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阁学道:“我请病假,上头已经批准,本来一无顾恋,马上可以动得身的。无奈我有一个胞兄,病在保定,几次叫我侄儿写信前来,据说病得很凶,深怕老兄弟不得见面,信上再三劝我,务必到他那里看他一趟。现在我好在一无事体,看手足分上,少不得要亲自去走一遭。再者:我那些侄儿还没有一个出仕,等我去同他商量商量,也要替他们弄出两个去才好。”黄二麻子便问:“这位老大人,一向是在保定候补呢,还是作幕?”甄阁学道:“也非候补,也非作幕。只因我们家嫂,祖、父两代在保定做官,就在保定买了房子,赛同落了户的一样。家兄娶的头一位家嫂,没有生育就死了。这一位是续弦,姓徐。徐家这位太亲母止此一个女儿,钟爱的了不得,就把家兄招赘在家里做亲的。那年家兄已有四十八岁,家嫂亦四十朝外了。家兄一辈子顶羡慕的是做官。自从十六岁下场乡试,一直顶到四十八岁,三十年里头,连正带恩,少说下过十七八场,不要说是举人、副榜,连着出房、堂备,也没有过,总算是蹭蹬极了!到了这个年纪,家兄亦就意懒心灰,把这正途一条念头打断,意思想从异途上走。到这时候,如说捐官,家嫂娘家有的是钱,单他一个爱婿,就是捐个道台也很容易。偏偏碰着我们这位太亲母,就是家兄的丈母了,他的意思却不以为然。他说:‘梁灏八十二岁中状元,只要你有志气,将来总有一朝发迹的日子。我这里又不少穿,又不少吃,老婆孩子又不要你养活,你急的那一门,要出去做官?我劝你还要用功,不要去打那些瞎念头。你左右不过五十岁的人,比起梁灏还差着三十多岁哩!’家兄听了他丈母的教训,无奈只得再下场。如今又是七八科下来了,再过一两科不中,大约离着邀恩也不远了。偏偏事不凑巧,他又生起病来。至于我那些侄儿呢,肚子里的才情,比起我那两个孩子来却差得多。我的俩个孩子,我岂不盼他们由正途出身,于我的面上格外有点光彩。无奈他们的笔路不对,考一辈子也不会发达的。幸亏我老头子见机得早,随他们走了异途,如今到底还有个官做。若照家兄的样子,自己已经憎蹬了一辈子,还经得起儿子再学他的样!所以我急于要去替他安排安排才好。”
甄阁学说完了这番话,黄二麻子都已领悟,无言而退。一时在在那些同年至好,晓得甄阁学要出京,今天你送礼,明天我饯行,甄阁学怕应酬,一概辞谢,赶把行李收拾停当,雇好了车,提早三天就起身,前往保定进发。
他第二个儿子甄学孝同着家眷仍留京城,当他的主事。按下慢表。单说甄阁学同了黄二麻子两个,晓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保定大老大人的公馆,一直到他门口下车。原来大老大人的丈母一年前头也不在了,另外有过继儿子过来当家。大老大人因为住在丈人家不便,好在有的是妻财,立刻拿出来,另外典一所大房子,同着太太、少爷搬出来另住。当时黄二麻子招呼着甄阁学下了车,甄阁学先进去了。黄二麻子且不进去,先在门外督率家人、练勇卸行李。自己又一面留心,在门楼底下两面墙上看了一回,只见满墙贴着二寸来宽的红纸封条。只见报条上的官衔:自从拔贡、举人起,某科进士、某科翰林,京官大学士、军机大臣起,以及御史、中书为止,外官从督,抚起,以至佐杂太爷止;还有武职,提、镇至千、把、外委,通通都有;又有甚么钦差大臣、学政、主考,一切阔差使;至于各省局所督、会办,不计其数。
黄二麻子一头看,一头想心思:“他老人家生平没有做过什么官,就是令弟二先生也不过做到阁学,他上代头又没有什么阔人,那里来的这许多官衔?至于外省的那些官衔同那武职的,越发不对了。就说是亲戚的,也只应该拣官大的写上几个,光光门面;什么佐杂,千、把,写了徒然叫人家看着寒渗。不晓得他一齐写在这里,是个什么意思?”黄二麻子正在门楼底下一个纳闷,不知不觉,行李已发完了,于是跟了大众一块儿进去。听见这里的管家说起:“二老爷进来的时候,我们老爷正发晕过去,至今还没有醒。”黄二麻子虽是亲戚,不便直闯人家的上房,只好一个人坐在厅上静候。等了一会,忽听得里面哭声大震。黄二麻子道声“不好!一定是大老大人断了气了”!想进去望望,究竟人地生疏,不敢造次。
心上又想:“幸亏还好,他老兄弟俩还见得一面。但这一霎的工夫,不晓得他老兄弟可能说句话没有?”正想着,里面哭声也就住了。黄二麻子不免怀疑。按下慢表。
如今且说甄阁学,自从下车走到里面,便有他胞侄儿迎了出来,抢着替二叔请安。刚进上房,又见他那位续弦嫂子也站在那里了。甄阁学是古板人,见了长嫂一定要磕头的。磕完了头,嫂子忙叫一班侄儿来替他磕头。等到见完了礼,甄阁学急于要问:“大哥怎么样了?”他嫂子见问,早已含着一包眼泪,拿袖子擦了又擦,歇了半天,才回得:“不大好!
