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五毒俱全之一心正念
左真知当年虽未正式收位末非和皈男为徒,但在偶然的巧合中也传授了他俩一些法要,位末非自然把左真知当作自己的恩师看待,皈男亦复如是,无不把左真知看作是自己的师父。
皈男巧遇师父左真知,是在跟了盲人弹唱队浪迹天涯后的事情。那一晚位末非和红幻常登上列车,皈男一行四人也在那趟车上,不过他们在车上没有弹唱,静静坐在硬座车厢,直到下车。位末非、红幻常和郑奋发下车后,找一个地方暂且安顿下来,位末非红幻常便向郑奋发言明事情原委,并交待了“非常之旅”的工作任务,包括寻找李兴、王求真、白过客和余俱生等其他成员之事。
郑奋发说:“我们都曾是大学同学,只要见了他们,我就能认得。”
红幻常说:“教授也曾说过的,说你们都是她的学生。”
“你是说离相如老师吗?”郑奋发问。
“是的。现在咱们公司的董事长、总裁。”
“离相如教授给我们教课时,我们都不知道她的来历,后来她为我们几个班的同学请一位叫左真知的教授作讲座,事后有人才猜出她的身份。”
这些位末非一概不知。听说郑奋发也听过师父的讲座,眼睛一亮,便问:
“那是哪一年的事?”
郑奋发努力去想,山海茫茫,哪能想得起年份,只说:“反正是大学要毕业那会儿,太远了!”
红幻常更不知道左真知。离相如也不知道左真知是普光大法净行门的传人,当然左真知也不知道离相如是慧行门的传人。位末非和红幻常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离相如的师父江影月,最先是一位道姑,后来出家为尼,在比丘尼上达法师座下剃度,法号“水月”。水月法师住南海普陀,离相如参拜普陀时遇到水月法师,遂拜师。
位末非想起了师父,心里一阵酸楚,想这茫茫前程,何处得归?又想到唯西师父和无方老和尚的教言,才有所宽慰。便说:
“大家都累了,我们安排住处歇息吧。明天一早再作打算。”
皈男一行下得车来,继续走街串巷,皈男挎了一把吉他,六根弦。
盲女人就唱:“昨天前,明天后,今天在哪边?金上走,银下跌,水里明月天。弹起六弦琴,单弦拨乱音。”
皈男把吉他弹起来,单弦琴男人也拨动琴弦,笛子吹起。琴音绕过三个春秋,笛声飘向万重山水。
“说前后,道左右,中间不两边;上为天,下为地,白天又黑夜。弹得六弦琴,单弦又一音。”盲女人唱着。
皈男用和弦配乐,单弦琴男人五根指头拨动在一根琴弦上,笛音飘荡,街面上就聚集起人来。
“好!!再来一段!”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呼道。
跛脚男人右手握琴,左手把头上的黑沿礼帽摘下来,底朝天放在地上。人们开始往帽壳儿里放纸票。
“先是贪,再是嗔,最后愚痴人;强林立,盗丛生,山重水又覆。七弦绕指头,八孔天外音。”
段子一出,皈男双眉倒乍,指走弦惊,单弦男一琴压阵,不紊不乱,八孔笛畅流玄音。
围观的人群沸腾起来,后面又涌上来许多观众,中等年岁的人不断叫好,年青人打着口哨,年老的纷纷拍手。盲女人一段一段唱下去,地上一只黑帽壳儿,里面堆满大小面额的钞票。突然,两根修长手指夹着一块小石从高处伸下来,轻轻把小石子压在那些纸钞上。皈男一抬头,触着一双闪着慧光的眼。
“要起风了,别把钞票刮散。”那人慈祥地望着他,说。
皈男马上心领神会,示意单弦琴男人可以收场了,单弦琴男人明白,伸出一指压一压长笛,吹笛的男人知道,伸手拉一拉盲女人的衣角,四人挨一曲终了,就要收场。
这时观众圈外就开始骚动,人声嘈杂,不像先前那样和谐。
“推什么推什么?有你这样的吗?!”一个声音不胜恼怒。
“对不起!让一让!让开些!”是穿制服的城管,一位直嗓子的年青人。
三位城管人员拨开人群,来到场地中央。
皈男四人正好曲终人喑。
人群更不散去,围得更紧。
“赶紧收拾走啦!唱什么唱!”那位直嗓子的年青人呼喝道。
单弦琴男人弯腰收拾帽子里的钞票,快速揉成几把,装入衣袋,把帽子戴在头上。吹笛男一手拉了单弦琴男人的衣角,另一只手捏着长笛的一头,长笛的另一头触碰着盲女人的衣服,皈男肩挂吉他,走在前面。四人像一条线,穿过人群,穿出场外。
围观的人群逐渐松散,不一会儿场地就空空荡荡,三位年轻城管人员甩着膀子在空地上走来走去,无所事事,又掏出烟来抽。一个说:
“这段子还唱得不赖,要没穿这身衣服,我也要听下去。”
另一个说:“那小伙子吉他也弹得不错,哪儿学的?可惜了!”
第三个说:“还是那把笛子好,我从没听过这样的笛音!”
左真知早已走在前面,待皈男一行走上来,故意放慢脚步。
皈男走近了一看,正是刚才提醒他的人,而且好像从前在哪里见过,遂主动搭话道:
“谢谢好人提醒。”
“我也不能算是好人。”左真知说。
皈男一怔,又说:“您要不是好人,那天下就没有好人了。”
左真知一摆手:“别瞎说!你这样说,要折煞我了。”
皈男说:“我们一路走来,所遇见的人中,您是最好的了。”
左真知说:“这话倒是可以说,不过我还是不能接受。”
“为何?”
