在小贩们身前的家用小什物、吃食水果、衣帽鞋袜,随着匆匆暮色暗暗地向道边涌进,城管已经到下班的时候,不会有人来没收罚款,胆子可以大一些了。行人走着,羁绊了双腿,心生厌恶,不但不买这么便宜的货了,有的还瞪眼。也许远远听到了高嗓门儿的叫卖声就决定不买了。谁会在急行的路上加重自己的负担呢?可是贩来的货物也有两个方向,要搭乘这趟拥挤的车,小贩们早晨空手出门,晚上不能空手回家。
位末非和红幻常夹在人流中,两个人的距离在慢慢走近。
这条路其实只有一个方向,通向车站。
但是这趟车却有另一个方向,那就是返回。
街道两侧一家紧挨一家的店铺在天色还未暗下来的时候就亮起灯来,五光十色的橱窗,店铺内仍在购物的人们,生动的生活……你若走进历史,历史就是现实;你若走过现实,现实就是梦;你若离开梦,梦里就没有你。店铺五花八门,香烟啤酒、泡面茶蛋、服装器具、图书影象,宾馆酒店、银行当铺,进进出出、出出进进。
很久很久以前,街道并不宽敞,但行人也不会很多。(人们都在哪里?)街道两侧是高大的树木,是一溜一溜的砖砌的围墙,树木和围墙之间,一条幽静的小道在树荫下延伸,三三两两的行人走在小道上,一直在看不见的前方隐去。位末非和红幻常跟随着父母,只是摘了一朵小花,就来到了眼前。其实那就是现在。那样的感觉,与现在的感觉,是不是很不一样?其实是一回事,没有哪个会显得更真实一些。
从前的现在,校门外就是这样一条街,街道并不宽敞,还少见车辆,行人不多,街上一般都空空荡荡,位末非他们几个甩着膀子走在路中央,还是觉得空空荡荡。围墙边的小道上老人领着孩子在闲走,也不管他们。只有冷不丁的一辆运输客车开过来,鸣几声喇叭,示意他们危险,他们才闪到一边。有同学就说:“要不咱们喝酒去吧。”大家都睁大眼睛:“喝酒是做甚?”
“喝酒就是醉。”这位同学来自城里,把喝酒稍作解释。
“为什么要醉呢?醉了可咋办?那太可怕了。”
“也没什么,睡一觉就好了。”那同学说。
“听说醉了要吐的,很难受的。”有同学好像想起什么来,知道不是简单的睡一觉就好。
“也不是很难受,吐完就没事了。”
大家都茫然,没了主意。
“去不去?我请客。”同学说他兜里有钱。
“去哪里喝酒?”大家都不知道这个事。
“汽车站门口有一家饭馆。”大家都不知道。
走进去,有三张饭桌,都是空着的,他们就坐了一张。自然是谁请客谁要菜要酒,大家坐在那儿,一开始就想逃。
一顿饭花了三、四十块钱,不知道是不是醉,恐惧和不安第一次临近,都非常清楚。
这样就走到了现在。位末非一头长发,头发太长了,就剃去,露出光头,头发接着长下去,再剃去。长方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不该多的地方一个不多,该在哪儿在哪儿,不该在哪儿不在哪儿。一身行衣,背上一只大书包,走起路来不快不慢,双眼一直望着前方。红幻常长发飘飘,像一般年轻女子一样,青春活力,也是一身行衣,一只背包,颈项上带一把铜钥匙,闪着金光。
这样的街道,在城市里纵横交错,像蜘蛛网,悬在半空。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依地而起,房间像谜一样绕来绕去,分不清南北东西。你从哪里来?这一晚将在哪里歇息?你要走进的是哪个房间?灯光、热水、寂静的空间一应俱全。
“要不要吃点饭,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红幻常提议。
“也行。”位末非表示赞同。
两个人便在路旁找了一家小饭馆,走进去。
一张长条桌两边,面对面坐下来。
服务员端来茶水,又把菜谱递上来。茶泡着,位末非翻着菜谱,不知道红幻常喜欢吃什么,先把所有的菜浏览过,心里有了数。