请里间坐。”甄阁学也急于要看哥哥的病,不等嫂子让,早已掀开门帘进去了。进得房来,只见他哥哥朝外睡在床上,拿块手巾包着头,脸上一点血丝也没有,的确是久病的样子。甄阁学要进来的时候,他哥哥迷迷糊糊,似睡不睡,并不觉得有人进来。等到兄弟叫他一声,似乎拿他一惊,睁开眼睛一看,当时还没有看清。后来他儿子赶到床前,又高声同他说:“是二叔来了。”这才心上明白。登时一惊一喜,竭力的从被窝里挣着出一只手来,拿兄弟的衣裳一把拉住。看他情形,不晓得要有许多话说。谁知拉兄弟衣裳的时候,用力过猛,又闪了气,一阵昏晕,一松手,早又不知人事。儿子急的喊爸爸,喊了几声,亦不见醒。甄阁学一时手足情切,止不住淌下泪来。谁知他嫂子、侄儿以为这个样子,人是决计不中用的了,又用力喊了两声,不见回来,便当他已死,一齐痛哭起来。后来还是常伺候病人的一个老妈,在病人胸前摸了一把,说:“老爷胸口还有热气,决计不碍。”劝大家别哭,大家方才停止。
悲声停了一刻,忽听见病人在床上大声呼喊起来。众人一齐吃了一惊,赶紧枭开帐子一看,只见病人已经挣扎着爬起来了。众人又怕他闪了气力,然而要想按他,又按他不下,只得扶他坐起。只听他嘴里还自言自语:“这可真正吓死我了!”一连又说了两遍,说话的声音很有气力,迥非平时可比。再看他脸色,也有了血色了。
甄阁学看了诧异忙问:“大哥怎么样?”只见他回道:“我刚才似乎做梦,梦见走到一座深山里面。这山上豺、狼、虎、豹,样样都有,见了人,恨不得一口就吞下去的样子。我幸亏躲在那树林子里,没有被这班恶兽看见,得以无事。”毕竟他是有病之人,说到这里,便觉上气不接下气。众人赶忙送上半碗参汤,等他呷了几回接接力。又说道:“我在林子里,那些东西瞧不见我,我却瞧见他们,看的碧波爽清的。原来这山上并不光是豹、狼、虎、豹,连着猫、狗、老鼠、猴子、黄鼠狼,统通都有;至于猪、羊、牛,更不计其数了。
老鼠会钻,满山里打洞:钻得进的地方,他要钻;倘若碰见石头,钻不进的地方,他也是乱钻。狗是见了人就咬。然而又怕老虎吃他,见了老虎就摆头摇尾巴的样子,又实在可怜。最坏不过的是猫,跳上跳下,见虎、豹,他就跳在树上,虎、豹走远了,他又下来了。猴子是见样学样。黄鼠狼是顾前不顾后的,后头追得紧,他就一连放上几个臭屁跑了。此外还有狐狸,装做怪俊的女人,在山上走来走去,叫人看了,真正爱死人。猪、羊顶是无用之物。牛虽来得大,也不过摆样子看罢了。我在树林子里看了半天,我心上想:‘我如今同这一班畜生在一块,终究不是个事。’又想跳出树林子去。无奈遍山遍地,都是这班畜生的世界,又实在跳不出去。想来想去,只好定了心,闭着眼睛,另外生主意。正在这个档口,不提防大吼一声,顿时天崩地裂一般。这时候我早已吓昏了,并不晓得我这个人是生是死。恍恍惚惚的,一睁眼忽然又换了一个世界,不但先前那一班畜生一个不见,并且连我刚才所受的惊吓也忘记了。”
病人说到这里,又停了一刻,接了一接力,家人们又送上半碗汤,呷了两口。这才接下去说道:“我梦里所到的地方,竟是一片康庄大道,马来车往,络绎不绝,竟同上海大马路一个样子。我此时顺着脚向东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一个所在,乃是一所极高大的洋房,很高的台阶。一头走,一头数台阶,足足有一十八级。我上了台阶,亦似乎觉得有点腿酸,就在东面廊下一张外国椅子上,和身倒下。刚才有点蒙胧睡去,忽然觉得身后有人推我一把,嘴里大声喊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是那里来的野人,敢在这里乱睡!