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长梦归家,清潭映月
一说皈男、慧姑、小孩和小弟四人登上宝善国,迎面遇了好生,又遇好施,见宝善国物华风美,人性善好,四人已自惭形秽,羞于立足,思量返回,又想返回必定坠落无疑,进退两难间,不贪、不嗔、不痴、不慢四人同时出现。皈男断定这就是结果了,说:
“我所领受的这一具躯体,贪、嗔、痴、慢具足,行走世间,处处碰壁,苦不堪言,一心想摆脱,无奈自身力量不足,欲进不能,欲退无路。今见四位,想是绝好机缘,再不必进进退退,两难自己了。”
不贪说:“宝善国乃善好之境,为何不肯更进?”
皈男叹息道:“羞愧于心,排遣不尽,无颜再进。只求就地了却。”
不贪说:“贪心不除,怕是不能了却。即使此形具焚,贪识所变,仍是苦境,长苦之下,连机会都没有,更无从谈了。”
皈男说:“你已在眼前,此苦应能得免。此形既焚,神识得归,再不贪现,应该是一种了结。”
不贪说:“你问问其他三人如何说。”
不痴开口说:“贪心乃愚痴所致,心里没有明白,怕是难免又贪。”
皈男苦道:“愚痴之心,虽不能除,但愚昧在后,向明在前,想可以在此处停歇。”
不痴道:“你若肯歇在此间,虽不是办法,也可作办法。怕是前后颠倒时,你已不觉。”
皈男问:“怎会颠倒?”
不慢说:“我慢心重,常常颠倒。”
皈男愁道:“如何能去除我慢?”
不慢说:“俱生我执,支配人生,凡事先入为主,客观之物,无不我生,很难去除。”
皈男说:“事虽为难,应该有解决办法。”
不慢说:“唯有放下。放下这个我,一切皆能放下。”
皈男顿然间看见自己,就是这个世界,身心俱空,耳聪目明,没有前后左右,不分南北西东,上下明彻,无所适从。
不嗔说:“如此之境,一般人很难获得。此人过去世修禅,禅定甚深,此一世善根渐熟,今日得此佳境,也是自然。不知他见到忘情没有,若见了,今即是了;若未见,怕是还要心生恐慌,到时就不妙了。”
慧姑问:“忘情是谁?”
不嗔说:“那你们就是还未见到。”
慧姑怅然若失,不记得言语了。
小孩说:“这样的景况,我们已不能进,宝善国虽好,只如同见梦。宝善国无梦,做梦的是自己。天地两隔,实难穿越,只有自认了。”说罢便气息全无。
不嗔说:“此人之决绝,世上罕见。没有深厚的基础,不能如此。善道往来,任意逍遥,我也看不清了。”
小弟孤立立站在那儿,一时失去了反应,看见地上有一本书,拿起来看,是皈男一直带在身上的那册,马上双眼泪涌,清泪打湿了书页,看见自己,飘在咸水上,身躯铺展成波浪,再无停息……
四人在宝善国化尽,唯留当年左真知赠与皈男的那册书。
书在地上躺着,任风翻来翻去,自思道:“我存于天地之间,上不能求道,下不能化生,天光照明,地育万物,自然循环,无有漏失,我之存在,实属多余,这一堆纸墨,不如投入火中焚完为止!”说着就看见草上窜来一片火影,就要投去。忽听得空中有声音传来:
“你所变现,本是天成,自然循环,你化在其中。本已亦然,因何又生他想?此想即是妄生,该灭的应是此念,与书何干?”
书说:“我在世间,无人能读,还留这一具影形做甚?”
声音道:“既是幻影,何用做作?随缘生灭即可。有无人读,又与你何干?从何处出,再回是处,不留痕迹,才是真迹。”
书醒,问:“你是谁?”