茶泡好,红幻常倒上茶水,自己先一口一口呡起来。
“喜欢吃什么菜?”位末非望一眼红幻常问。
“随便吧,没有特别喜欢的,也没有不喜欢的。填饱肚子就行。”红幻常笑笑说。
位末非一只手揽着菜谱,看红幻常,说:“我是这样的。但你们女孩子肯定不是这样。我点两个小菜,看是不是你喜欢吃的。”
红幻常说“我也一样”,示意位末非喝点水。位末非要了香辣虾仁蒸南瓜,又要了山药炒木耳,两个热菜;再要一个凉菜,凉拌笋丝。主食每人一碗米饭。
天色渐渐暗下来,小馆子里吃饭的人多了,不大一会儿就坐得满满的。饭菜依次端上桌,色、香、味样样不缺,茶水烟酒也在桌上,筷子拿起来,酒杯端起来,热气、烟气、酒气,杯盘碰击声、一浪高过一浪的说笑声、吧台服务员不断向厨房吆喝唤菜,挂在墙上的一个电视屏幕画面逼真,它们也在发声,与饭店内的声音争抢着间隔的寂静。
红幻常一小口一小口夹着菜吃,位末非吃得快一些。
这时饭馆门前立住三个衣衫不整的人,两男一女。一个男的手里拨着一把单弦琴,一个男的捏着一支笛子吹,女的在唱。
“一路风尘一路雨,爬山涉水来找你,你问我,我是谁?先拿这把笛子吹……”女的这样唱。
这时捏着笛子的男人把笛孔凑到嘴唇边,吹了一段轻快的小曲儿。
食客们纷纷停了筷子转首去看。
“你看我,我像谁?山水茫茫路未已,作过爹娘又作泥。再拿这把笛子吹……”女的再唱。
吹笛的男人再次把长笛吹起,笛音有些哀怨。
有人开始叫起好来。饭店掌柜走过来,递给拿琴的男人一块钱,让他们快走。这时坐在门口的一个年青后生从兜里掏出五十元的一张纸钞,递到拿琴的男人手里说:“我要听,继续唱。”
饭店掌柜低着头走回去。
单弦琴男人一直在伴奏。
“认得他,认得你,认得四海山与水,认得痴情男和女,谁也不像谁的谁。还拿这把笛子吹……”女的又唱一段。
吹笛男人再吹一曲,笛音有些激昂,单弦琴的伴奏也湍急起来。
这时饭馆内吃饭的人们骚动起来,掌声、口哨声响成一片,又有几个人把大面额的纸钞递到了单弦琴男人的手中。
“走过我,走过你,走过千山与万水,本来就是你自己,非要问问我是谁。笛音飘过风又起……”女的唱。
“好!!!”坐在门口的年青后生大叫一声好,干了一杯酒,又掏出一张百元面额纸钞,塞进单弦琴男人衣兜里,说:“再来一段儿,我要听得入耳,今晚就跟你们走了!”
一桌坐着的同伴们笑着说:“皈男,你这话当真?下个月初,我们可要去喝你的喜酒了,可不要让我们见不着新郎,那就太惨了!”
叫皈男的后生又倒上酒,与众兄弟一一碰了,端在手里,说:“这个已由不得我,全看下一段儿了。来,干!”说完自己先一饮而尽。
唱歌的女人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向前迈了一小步,端直了身子,又唱:
“来有来,去有去,来去无踪谁看谁?你是张,他是李,张冠李戴又是谁?风歇处,笛音起……”
笛子吹起来,划破夜空,单弦琴拨得雨打不漏。
“就是这个了!”皈男一拍桌子站起身,抱拳与兄弟们作别,说,“弟兄们,对不起了!我皈男刚刚说过,若听得入耳,当下撩衣便跟他们走,绝不是开玩笑。麻烦弟兄们告诉念儿一声,说我走了,让她再找个人嫁吧!拜托!”
众皆唏嘘。饭店内也一片嘘声。
唱小曲的女人五十多岁,是位盲人。
吹笛的男人四十多岁,也是位盲人。
弹着一把单弦琴的男人三十多岁,不盲,不聋,也不哑,走起路来却有些跛。
加上皈男,一行四人,离开饭馆,顺着街道的路灯走过去,在不远处的一家店铺前,又弹唱起来……
位末非和红幻常起身,在附近的一处宾馆开了两个钟点房,休息两小时后,赶往车站,坐上当晚的火车,离开了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