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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店里飘着极淡极淡的油腻气息,提醒我这是一家十分成功的小型餐馆。价格昂贵、味道不错加上精打细算,在度过创业初期的辛苦后,现在运作机制完全成熟。智惠子司采购、督工,丈夫主厨,每天中午营业两个小时,晚上从5点营业到10点,逢周一、周四中午不营业。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严谨而繁琐的营业时间似乎在提醒顾客,必须遵循店主人的作息规律,不是随时跨进店都能吃上饭的。我猜度一方面配原料也许耗时甚多,另一方面精明的智惠子为了吸引更多的客人,竭力营造出一种慎重、甚至做作的气氛。

寿司大厨半秃,身材矮小,大腹便便。生意结束后,红色闪光的“Open”变成了暗红色的“Close”,智惠子、她的丈夫、寿司大厨和我坐在一起吃饭。智惠子丈夫做了红烧鱼、葱烤牛肉卷、炒蛋、甜豆腐皮裹饭团。红烧鱼的口味和我母亲做的相差不远,至于葱烤牛肉卷,如果有那种极大的平底锅,我也能做得出来。炒蛋的滋味非常鲜美,我猜里面加了某种特别的调料,至于甜豆腐皮裹饭团,那是非常、非常美味的。大腹便便的家伙站了半天,累得半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朝我大喊,Rice!Rice!他的意思是让我给他盛一碗米饭,他把“R”发成了“L”。智惠子丈夫沉默着端上了他的Tampura,我给大厨盛了饭。两个女人沉默地吃着,两个男人用日语断断续续地交谈。

我在想如果我发了财,我一定要来“雪洞”丰盛地吃一顿,我要坐在寿司吧台旁,让大厨现场给我做加州卷,一种放了热带水果的寿司。我要喝4美元一杯的梅酒,喝完一杯再叫一杯,像今天那个肥屁股的妞一样。那两个小妞精打细算才吃了23美金,叫了两客寿司、一碗海鲜汤、两杯梅酒,最后是用信用卡付的帐。梅酒盛在梅酒瓶里,女客喜欢购买。客人叫的时候侍者取一只高脚杯,倒大半杯放在托盘上送给她们。梅酒盛在高脚玻璃杯里真漂亮,淡金色的液体,杯底浸着一颗鲜红的樱桃,她们肯定没吃饱。

李静跟我说过,餐厅忙的时候,每个人都像冲锋打仗。第一天我晚上上班,晚上客人多,侍者有3个,除了我,两个美国小伙子,随便打打零工,找找女孩子钓钓鱼的那种。他们都很和善,当我略带颤音地问一些如何与客人打招呼的常用口语,他们很乐意告诉我,并不露出歧视的表情。还是老美好啊,如果拿这些问题问智惠子,东洋婆肯定立刻非常恼火。

智惠子肯定会露出极度轻蔑的表情,以轻度呵斥的口气回答我,心里也许骂支那人真他妈愚蠢,想到这个我就觉得不可忍受。谁让我们穷呢?如果我们小时候不以这种方式学英语,而以那种方式学英语;如果我们小时候见多识广,和爸爸妈妈来美国度假,就像微实验室那些日本人一样,小时候就都来过美国;如果我生在有钱人家??

多年后一个阴郁的下午,我再一次迈进“雪洞”,不是以求职者而是以客人的身份。我和微一起来到“雪洞”,大腹便便的家伙还在,我们坐在高高的寿司吧台前,点了加州卷和金枪鱼卷。智惠子的丈夫在厨房里煎炸。智惠子呢?我多么希望她出来而且认出我。我将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当我们快吃完的时候,她照例摆出一副小样,弯腰跟进问味道如何时,我将直接称呼她的名字,并朝她微笑。如果她不记得我,我将告诉她我曾经在这里当了7天的Waitress,然后被她解雇,如果她表示吃惊,我将告诉她我现在在国内工作,是来美国出差的。

其实我想重返“雪洞”,也不完全为了去见智惠子,这里的酱汤味道确实不错。小时候学鲁迅先生的《藤野先生》,我就注意到日本有一种酱汤,早上起来喝的。有些地方只能留给某些人,如果以后还能回“雪洞”,我将考虑请微在那里吃一顿。问题是,他会不会接受呢?

第一天晚上,我的围裙里塞满了钱,回到家一数,30多个美金。回想起惊心动魄的一晚,屈辱感差点噎死了我。学了那么多年的英语,没有一句派得上用场,以至于看到十几匹穿着黑色风衣的高头大马进门时,我躲到了后面,我不知道怎么张嘴,怎么说第一句话,如果人家问我话我听不懂怎么办。

美国小伙子Cole上去打招呼,问清多少人,把他们领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地方坐好,先给每人端上一杯冰水,然后拿菜单,问要什么吃的喝的,飞快地写着。我在远处看着,心里结结实实地塞满了自卑。我永远记不得日本人名的英文写法和日本菜的英文名字。全是莫名其妙的长,字母与字母莫名其妙地搭配。我记得住黑泽明,可我记不住Kurosawa。我只记得住Tampura,是因为葱烤牛肉卷真好吃。

第二起客人进门,我又缩在一边。美国小伙子Brown不解地看着我。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迎上去?一迎上去这桌就归我了,晚上客人吃得多,7、8个人一定吃到100美金以上,那是什么概念?我将拿到至少15美金的小费。15美金呀,120块人民币,我只需要记记菜名上上猫食,我就可以把至少15美金扫进围裙。我与这15美金今生无缘,因为我学了几十年英语,用的时候如枪打枝头鸟,全飞得一个不剩。