声道:“我是你。”
书茫然,起身,一步步蹒跚向前行去。
书踯躅独行,走过了整个宝善国土,来到大海边,再不能进,又叹:“此应是休处了,但愿大浪拍来,让我归海。”话毕,海水漫上来,书顿时两眼发黑……
待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匣空木上,身上的水已经被太阳晒干,空木漂在海上。书问:
“我怎么又会在这里?”
空木说:“我是来驮你到对岸的。”
书更是不解:“你怎么知道我?”
空木说:“我们曾相伴多时,你不记得了?”
书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到,说:“的确没有记忆了。”
空木说:“曾经有一个人,与我日夜不离,后又遇你,我们三个,自此形影相随,走过千山万水,看尽日出日落。一日来到海边,我被抛入海里,昼夜飘流至今。本想此生也就是这般状况了,前夜忽做一梦,三条腿的板凳忽然断了一个支柱,凳子倒落在地。想是我们三个有一个已经不在。三点定面,位面既失,应还存有一线希望,便随浪而来,果真见到你。此番情形,应是最后的希望了。”
书怆然涕下,说:“原来如此!日久以来,我自恃清高,无视身边人物,落得孤绝之境,才知一向在众人怀抱。我之惭愧,应是天下最愧,却不知愧,奈何不死,以报天地?”
空木说:“死又有何用?活到知罪,才可谋求报答。能报答,便是重生。”
书止住涕泪,看见身旁还有两段空木,问:“他们是谁?”
空木说:“也是和我一样的空木,一个是琴,一个是笛。”
书忽然忆起前缘,清音亮色,山水照映,又是大哭。
三段空木,一册木纸,在海上漂了久久,又看见了陆地。
位末非红幻常郑奋发在西海边已住了快要一月,一日清晨起来呼吸海边空气,看见海浪涌过来,浪前推着几截浮木,浪头退下,海滩上躺留着的,是二、三把破琴残笛,一把吉他,坏了四根弦,琴箱里躺着一册书本,纸页皱折,但字迹依然清楚,拿起看时,位末非大惊失色:
“怎么会是老师的书?!”
见了诗书,却不见持书之人,眼前的这把吉他又与书在一起,该如何去思想?
位末非把书小心收藏好,陷入更深的思考……
忽听得郑奋发喊说:“这三件乐器上刻着字,你们来看!”
三人俯身细看,吉他的琴枕琴箱的背面,除了有形似北斗的七颗凹星之外,琴枕上刻着两个字:“理性”。可以看出字迹不是刀刻,是火灼,并有斑斑驳驳的烫金。位末非和郑奋发都倒抽凉气,说不出话。一把单弦古琴,弦丝断裂,留下的一截蜷曲着绕在琴木上,像一截裂断的音,在寻找听众。琴木上刻着两个字:“过客”。字迹非刀刻非火灼,像风沙侵蚀而成,凹面上还残留着几粒沙石,深深嵌进木里。红幻常当即脸色苍白,呼道:“天哪!风尘如此,我有些受不了了。”一把人身长短的竹笛,笛管开裂,碧血没迹,笛身上也刻着两个字:“俱生”。三人一齐长呼:“天公不作美,为何是这般结局?!”……
皈男慧姑小孩小弟在海上泛舟而行,不见茫茫大水,但见舟行。宝善国渐行渐远,眼前希望出现的,会是什么?
小孩拿出宝善国好人送与的半张航海图,指着海图上的一个小圆点说:“这里有一个岛,我们距此已不远,要不要登岛?”
皈男说:“大家看呢?”
小弟说:“这张航海图缺了一半,另外的部分不知道是什么,岛上会有什么?”
慧姑说:“到岛上看看也无妨,我们不太多滞留就行。”
皈男说:“也好,若到了,就上去看看。”
航船继续行进。
小孩不停在海图上标着自己的位置,四人一点一点向小岛靠近,但船在海上,他们还是看不见小岛的影子。
“这张海图与实地距离的比例是多少?”皈男问小孩。
“图上的一个厘米单位,是实地距离的一百公里。”小孩说。
“现在我们距小岛还有多远?”
