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未曾开发的偏远村落，荒凉而闭塞，如果不是我们的到来，这里几乎见不到一头使用移动电话的羊，尽管列车上的羊差不多都有移动电话，可在这里无法使用，村子里没有移动信号，甚至没有有线电视，只有个别三两家羊房的屋顶竖立着接收无线电视的天线架子。村子周围是白雪皑皑的山林和农田，这个季节村民们无须耕种，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便是三五成群打扑克或者搓麻雀。
搓麻雀是村里最主要的娱乐活动，开始我是这样以为的，慢慢地我发现不仅仅如此，它更像一种貌似能够赚钱的工作。村子里不管是公羊还是母羊，从早上起床开始就会按时去工作，直到晌午才收工。吃过午饭后又会去，一直到夜晚睡觉。一些勤奋的羊更是加班加点搓个通宵。
这是一种需要智慧和运气的工作，同时也需要一定本金，搓得好，能让本金翻番，赚到房子和田地，搓不好则有倾家荡产的风险。村里一些羊庄家发了横财，他们放出高利贷给那些搓丢了本金的羊。每到年底田地收获之后，村里的羊一卖到钱就拿去搓麻雀，即使平常季节，那些不愿耕种田地的羊也会想方设法搞钱搓麻雀，甚至羊群政府鼓励村子种田的无息和低息贷款都被村民拿去搓麻雀。
我们的到来并没有影响到村里羊群的日常生活，他们除了打牌搓麻雀关心自己的输赢之外，对我们伤势如何是死是活根本不理会，许多羊甚至不知道列车相撞爆炸的事。没有电视看我们很无聊，就入乡随俗也想搓麻雀，我不会搓，小羊护士也没兴趣，于是我们打扑克。
我们打的叫斗地主，这是黑母羊最喜欢的玩法，她说斑点羊是地地道道的地主，我们要联合起来斗他。斑点羊嘿嘿笑，他说他这地主如今遍体鳞伤，不要欺负他。我和小羊护士很久没有打过扑克，记不清怎么玩，总是问黑母羊，黑母羊开始尚且耐心，后来因为分不到好牌也就不耐烦了。斑点羊手里捏着牌不吭声，我们搞不清他究竟打得好不好，因为每一次叫分他总能当上地主，而每一局出牌却总是输给我们三个。
我相信斑点羊是故意输给我们的，他的牌不差，而我和小羊护士向黑母羊问牌的时候又经常无意识地将底牌露出。斑点羊不过是为了陪我们开心而已，每一局输牌之后他总是笑嘻嘻，黑母羊则是欢呼雀跃。我们打扑克每天都能开心，暂时忘掉了高轨车事故造成的心理阴影和身体伤痛，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度过几日。
本来我们随身携带的包裹里有些药品和绷带纱布，事故发生后找不到了。由于无医无药，加上天气寒冷，身上的伤口愈合得非常缓慢。小羊护士格外焦急，她问过所有见到面的羊村里是否有药品，他们都说没有，都轻飘飘地说一点皮外伤算什么，过段时间自然会好。小羊护士不甘心，她还想着斑点羊扭伤的脚，一头上了年纪的老羊告诉她村外的山里有一种叫老虎刺的草可以用，不过现在隆冬季节很难找到，找到也是干枯的，不一定有效。
老羊的话提醒了我，我忽然记起在长草学院学习时写的那本《羊草纲目》，可惜这本书不在身边。我在脑海中搜索，怎么都想不起一种叫老虎刺的草。不过小羊护士建议试一试，于是我叫黑母羊留在房间照顾斑点羊，和小羊护士一道踏着软绵绵的白雪进山了。