我颤着声音对Brown说,“请你上吧。”Brown说:“AreYouSure?”我学了几十年英语不会跟人家说句人话,当然Sure了。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进门,我想这么点人应该搞得定,于是我上去了。

现学现卖,先问How are you,再问想坐哪里,然后很乖觉地给每人端上一杯水。点菜是最难的事情,而这家子人似乎很久没有改善伙食了,点得无比多。我听着听着乱套了,因为每个菜名都无比长,这无比长的名字在我的两只耳朵上点了一下,又飞跑了,一点把柄都没给我留下。我内心慌乱,甚至采用了速记法,每个菜名只记个头。我拿着一张潦草无比的菜单向智惠子丈夫报告完,飞到另一个厨房,给他们做饮料。智惠子说过,我们必须自己给客人做酒,做饮料。一家4口人,父亲要GingleAle,这我知道,一种加了姜汁的软饮料,智惠子拿给我看过。母亲要梅酒,这我也会做。两个小孩,一个要IcedTea,一个要ShirleyTemple。我昏掉了,因为我不知道秀兰·邓波儿是什么东西,IcedTea又怎么做。我猜度,所谓IcedTea,是不是一杯绿茶,放几个冰块?我真倒了一杯绿茶,铲了几块冰放在里面。

一到紧急关头,我就像头暴躁的狼一样自作主张,自闭和拒绝交流的倾向非常明显。如果我不怕智惠子的呵斥,多问几句,就不会出现这样骇人听闻的低级错误了。智惠子赶过来,头顶着一朵浓浓的大黑云。她连说对不起,撤走了“冰茶”。她再度头顶一朵大黑云降临,我发现正确的“IcedTea”是从冰箱里取出一大杯早就做好的冰红茶,倒上一小杯,杯沿夹了一片柠檬。秀兰·邓波儿是一小坨冻奶油,杯沿打着一把小伞。

这家人皱着眉头吃完了晚饭,也许他们并不经常到日本餐馆进餐,我砸了人家的好兴致。他们没有砍我,临走还给我留了一分不少的小费。

我又破绽百出地服侍了两桌客人。第一桌是一对黑白情侣,男白女黑。男人含情脉脉地伸出一双毛茸茸的小爪子,摸着女人的手。女人长得很骨感,一对大圆圈戴在耳朵上。我一边上菜一边唏嘘,不容易呀,黑女人和白男人,不容易呀。

第二个是一个孤身老人。智惠子微笑着说,马上要来一个老人,10年来他每天晚上7点钟来进餐,风雨除外。他先喝一碗酱汤,再吃色拉,然后是一份Tampura套餐,从没变过。5分钟后老人真的来了,酱汤、色拉、Tampura套餐,一点没变。不过今晚他吃饭的顺序变了:先吃色拉,再喝酱汤。

我工作到第7天的时候,智惠子说我不适合做Waitress,把我炒了。我很失落,只要再给我一周时间,我会成为一个熟练的好侍女。可是人家做生意的,不是新人培训所。再说老板是日本人,如果是中国人,我可能哀求“混饭吃呀,给个机会吧!”像周星星哀求斧头帮老大。老板是日本人,我不能说任何哀求的话,只能走路。

几周后我经人介绍,来到长岛“中华”中文学校教语文。学校是大陆去的父母们开的,周六周日上课,给美国出生的后代们补补汉语,教材是教育部专为海外华人华侨子女定做的。中国在这些小美国人们眼里,就是春天放风筝、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一种叫“MoonCake”的甜饼,过年吃饺子、舞龙狮。这是他们的中国,不是我的中国。小时候过年,我们吃母亲在“三十晚上”的晚上搓好的糯米实心小圆子,蘸芝麻白糖,作兴留下双数在碗里,不作兴全部吃完。我们过年不吃饺子,也没有见过舞龙狮。春天也没有风筝可放。我母亲小时候放过,外婆会拿纸骨子糊风筝和纸灯笼。我们小时候,母亲除了照顾我们还要上课,再也没空复习一下关于做风筝和纸灯笼的模糊回忆。在D大学读书的时候,室友的男朋友给她买了一个很大很漂亮的蝴蝶风筝,挂在帐子里。这是钱买的,不是自己做的。D大学时代我买不起风筝,她们都上自修的时候,我坐在床前边想心事边呆呆地看着风筝。

外婆80岁了,不久前我去看她,她说起当初我到美国后,她问村里的袁先生,美国在哪里。袁先生的父亲是大地主,留下一幢3层楼的别墅,1950年代充公。袁先生师范毕业后在村小学教书,教语文和数学,是我母亲的老师。成分不好,讨不到老婆,村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叫彩花的姑娘,比袁先生小7、8岁。彩花上学喜欢躲在桌肚下吃小食,小学还是勉强混毕业的。袁先生的哥哥的儿子儿媳都在美国,1980年代去的,现在也四五十岁了。袁先生告诉外婆:“美国在我们脚底下。”外婆说:“我外孙女小时候说,我们脚底下还有一层人,我说仙话,现在看来是真的!”外婆又问:“美国人说话是侉子还是蛮子?”袁先生差点笑出眼泪:“美国人既不是侉子也不是蛮子,美国人说美国话,英语。”外婆懂了,我母亲初中学英语,这她是知道的。我很想让外婆教我做一个风筝,不用钱买,自己做。可是她很老了,耳朵也聋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做一个风筝放上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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