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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五蕴皆空

位末非一梦醒来,天已大亮,满屋子的瓷器令人眼花缭乱,不知身在何处。他揉一揉惺忪的睡眼,极力去捡拾记忆,昨晚的梦境像一块印文印在脑部,眼前的景象倒显得很遥远。虽然有些陌生,但有个声音在不断强调:你就身在其中。看着那些瓷器,一点一点想起了昨天的事情,现实就是记忆的一种不断连缀,如果哪一天断了,就不再有这回事了。

位末非想起,这个摆满瓷器的房子,只是大房子中的一小部分,一点记忆会在瞬间扩散,形成一个世界,像在水里提起一根线,一扯,原来下面是一张渔网,扯也扯不动,只好跳进网里,这就是一天的生活——今天要做的事还很多,那么多房间,要在今天全部收拾出来,不耽误明天去上班。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计划,要去思量的是怎样有效合理利用时间。他找到直通屋门的那条走廊,把全身的气提起来,用50分钟的时间,终于走出瓷器屋,来到大厅,准备去收拾下一个房间。

眼前的景象令他目瞪口呆:大厅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再去推开各个房间的门,每一个房间都整洁有序,舒适自在,一夜之间,全变了!如果没有神力,这是绝难办到的事情。他想起了昨夜的那个梦,明白这是祖师相助。那么这一天就再没事情可干了。

位末非坐下来,陷入深深的思考。

自己怎么会是普山教法净行门的传人呢?十七岁读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曾给他们班同学请过一位诗人做讲座,诗人矮矮的个子,留个平头,坐在台上讲了两个多小时。诗人讲“克己复礼”,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讲“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些是他们从未听说过的,当时不怎么明白,后来大黄蜂来了,一大群,人们都被蛰得鼻青脸肿,到处躲藏,“克己复礼”在洞外打转,飞不进来,洞内的人得以安全,更不明白了……什么叫“朝闻道夕死可矣”?大概是早晨吃饱了晚上就可以睡了吧?哀哉哀哉!后来位末非就去寻找那位诗人,一个月后在一片水边找到。诗人在水岸上搭了一个凉棚,正在乘凉。位末非说:“老师,您讲的东西我明白一半,一半不明白,今天还想请教老师,把不明白的那一半给弄明白,不知老师肯赐教否?”诗人微微一皱眉:“你弄明白了要做啥?”位末非吞吞吐吐地说:“弄不明白我憋得慌。”诗人扑哧一笑:“弄明白了你会更难受。”位末非想想,明白之后再难受,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吧?便说:“再难受我也心甘情愿,宁做明白虫,不做糊涂人。”听了他的话,诗人一脸严肃的表情,想了一会儿,说:“你是一个革命者,千万不要牺牲,柴米油盐,还等着你挣呢!”位末非听诗人这样说,也真的悲壮起来:“我自十二岁起,就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当时我就发誓,我要忍到未来。这么多年来,我找不到知音、找不到共同语言者,越来越陷入极度孤独的境地。那次老师给我们做了讲座之后,一下子明白了好多,我想,书可以不读,但像老师这样的智者,不可以不追随,爬山涉水走了一个月,总算找到老师。老师,您收我为徒吧!”诗人把他扶起来,怜恤地说:“孩子,不要冲动,你还有你的一段路要走,不但要走,还要认认真真地走过来,你要认真地去复习功课,去参加高考,你要去读大学……”一听老师又要让他去读书、去考大学,位末非眼泪唰地流下来,哽咽着说:“老师您就收下我吧,我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实在憋得难受。我要跟着您学习,到水边、到林下、到深山,我觉得那才是我真正要过的生活。”诗人长叹一声:“不经历风雨,哪去见彩虹……”转身去凉棚下的一个帆布口袋里找东西,找了半天,找出一支笔来,招手让位末非过去,位末非走到诗人跟前,诗人扯开他的上衣,露出他结实的小胸脯,在胸膛正中画了一个“卍”字,说:“不要把它擦掉,洗澡时用玻璃胶布贴住,就不会被水冲掉了。”位末非满脸疑惑,问:“是不是这样就算收下我了?”诗人怜爱地点点头,摸了一下他的头顶。位末非欣喜万分,当下拜了师父三拜,叩了九个头,抬起头来,师父已去水中游泳了……后来他回去参加高考,顺利考上大学,大学四年也过得十分愉快。

他想起祖师对他说过,他十七岁时拜了师,是不是就是这一次呢?扯开上衣,那个“卍”字还在,这些年来,时时想起老师,自那以后,再没见过老师的面,也没听见过老师的消息,只是偶尔在梦中遇见,老师也是匆匆而过,有时乘着风,有时踏着云,潇洒自在,面带微笑。梦醒之后,常常怅然若失。

“那么老师是否就是净行门的第十六代大师父?”位末非想起,当年语文教师请来给同学们做讲座的那位诗人就姓左,净行门第十六代大师父叫左真知,老师就是左真知??。“若是这样,老师只比我大十岁左右,师父就在世间。”位末非这样想着,心里升起一股暖意,微闭双眼,开始修静,这是师父当年传给他的修法。

静修法门修炼方法很多,位末非的师父当年取出笔,在位末非的胸脯上画下那个“卍”字的时候,已经用意念向他传达了普山教法净行门修静的全部要领,位末非的大脑一毫不差都接收过来,只是当时他心意不净,自己的意识并未感知。后来的生活中他常常不自觉地使用此法来修静,一开始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此法效果极佳,随着功力的加深,他发现了自己的变化,慢慢才从无意识状态下走出,变成一种有意识的行为,他的意念也越来越清静。