彼时天气晴朗，阳光映照着白雪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山林枝叶稀疏，树下泥土被落叶和白雪覆盖，踩上去松软打滑。小羊护士和我相互搀扶着，行走在林间低矮的灌木丛中，一边寻找药草，一边感受山林清新洁净的景色。
我们开始顺着山路前行，后来越走越分不清哪里是路，除了树木枯草之处，林间其他空隙都覆盖了一层不薄不厚的积雪。我折下两条干树枝，和小羊护士各拿一根当作手杖，既可拄着防滑，又可打草开路。
越往里面走林中越寂静，我们边走边在经过的树皮上刻下记号以防迷路。如果没有大风，雪地上留下的脚印也能帮助我们找到回去的路，所以我们不担心，就越走越深入。
忽然一股凉风刮来，前方蹿出一只大灰兔，一瘸一蹦跳往林中。紧跟着一头黑狼跑过来，小羊护士正在前面开路，见到黑狼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两步靠在我身边。黑狼追逐灰兔，遇到我们也吃了一惊停住。他贪婪地盯住小羊护士，随即凶猛扑上来，小羊护士吓得咩的长叫一声瘫软在雪地上。我在黑狼扑来的瞬间稍一侧身，用力劈出一掌，打在黑狼右肋骨，黑狼嗷一声摔到我们身后，挣扎起回头又扑向小羊护士。我快速接连拍出两掌，打在黑狼眼眶和鼻梁，黑狼扭头刚闪过，我顺势抓住黑狼腾起的后腿，在半空中划个半圈用力摔向旁边大树，拦腰将他肋骨折断，还没等我施放闪电，黑狼已经气绝身亡。
小羊护士惊魂未定站起身，我扶着她继续往前走。前面的雪地上有滴滴血迹和爪印，是刚才那个大灰兔留下的。我们顺着血滴走了一段，爪印随着伸展到一片灌木丛下，周围是一片茂密的干枝枯草，大灰兔正躺在枯草枝里摩擦身体，听见我们走近便警惕地竖起耳朵，旋即跑远。
我曾听闻野外动物身体受伤之后会自我疗伤，一个方法就是利用山野生长的草木，他们天生能够分辨出哪种草木适合治愈伤口。我仔细观察大灰兔刚才摩擦过的枯草枝，周围还有许多完整的，枝叶虽然枯黄，并未完全凋谢，形状仍然可辨。我觉得似曾相识，一下子想起《羊草纲目》中记载过，只不过那时这种草枝枝青叶绿，还开有芳香沁脾的白色花朵，这草枝的名字应该叫七里香。
其实七里香是一种灌木，叫它草不太合适，因为编写的书名叫《羊草纲目》，所以就将它姑且列入草里面。如果在南方，她会四季常青，开满白色花朵，花香远达七里之外，可食可入茶。我在《羊草纲目》里面记载的是这样，但在这里它的枝叶干枯如草，花朵凋谢只留下萎缩的蕊芯，尽管如此，周围依然有余香扑面。我的《羊草纲目》并没有介绍草的药用功效，那需要非常专业的知识我还不够了解。我仅仅记录了哪些草可以吃，哪些草不能吃，哪些草哪个部位的味道甜美，所以不知道七里香能医治什么。不过小羊护士模糊印象中七里香的根茎似乎可以消肿止痛，既然大灰兔在这里摩擦，也许能有作用，于是我们连根挖出许多棵，决定拿回去试一试。
我和小羊护士采挖七里香后，继续寻找老虎刺。按照村里那头老羊的描述，我们始终没能找到。大灰兔跑走时留下一串爪印，但是雪面上已经不见血滴，这令我们对七里香的作用产生信心。眼看天色不早，我们进山差不多七八个钟头了，担心天黑迷路，于是背上干枯的七里香趁亮原路返回。
返回的路上我们又多挖了一些七里香，那头断了肋骨惨死的黑狼还躺在树干旁，身上散乱粘了些落雪，闭着眼睛显得那么安详，黑亮的皮毛似乎仍然散发温暖的气息。我想起曾经养过的大白狗，他们虽然性情不同形体却十分相像，不禁唏嘘。我放下背在身上的七里香，将黑狼拖到树林隐秘之处，折了些干枝枯草搂些落叶盖在他身上，小羊护士拿出一束七里香放在黑狼的嘴边，然后我们一起离开向山下走去。