你不看里面那些戴顶子、穿靴子的老爷们,他们一齐静悄悄的坐在那里?只有你这个不懂规矩的在这里撒野,还不给我滚开!’我被他骂得动气,便说:‘他们做他的老爷,我睡我的觉,我不碍着他们,他们不能管我,你怎能管我?你道我不懂规矩,难道他们那班戴顶子、穿靴子的人,就不作兴有不规矩的事吗?’那个人被我顶撞了两句,抡起拳头来就要打我。我也不肯失这口气,就与他对打起来。洋房里的人听见我同那人打架,立刻出来吆喝说:‘这里办正经事,你们闹的什么!’那人见有人吆喝,马上站住,我也只好住手。里头的人便问我是那里来的。我怎么回答他,一时间恍恍惚惚也记不清了。又忽然记得我问那人:‘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那人道:‘我们在这里校对一本书。’我问他是什么书,那人说是:‘上帝可怜中国贫弱到这步田地,一心要想救救中国。然而中国四万万多人,一时那能够统通救得。因此便想到一个提纲挈领的法子,说:中国一向是专制政体,普天下的百姓都是怕官的,只要官怎么,百姓就怎么,所谓上行下效。为此拿定了主意,想把这些做官的先陶熔到一个程度,好等他们出去,整躬率物,出身加民。又想:中国的官,大大小小,何止几千百个;至于他们的坏处,很像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因此就悟出一个新法子来:摹仿学堂里先生教学生的法子,编几本教科书教导他们。并且仿照世界各国普通的教法:从初等小学堂,一层一层的上去,由是而高等小学堂、中学堂、高等学堂。等到到了高等卒业之后,然后再放他们出去做官,自然都是好官。二十年之后,天下还愁不太平吗。’我听了未及回答,只见那人的背后走过一个人来,拿他拍了一下,说声:‘伙计!快去校对你的书罢!校完了好一块儿出去吃饭。’那人听罢此言,马上就跑了进去。不多一刻,里面忽然大喊起来。但听得一片人声说:‘火!火!火!’随后又看见许多人,抱了些烧残不全的书出来,这时顷刻间火已冒穿屋顶了。一霎时救火的洋龙一齐赶到,救了半天,把火救灭。再到屋里一看,并不见有什么失火的痕迹;就是才刚洋龙里面放出来的水,地下亦没有一点。我心上正在稀奇,又听见那班人回来,围在一张公案上面,查点烧残的书籍。查了半天,道是:他们校对的那部书,只剩得上半部。原来这部教科书,前半部方是指摘他们做官的坏处,好叫他们读了知过必改;后半部方是教导他们做官的法子。如今把这后半部烧了,只剩得前半部。光有这前半部,不像本教科书,倒像个《封神榜》、《西游记》,妖魔鬼怪,一齐都有。他们那班人因此便在那里商议说:‘总得把他补起来才好!’内中有一个人道:‘我是一时记不清这事情,就是要补,也非一二年之事。依我说:还是把这半部印出来,虽不能引之为善,却可以戒其为非。况且从前古人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就是半部亦何妨。倘若要续,等到空闲的时候再续。诸公以为何如?’众人踌躇了半天,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只得依了他的说话,彼此一哄而散。他们都散了,我的梦也醒了。说也奇怪,一场大病,亦赛如没有了。当下甄阁学见他哥子病势已减,不觉心中安慰了许多。以后他哥子活到若干年纪。他自己即时前往山东,到他儿子任上做老太爷去。写了出来,不过都是些老套头,不必提他了,是为《官场现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