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华明丽的街道上有成群结队的人匆匆往回赶，情侣们你侬我侬叽叽歪歪一窝蜂地向我这里拥来，一时之间，女孩子们绚丽的衣裙像是酒精使人迷醉。我有些看痴了。女孩子一身粉色的衣裙，衣领袖口处有着繁复的花边，头发精心盘成高高的发髻，在耳畔缀上花朵，是一个令人惊艳的女孩。她一手挽着男友，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微微顿了下脚步，硬是将她那颗花哨的头扬得更高了些，嘴角扬起挑衅的笑容，手挽着男友的小臂。“嘿！我只不过看上了你头上的花朵。”我嬉笑着回敬一句，撕裂开来的喉咙微微疼痛，干燥温热的手突然攥在一块，在粉白的掌心里掐出四个月牙形印痕。我在一片阴暗中拧紧眉毛，用余光扫到那个女孩的面色由惊讶转到不屑，扭着妖娆腰肢远去了。
我强忍着喉咙间的不适，打量着自己的一身装束，我以为她在不屑于我的装束，但我看来我这一身衣服还不至于招人厌。
我抬起手尖轻轻抚上喉咙，苦笑着：再怎么凭借装束美好的女子，也只不过是处处妒忌的妒鬼罢了。
“看来我还挺招人厌。”我小声嘀咕一句，却未曾料想被坐在长椅上的男孩听到。
二
“招人厌吗？小画家一点也不嘛。”他的声音里略带了一丝戏谑，“我认为一点也不招人厌哦。”我抬起手臂撑在路边的路灯上，头顶的路灯洒下黄色的光，遮住本来就模糊不堪的视觉。“谁？”本能地问出这句话，对方站起来跳到我身边，他身上的饰物随着他大幅度的摆动撞出叮当的声音。他走近来凑过一张五官精致的脸，金黄色的头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厌恶地转过头：“原来是你。”我厌恶他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讨厌那种走到哪里都闪闪发亮的人。
的确，凭他的五官走到哪里都是招蜂引蝶，再加上一个模特的身份，女生们自然前赴后继地往他身边拥。在老师眼里他是彬彬有礼的小天使，当然除了学习。他在学习上是个擦边球，用他的话说，不求第一，只求低空飞过。
我跌跌撞撞连路都不想看一头栽倒在长椅上，伸手扯断绑着头发的绳子，头失重了般搭在椅背上，手臂也是摇摇晃晃垂在一边。他走到我面前，瞥了我一眼，我知道我现在的状况有多么糟糕。我在混沌中听见罐装的饮料在自动贩卖机下跌落的声音，抬起眼皮看着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递给我饮料。我伸长了脖子凑近才看清那并非什么饮料，只是一杯红小豆汤。我想要的是一杯冰镇好的饮料，而非稠腻的小豆汤。心中有无数烦闷迫使我想打翻他手中的红小豆汤，但他捏得有些紧，在我左右拨动几回之后看见罐子没有掉落的迹象，也悻然乖乖地坐到一边。
他扳过我的肩膀，指腹落在我的额头上。我在模糊中看到他修长的手指，嬉笑一下：漂亮就是漂亮，连手指都这么好看。他拍拍我的脸，啪啪两声在夜里格外清楚。恼怒蹿到我理智的上空，占据我的大脑。我攥紧他的手指嘟囔着：“闹哪样呢？怎么打脸啊。”“都烧成这样了。”他收回手，把小豆汤放在我身边，“还闹脾气。”
我跳起来眯着眼睛看着他：“怎么现在关心起人了，平常在班里不是看见爱理不理的样子？”字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针，扎进柔软的皮肤里。当我说出口，我自己都不舒服。他被我一番口水炸弹炸得有些蒙，随后拨开我：“你想看到我跟一群女生你侬我侬的样子？然后听着她们出去炫耀说我有一个模特男朋友？”
他甩给我一个冷笑：“感觉自己像个货物，被别人买下来炫耀的滋味你根本不知道。”我跌坐在长椅上，不发一言，确切地说，我不知道如何对他说，那种滋味，我当真不知道。
他单手抠开易拉罐的拉环，啪的一声使我清醒了大半，懊恼自己怎么胡搅蛮缠。冰凉的铝皮带着凉意蹿上我皮肤，我一惊，回过头看他。他仅仅是递给我小豆汤，并没有回头看我。他的侧面在灯光下被晕染得模糊，但有一种独特的美。
我小心捧起小豆汤，抿了一口，拉开破铜般的嗓子咕哝道：“对不起。”他这才扭过头来，笑我：“不闹脾气了？我也不应该对你甩脸色。”