左真知教予位末非的静修法叫“都摄六根、净念相继”,也叫“万缘放下、一念单提”。六根指人身体上的六个器官,有眼、耳、鼻、舌、身、意,眼睛有视觉功能,可看见外部物质的颜色形状,辨识黑白大小方圆,并以此为实;耳朵有听觉功能,可听见外部的种种声音,喜闻则悦、厌闻则恼,闻得清则已,闻不清则究;鼻子有嗅觉功能,可以闻到外面的气味,分出香与臭;舌可以尝味,知甘苦;身体接触外面的物体,产生痛与非痛、冷与热等等觉受;所有这一切都离不开意识的活动,意根参与以上眼、耳、鼻、舌、身五根的活动,对应产生色、声、香、味、触五尘,从中加以分别、认识,便是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等见识,这些都是心意识法,谓为“十八界”,便是我们身心畅游其中的世界。这些都不是真实的,是虚幻的,是引人入谜的,这些都因六根而起,收摄了六根,六根就不再入六尘,也就没有了六识,“十八界”放下,妄相消失,真境现前,此时唯余一念,是为“净”。此净念相继不断,则大事成办。“万缘放下,一念单提”,“万缘”即上面的“十八界”,“一念单提”与“净念相继”同义。

左真知当年在位末非胸脯上写字只用了六秒钟,这六秒钟内就把这些法义全部灌入位末非的心里,当时他哪能知晓!他的师父给他的法诀他更不知道了,那道法诀左真知是直接植入他心田深处,让它慢慢发芽破壳,当时告诉了他,他也不会记得。

位末非在他的大客厅里盘腿合掌,双眼虚闭,先关了眼门,锁住眼根,隔开色尘,此时心意识作用,眼识还在,种种幻相仍然在眼前浮动,浮动的幻相又作用于心意识,触发眼识生起更多的幻想,前推后涌,此伏彼起,不能安静下来。这时就需要控制心意识,从意根下手,守住意念,截断种种意识法,这个最难,需要动用耳根。按理耳门也是要关闭的,但关闭耳门谈何容易,只能利用耳门,用耳去听一个声音,耳根入在一个声尘里,也就等于关了耳门,锁了耳根,隔了声尘,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耳朵所专一听闻的那个声音,越清越好,越纯越好,以那个音声不乱心意识为准,找到了那种音声,不但不会扰乱心意识,而且会伏住心意识,不让它活动,最后让心意识归于平静,像无风的水面。这种音声向外不容易找到,准确说向外找根本就没有,必须向内求,由自己的内心发出。内心发出一种音声,由自己的耳朵听进去,这样不断重复,意根的作用就越来越小,渐渐变得没有,心意识法就不起作用,幻相一点一点消失,眼前不见任何东西。这与睡眠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事情,睡眠中,心意识的活动反倒更加激烈,梦境云涌,根本无法控制。?——这样眼根、耳根、意根都可以收摄得住。在静坐前,可以把屋子先打扫干净,燃一支上好的清香,鼻子去嗅这个香味,鼻根自然摄住;舌头在嘴里,不吃东西,不尝味道,舌根也摄住;盘腿端坐,身体不接触外物,不会产生种种觉受。这样六根皆得收摄,只有一个心声用耳去听,一个念头从心里升起,所谓“净念相继”、“一念单提”,心制一处,长久熏习,真境渐显……。

按着这个修法,位末非每次静坐,都会获得很好的效果。这其中有一个岔道,就是老想得点什么,比如说想得清静,最后反倒不清静,如果没关手机,手机铃声就会响起来,不去接,响个不停;有时有人会来敲门,不理,一直敲;休息天没事,把手机关掉,屋门外挂一个“谢绝来访”或“免打扰”,院子里玩耍的小孩会用小石子把玻璃打碎;或者一只小虫会在你腿上狠狠咬一口,让你咧嘴……这都是有所求有所得而得到的,得到的恰恰是自己不想得到的,这是一个岔道,需要避开。能避开这个岔道,就能做到一路直行,效果会更佳。

这种修法还有一个关键处,就是从心内发声。一开始无所依托,内心会发出种种声音,有的在吼叫,有的在嘶鸣,有的如虫吟,这都是在达到一定的清静时,妄心化现出的妄音,皆属妄相,是心意识的活动,不是内心真正的音声。要找到内心真正的音声,才能永远去跟从,这些岔路口就更多了,需要加以认真辨识,但是自己又没有辨识的能力,怎么办?这就要有明白人的指点。能遇到明白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但是遇到了能识得更不容易,遇到了、识得了,能信得过愈发不容易,所以这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需要有外力强推,需要缘,需要好的缘,需要强的缘。有缘则成,无缘难办。

位末非从静座上走下来,在寥廓的大厅里慢慢走着。阳光从明亮的窗口照射进来,屋里的灰尘像梦一样消散殆尽,“这就是一场梦”,位末非想,“昨天为之烦恼,今天为之庆幸,它是存在的,也是虚无的,感知它的主体又何尝不是虚假不实的?昨天之为今天,也曾是今天;今天之为昨天,是易逝的明天;明天安在?一切只能从今天开始。眼下的景象是今天的景象,明天也只是今天的明天。过去、现在、未来,构成我们的一生,其实有的只是现在,而现在,易得亦易失,去哪里找到依托,找到我们的本命元辰?”这样想着,位末非的心里就浮现出了祖师告诉他的自己的法诀,连续念了十遍,心神逐渐安宁,继续念下去,神清气爽,两眼发亮,身轻体柔。

“妙!妙!妙!”他连呼三声,转身推门走进又一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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