黄昏左右我们回到村里，虽然没有找到老虎刺，可是采到一大堆七里香也算有所收获，黑母羊和斑点羊见了很高兴。小羊护士一回来就把七里香连根带茎捣烂熬了一锅药汁，她一边熬药，一边把山上发生的事讲给黑母羊和斑点羊。当他们听到我将黑狼摔死的时候，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对我敬佩称赞之余，对村子附近有狼出没也显得有点担心。斑点羊告诫黑母羊和小羊护士以后要紧跟我，不要单独外出。
当晚大家各自喝了一碗药汁入睡，半夜时候我感觉心跳加速睡不着，气血上涌浑身冒汗，就坐起身。小羊护士在我身边熟睡，大概白天上山疲劳又受到惊吓，她睡得很熟。每次我看她熟睡的样子都心生怜爱，可今夜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心情很乱。我不知道是不是七里香正在体内发挥药性，只觉得眼皮沉重，想睡又睡不着。恍惚间，小羊护士的身体变成了大白狗，那只陪伴我二十多年的大白狗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永远地睡着了。
大白狗很温顺，性格像小羊护士，可样子像黑狼，所以我又想到白天那只黑狼。如果他不那么贪婪不那么凶恶，就不会死得那么惨。大白狗从小跟着我，一生不愁吃穿衣食无忧，不需要自己去野外寻找猎物，可黑狼不同，没有人喂养他，他要生存只能靠自己。
强悍的本性决定狼不会像狗一样摇尾乞怜，粉身碎骨也不屈服，从这点来说，狼的个性比狗和羊都优秀。我想到这些日子在村子里体验到的羊群的生活，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打麻雀打扑克，似乎沉浸在安逸的幸福之中浑浑噩噩而心安理得，忽然心头一丝悲哀。
我在想，这些年为羊群画了一个又一个圈，不管大圈小圈，情况和这个村子有什么不同呢。那些圈子里面高楼遍地，商业繁荣，满大街的汽车奔驰，灯红酒绿，从各个村里出来的羊都变得时尚光鲜。一些从海上回来的羊更貌似彬彬有礼举止傲慢，以彰显身份高贵，他们谈论着奋斗，谈论着成功，谈论着品位，谈论着幸福，虽然表面差异很大，可本质都是为了捞取财富，这和村里打麻雀不是一回事吗。麻雀的四围自然形成一个圈，这个圈里不是输钱就是赢钱，原来我画的圈子不过是个放大了的麻雀圈，我的圈子虽然能改变一部分羊暂时的生活，让他们富裕起来，却始终无法改变羊群本性，而这种本性当遭遇到狼群攻击的时候将足以致命。
我的想法如果说出来恐怕危言耸听，可斑点羊和黑母羊的担心并非多余。这个夜晚明月高挂，月光照在白雪上反射回天空，原本黑暗的天空透露出惨淡昏白的颜色。午夜过后，一阵阵凄厉的狼嚎声打破了村子的宁静。那些通宵搓麻雀的羊们闻听狼叫，首先冲出来赶回自己的羊房。不久村子里所有的公羊母羊老羊小羊都惊醒了，小羊护士、斑点羊和黑母羊也醒了，大家聚在庭院中间观察动静。
村里的羊惊慌失措，携家带口陆续汇集到村中心广场。广场周围燃起通亮的火把，透过火光，我们看到远处一群睚眦狰狞的野狼嚎叫着向羊群奔来，见到火光停住脚步和羊群对峙。群羊挤在广场里面一片恐慌，有头羊说这事几十年不遇，太平年月怎会有狼；另一头羊说他不关心时事不听新闻，新闻天天说狼会来；又有一头羊说哪个新闻说狼会来？他天天听新闻，一边打麻雀一边听新闻，新闻哪里说过狼会来？