三
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我和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长椅上。我垂着头，并拢了腿，头发散乱地搭在肩上。他倒是悠然自得，仰坐在长椅上。
“你根本不知道呢。现在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们——女生。”他无视我的愕然，自顾自地讲下去，“我有一个女朋友，用我身边朋友的话说，是天作之合。
她并非像我想象中那样会对我不管束，让我有我自己的时间。我才发现她才是一个标准的模特，在追我时摆出我想要的姿态，但得到之后却是连我篮球练习的时间都不肯放过。”他说到此处苦笑了一下，听得我一阵内疚，“我以为我真的会为了她停下脚步，因为我不想看到一群女生跟在我后面的样子。停不下脚步的人是她，她在跟我交往不久之后就跟想看我笑话的人在一起了。我知道，我再怎么装傻也没用，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有着模特身份的男友罢了。”
我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平静地回复：“就像表里不一的恶鬼一样。一面讨好，一面背叛。我们还都撞鬼了。”
“哦——”他故意拉长了声调。
我拨开挡在眼前的头发，逐渐冷下来的空气扑在我的脸上，我看起来好多了，至少不会发了疯似的为了毫无关系的事情生气。
“朋友是可以原谅的吧。”我当时只觉得我脑子突然冒出来这句话，记忆像是散落一地的黑白底片，在惨白灯光下咧开黑色腥臭的嘴。
四
我怔怔地坐在长椅上，回想那些不靠谱的青春轨迹。
我告诉他我与朋友之间最惨烈的一段过往，那过往惨烈到我都不知道用什么心情去面对。初中的时候与朋友遇到，那是个雨天，稠密的雨点砸下来，在身上闷闷作响。我与她一路，本来是素不相识的，她说，一个人撑一把大伞不自在，你也挤进来吧。
我感激涕零地钻进伞里面，如此平淡的相遇但却有味。
如果说日子这么平淡地过下去的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命运的轨迹或许在相遇的那一刻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当我质问她为什么要拿着我的画稿去参加比赛时，她说了很多漂亮话，眼睛朝四处瞄着，右手绞着好看的栗色头发，说什么我们还是朋友。当我告诉她断交时，她也毫不逊色地扔给我一个炸弹。
“被男人抛弃的女人的孩子还能这么高傲，真是少见，哼。”我当时觉得四肢冰冷，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泪水在眼角撕裂的地方打了个滚，扑簌簌地掉落。
就像在最炎热的夏天，有人端起一盆夹杂着碎冰块的水朝你的头上浇下来。似乎还没有结束，她又自顾自地笑着说道：“其实啊，连朋友都做不成很正常啊，毕竟——”她的语调拐了个弯，身体凑过来，在我耳边慢慢说道：“我们可是流着相同的血液呢。”说完之后像是得到糖果的孩子笑得开心。这类似八点档的狗血剧情着实让我胃里翻江倒海，母亲从来没说过，我还有个畜生不如的父亲。我身边的同学带着怪异的眼神看着我，而我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她消失的走廊尽头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
记忆纷涌而至，连带着的是儿时夹杂血腥味道的回忆。
母亲把我锁在小房间里，自己却笑道：“等会儿给你做饭。”我还很天真地抱着布偶熊等待着。外面像是人纷乱的脚步声，有人被推倒磕在墙上的声音，我却并没有在意，拉着布偶熊的手，在小房子里一圈一圈转着，直到筋疲力尽躺在地板上睡着。
当母亲放我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房间里睡了一觉，脸上还有被衣服压出来的印痕。母亲没有开灯，在逐渐昏暗的房间里抱着我号啕大哭。像铁锈般的味道在鼻尖萦绕不去，以及脸上黏稠的液体。我伸手摸摸脸上的液体，沉默不语。