“应该在视野范围内了。海图上我们的位置,已与小岛重叠了。”
“那为何还看不见岛?不是这张海图有问题,就是岛已经消失了。”皈男说。
小孩说:“航海图是宝善国好人临行前赠送的,不会有问题。要说岛已经消失了,怎会消失得这么快?”
皈男说:“那就是我们的眼睛有问题。”
小弟说:“半张精确的航海图,和海上不变的风景,就可以把我们否定,可以知道我们的境况了。”
皈男说:“还有一种情况也不能排除,我们现在已在岛上,但我们感知不到。”
小弟恍然醒道:“对呀!这种情况也可能发生,因为我们的知觉系统常常出问题,比如本来在西,却以为在东;本来已经到达,却以为还未出发。”
小孩灵光一闪,说:“我们所乘的这艘船,会不会就是这个岛呢?”
皈男想了想说:“如果是,那我们如何离开宝善国?这段距离在哪里?这段距离是没有的。若不是,岛又在哪里?岛就在这里,我们已离了宝善国,这段距离已经走完。我们所乘的这艘船,如果就是这个岛,那它也是宝善国,我们现在就不是在航行,我们从来就没有走过。我们没有看见岛,我们经过宝善国,也是幻梦;我们没有看见岛,船也是没有的,海更没有。小弟说得对,我们的境况一团糟。”
小孩表情落寞,说:“一定要看见岛才行。”
此时慧姑突然用手一指前方,说:“你们看,那不是陆地是什么?”海风向慧姑手指的方向刮去,头顶上翻飞着众多的海鸟,天空中泛着棉絮一样的云朵。
“是陆地!”小孩说,“应该就是海图上的小岛了。”
“这样情况就大为不同了!”皈男和小弟齐声说。
舟船停靠岛岸,四人登上海岛,发现是一座空岛,岛上什么也没有,连名字也没有。四人相视一笑,迅速返回船上,绕过岛岸,继续航行。
船在海上,人在船上。人在海上,船在岸上。人在船上,船在海上。
船在海上,驶向对岸。
小孩把半张航海图给皈男看,说:“现在我们所处的位置,已越出了这张海图所标示的区域,剩下的航行,就是未知了。”
皈男手摸着下颌,望着海天一色,说:“在离开宝善国的时候,我们就该是有准备的,半张航海图,能行到哪里?但没有这个海图,我们也到不了这里。海图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也把我们引向了更深的迷惘。我们越过了大片的水域,现于眼前的,仍是茫茫无际的海。要说我已累了,还是在海上;要说我很自在,的确需要靠岸了。剩下的航行是什么?只有不去想。我想这海的阔大,正是自己漫无目的的邪想。”
慧姑点头说:“是这样的。已在船上,就不应该去想很多,想也没有用。凭我们的思想,能想到哪里去?”
小孩也说:“是的是的,未知的领域,只有行去,才能见得。”
小弟说:“我相信,在船上,是最安全的。既已登船,便不再疑。假若葬身大海,就当速登彼岸。”
皈男问小孩:“宝善国好人送你的那个罗盘,可精准?”
小孩说:“一丝一毫不差。”
皈男说:“这就好。我们向着一个方向,一直行去。”
人在海上,船在心上。
船在海上,岸在船上。
天气晴朗。前方的海面突然翻滚起来,瞬间腾起几十米粗的水柱,水柱一直上升,升到二、三百米的高空,开始下落。海面波涛汹涌,船无法行进。水柱落下,天空中聚起了大团的烟云,烟尘在海上迷漫,经久不散。皈男慧姑四人看见在水柱腾起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岛,阔有二、三十米,再看,小岛在慢慢上升,陆地面积逐渐扩大,足有两、三个小时,此景一直在展现。最后小岛高出海面七、八十米,岛岸已近在眼前。小孩呼道:“奇了!海上竟有这般风景!”