三头羊互相争论着，身边又有更多羊加入争论，他们各说各的，似乎忘记广场外面的眈眈野狼。突然有头羊喊叫，说狼来的原因是村里最近来的一批伤员。这就是说我们呀，是我们这些伤员的血腥引来的狼。于是村里的羊纷纷躲开我们侧目私语，过了片刻，他们决定把我们驱赶出广场。不等我们分辩，他们就开始用犄角顶屁股拱，吐唾沫踢蹄子，我们有伤在身数量又少，被逼无奈退到广场外面，外面的野狼见状立刻朝我们扑上来。
我一惊，正想施展法术划道闪电，小羊护士用力猛推我。我喃喃自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洒进房间，四周安静怡然，没有野狼没有羊群，斑点羊和黑母羊也不在，只有小羊护士坐在身边温柔地望着我，原来刚才做了一个梦。我怔怔地看着小羊护士，感到非常口渴。
小羊护士给我倒了杯水喝，她问我是不是梦见野狼。我说是呢你怎么知道？她说她也梦见野狼了，好像大黑狼朝她扑来，然后我出现，大黑狼突然变出好多条狼围住我们，同时跃起扑过来，接着互相撞在一起，火光冲天，五彩斑斓散落一地，我紧紧抱住她，她紧紧抓住我。我说你梦的好像高轨车爆炸嘛，小羊护士就柔柔笑，她将头靠在我的胸膛，偎依在我怀里，我抱着她软软的身躯重新躺下，相拥而眠。
天亮之后，还在熟睡中的小羊护士和我被黑母羊和斑点羊欢快的惊呼声吵醒了。我们发现自己的伤口都已经愈合，而且变得容颜红润精神焕发。斑点羊扭伤的脚也消了肿痛，走起路来不再一瘸一拐。小羊护士说这一定是汤药的作用，只是没想到效果如此显着，堪称神药。
小羊护士不相信有这么神奇的药，她说没见过哪种药疗效如此之快。她又熬了一锅七里香给我们，不仅我们四个喝，还给了村里其他受伤的羊喝。第二天，所有受伤的羊像我们一样伤痛痊愈，容光焕发。大家奔走相告，都来感谢小羊护士和我，都说七里香神奇。一时间，小羊护士成为名副其实的白衣天使，我和小羊护士上山打狼采药的事迹传遍整个村庄，七里香成为神奇药草，并且因为附加上我和小羊护士的爱情而变得浪漫圣洁。
许多年后，村里的田间地头长满七里香，村民们除了种植必要的粮食和蔬菜，几乎在所有的空地上种满七里香。他们认为这比打麻雀挣钱可靠，他们种植七里香，然后制成多种药剂，四面八方的药商云集到村里采购。村庄不再闭塞，村民的眼界也扩大了，生活不但越来越富足，而且个个身体强健。村里的变化很快在羊群中流传开来，一些早年离开村庄浪迹天涯的羊试图重返家乡。他们的子孙似乎懂得父辈的情怀，在那些子孙当中，出了一位着名的诗人和一位着名的歌者，诗人将七里香写成一本诗集，歌者将七里香谱成一首乐曲。在浪漫的曲调中，我们仿佛看到白色的花朵如同团簇的雪花，挥舞飘落，花朵急着飞扬天空，雪花却渴望重回土地，微风拂过时，便化作满天满地的郁香。
七里香不仅治愈了我们身体的伤痛，还为闭塞的村庄带来一条致富途径，这实在出乎我的预料。我们的乡村生活就这样在一片热烈的颂扬声中结束，当我们精神抖擞踏上新征途的时候，村民们自发赶来十里相送，欢声笑语泪眼汪汪，最后才依依不舍举蹄咩咩道别。斑点羊脚伤初愈蹦蹦跳跳，惹得黑母羊又嗔又爱，他俩追逐嬉戏着跑在前面，小羊护士驮着我跟在后面，大家既开心又轻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