左真知双眉一扬,说:“你们一路走来,遇见的人,没有哪个不好。但要说都不及我,那就不对。我没有那份德能。”
单弦琴男人竖起大拇指,说了一声:“你是大好人!”
吹笛男人和盲女人听了,也异口同声道:“是大好人!”
左真知笑着不停摆手,坐下来,开口道:
“我是在学做好人,你们知道好人的标准是什么吗?”
大家都不语,席地而坐,等着他说。
“好人的标准很高很高啦,但又很低很低,不做坏事就是好人。大家都是好人。”左真知说。
皈男就问:“那标准很高的好人是什么标准?”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左真知说。
皈男倒抽一口凉气,两眼大睁。
左真知笑笑说:“我们做不到。所以我们只能慢慢去学着做。”又说:“你们唱的歌很好听,琴也弹得好,笛子也吹得好,人也好。我们五个人,我是最不好的。”
“为什么要这样说?”皈男不解,问道。
“你们为别人带去了快乐,我却没有。”左真知说。
“我们只是不得已,说不上为别人。”单弦琴男人承认道。
“我们只是糊口饭吃,多数是打扰人家。”其他两人也说。
“我其实是在逃避生活。”皈男也在反省。
“你们都是对的,没有不对的地方。”左真知说,“你们能安于这样的生活,就已经很好了。你们不贪财、不贪色、不贪名、不贪利、不贪吃、不贪睡;别人骂你们,你们不恨对方;别人吃喝玩乐、讲求享受,你们饥餐露宿、四处奔走;别人以财货功名自居,你们知道自己只是乞丐;别人不相信你们,你们相信别人……”
皈男四人终于不能自持,黯然泪下。皈男哽咽道:“我自小家里养尊处优,父母衣食照顾无微不至,我还时常跟他们顶嘴,甚至吵闹。直到入学,不但不好好读书,还对老师不逊;出得校门,又结交狐朋狗友,打架斗殴……一日一日,对自己已深恶痛绝,对前程又彻底绝望,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直到有一天,遇到他们——”皈男指指单弦男人、吹笛男人和盲女人,“一位大哥,一位大叔,和这位大姑,我才幡然悔悟,从此跟了他们浪迹天涯,现在生活虽然苦些,但心里好受了许多……”
左真知听得也是眼睛潮潮的,问皈男,“想家吗?”
皈男说:“说不想是假的。说想,但滋味百般。父母肯定在为我操心,但我在他们身边时,何时又让他们省心了?心想着我不在他们眼前晃荡,他们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可谁知道呢?”
左真知点着头。
皈男又说:“说老实话,从前我看见那些走街串巷的说唱艺人,打心眼里很瞧不起,纵使每次遇见都很大方地给钱,但很多时候是为了摆谱,不能说没有同情心,我也很可怜他们的处境,但就是隔着一层,过不去。现在我干了这个,才从另一面看了这个世界、看了生活,看到了人生的不同。从前的那个我仍然活在那个世界里、活在那种生活里,是我的噩梦,是我要极力摈弃的对象,但他是那么顽固,时时刻刻跟我作着殊死的搏斗……为了不被他打败,我就这样一路往下走——”
“你出来多久了?”左真知问。
“三年了。”皈男说。
“今后有何打算吗?”
“还要打算什么?我跟着这位大哥、还有大叔和大姑学会了不少东西,现在觉得没有打算最好。”皈男笑笑。
“妙!”左真知赞道,“我喜欢你这样的人!”
皈男脸一红,有些腼腆,低下头了。其他三人都用爱怜的目光看着他。
吹笛的男人说:“有皈男跟我们在一起,现在很少受欺负了。”
单弦琴男人点着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左真知故意问皈男。
皈男说:“不知道。我现在有时候还会打架,不知道您喜欢我什么。”
左真知说:“你有智慧。”
皈男忙推手,说:“哪敢!您这样夸我,我都无地自容了。我是个蠢得不能再蠢的人,去哪里找智慧?”
左真知说:“不。智慧和聪明是两回事,聪明不等于智慧,往往越是聪明的人,越是没有智慧。智慧与善良倒是可以挂钩,没有善良就不会有智慧,有智慧的人一定不是个恶人。你是属于这样的人。”
皈男“扑通”一声跪倒在左真知面前,痛哭流涕道:“我早就感觉您不是普通人,现在确信无疑了。大师,请收我为徒吧!我想向大师学习。”
左真知忙把皈男扶起,嘴里说:“不可这样称呼,我绝对担当不起。我也不敢收徒,我们只能做个朋友。”
皈男起身,有些失落,左真知看在眼里,有些不忍,就问皈男:“你读了多少书?”
皈男老实回答:“算是读了大学,功课不好,有时间都看了闲书。”
左真知又问:“都看了些什么书?”
皈男说:“什么书都看,碰着手的全看了。”
左真知默默点头,便从搭在背上的一只黑布袋里取出一本书递给皈男,说:“这本书给你,可以看看。这是最后一本了,留着我自己看的,送给你,当作一个礼物。”
皈男双手捧过书本,看了封面,小心收起来,就要再次拜倒。左真知赶忙扶住,说:“不可再拜,我承受不起。”
左真知又说:“人生世间无他,但求心安。若得自在,便是大福之人。你叫什么名字?”
“皈男。”皈男回道。
“好名字。”左真知赞叹道,“若有缘,我们会再见。”说着已经起身,口里念一段话,扬长而去:
“归去来
魔乡不可停
旷劫来流转
六道尽皆经
到处无余乐
唯闻愁叹声
毕此生平后
入彼涅槃城……“
皈男伸长了臂膀呼道:“大师可否留下名号?”
“有名无实,留下姓名又有何用?”左真知的声音在半空里回荡,“但念弥陀,便是正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