小弟也是啧啧称奇,说:“只是听得沧海桑田,今日才见。”
皈男叹道:“陆上有枯死的海,海上有湮没的陆。如今是水上生陆,可知指地为泉并非奇谈。”
慧姑感动不已道:“这般情形应是美绝无伦,未知世界,真的是变幻莫测。我们如若能在此岛长居,该是此生佳境了。”
小孩说:“我也正这样想。”
皈男说:“如能那样,也是一个完美的人生。”
小弟说:“这岛上的新生命,竟是我们四人,想都没法去想……”
说话间,发现岛岸已远,四人警惕起来,皈男扯紧帆,小弟把舵锁死,四个人手握舢板,一起用力划水,还是不能及岸。岛岸渐远时,岛礁也在水面上下落,眼睁睁,一座岛隐没在海中。海上复归平静。
“孤绝如此,竟也是幻境,不可实得,这海路茫茫,实在不知道着陆的地方了。”皈男有些沮丧地说。
“想着累的时候,才能想到歇。我们在海上行船,也没有要偷懒,为何平平静静的海面,要兀自升起一个岛?又在瞬间熄灭?”小孩的心理落差不能马上填平,有些抱怨的意思。
“如果是预言,我还没有明白你的昭示;如果你要展示世界的美妙,请再给我出现一次。”小弟祈祷着。平静的大海,没有些微的骚动。
“大海啊!请你把海的真相和盘托出吧!”慧姑长呼。
这时听见高天上风雷阵阵,霎时密云翻卷,风动云涌,雷声闪电,厚积的云层里张开两张大口,海水尽被吸入,两道细长的水柱,支在海上,插向云端。
“是‘二龙吸水’!!”小孩手指着,嘴里喊着。
皈男不觉念起了“南无阿弥陀佛!”连自己也不知道。
慧姑大睁着双眼,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小弟不住祈祷,嘴里不停地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美,即使美丽不在,生活还要继续。我看见了世界的美,这是延续的理由,美丽的真实不在美丽,是寻找美丽的决心。我看见了你,不在人生的尽头,恰是每一段光辉的路……”
海风刮起来,海面不再平静,航船在浪涛间行进。皈男不停扯着帆,小孩紧盯罗盘,小弟摆着舵,三人密切配合,不使方向偏失。慧姑不肯回到船舱,三人一再劝说,才勉强回去,进入舱内时,已是周身湿透。
风浪过后,船在海面上像箭一样疾驶。
久在船上,船与身已成为一体,茫茫大水恰是飞云从身下滑去。海没有尽头,但行到处,无不是岸。再望见陆地时,心的飞扬,正如昙花一现,花开是空,花合映了这空。离弦的箭,最终落入无力;焰火升上夜空,与梦的衔接处,还是不眠的夜,星星打着瞌睡,等待着黎明。
皈男慧姑一行在黎明前的那点夜里登陆。西海岸矗立着一座城,城市的亮光经夜不灭,在黎明前,这点亮光与夜一样,已显得极其微弱。
小孩认得这座城市,说在这座城里,他已没有一个亲戚。
四个人双脚踩在陆地上,脚掌软软的像棉花一样,脚下的大地还在向身后滑去,这座城并不摇晃,却很难在眼前稳下来。
小孩说:“这就是西城,我的出生地。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城市像一泊水,映出西斜的月。
皈男恍惚道:“这便是西城?小时候就听说过这座城。走了这么些年,才来到这里。”
小弟从路旁的一个公厕里解手出来,脚步蹒跚,来到近前说:“那个方便的地方,也在飞转,我还担心拉在外面,后来发现,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一切都顺理成章。”
慧姑在路边的一丛灌木后呕吐了好半天,才捂着肚子走回来,脸色难看道:“连胃都吐出来了,去适应自己的习惯,也是这么艰难!”
小孩说:“前面那条街上,就有我家的老屋。咱们快走!”
四个人迈开松软的腿,加紧向前赶去。
慧姑说:“当初问你的父母在哪里,就是不说,现在秘密该公开了吧?”
小孩说:“父母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这又不是秘密,连那些不在了的亲戚们都知道。非要说秘密,只能是你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