日后有人问我你知道你父亲是谁吗？我眼皮也未曾抬动一下，吐出让人胆战心惊的话：“畜生。”我回过头看母亲，母亲站在门框里，手里还拿着锅铲，望着我的身影出神，回过神来之后顶着一头潦草的头发给了我一巴掌，她红肿的眼睛里流出的泪水仿佛都是浑浊的，嘴唇翕动着，身体因为剧烈的呼吸而起伏不断。
由此得知，母亲一直都很爱那个人。
没有人告诉我，我还有个父亲，还有个妹妹，有个比鬼怪还恐怖的妹妹。
突然之间，我的眼泪砸在他的手臂上。我紧闭着双眼企图遏制那些不受控制的泪水，黑色的睫毛被打湿，一撮一撮黏在一起，被牙齿咬得没有痛觉的嘴唇通红一片，加之散乱的头发，使我看起来好狼狈。
他揽过我的肩膀：“反正都过去了，跟那些与厉鬼无异的人有什么好较劲的。”我顺势埋在他的怀里，或许是因为黑暗让人放下戒备，也放下白天里那些冠冕堂皇的身份，人与人之间坦诚相待。“到底什么时候才是百鬼夜行呢？因为黑夜，人们藏匿身份，倒会坦诚相待。那些在白天里妖娆纷呈的人，就像是地狱里的恶鬼一样让人恶心。”我闷闷说道。
他深吸一口气，我听得见他的心跳和在肺里流窜的气流。“你要是累了的话，就睡吧，睡着了就不会想了。”他抱着我的头，埋在我耳边低声呢喃。果然闪闪发亮的人都是有魔力的，连声音都像是催眠曲，使人昏昏欲睡。他身上温暖的气息宛若七月里的阳光，有着透明的质感。
五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身子整个埋在他的怀里。迷瞪着眼睛顺着肩膀往下看，果不其然是他的衣服，他手臂撑在椅子的把手上，脸窝在手掌里，见到我挪开身体，他才缓缓转醒。看起来他睡觉睡得很浅。他又扯开嬉皮笑脸的样子：
“小画家醒了呀！”我淡淡地回应：“醒了。”
看了下手腕上的手表，显示是凌晨五点半。
借助微蓝的光线勉强看清四周的环境。“饿了吧。”我被他这么突然一问才发现昨天到现在水米未进，除了那一杯很难喝的小豆汤。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苹果，递给我。我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咬下去的时候苹果果肉绵软，看来是他带在身边很长时间，僵直的手指触摸到带有体温的苹果倒是能够缓和一些不适。
他站起来伸个懒腰，眼睛挤到一块，挤出来一抹水汽，咧开的嘴角露出白净的小虎牙。就算是在公园睡了一晚上，身上落拓的样子倒也是别具风情。
“我要走了。”我叠好他的外套递给他，才发现他的眼睛在稀薄的阳光下璀璨至极。
“嗯。”
我下意识去拉这个少年的衣角，从他眼里看到的疏离好像与他方才的嬉笑截然相反。向前走上两步，本来想给他一样东西，当初给他画过的一张画，却因为盘踞在心里小小的自卑无法给出，此刻只是觉得我们身上所有累赘的东西都烟消云散，终于可以给出了那幅廉价的画稿。翻尽身上所有的口袋却没有发现那张画，手指尖拎着口袋呆呆地出神。他突然转过身来，我鼻子撞到他身上，鼻子泛起酸楚的味道，硬是红了眼圈。
我捂着鼻子看起来像是哭了，他俯下身用温暖粗糙的指腹抹掉我眼角的水汽。脸上又挂起在白天里虚假的笑容，温润有礼的模样。在透明疏离的阳光下他姣好的面容显得更迷人。
远方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上班族的高跟鞋踩得噼里啪啦。他说：“瞧，真正的百鬼夜行才开始呢。”
是的呢，在白天各怀心计的鬼怪都倾巢而出，掏心挖肺地算计着每一秒。
无法逃脱的孤独
文/柳敏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类似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几大宗教以外，还有一部分人深信着一种不算为宗教的宗教——宿命论。这不能算是一种宗教迷信，也不能归于科学之列。像是很多你无法解释的历史现象，总会用一句话去概括它们的本质，即历史总是不断重复的，如同车轮一般，不断滚动前进，却永远逃不出一个直径已经固定的圆。此刻你在做的事情，古人也曾经做过，你想过的问题，在已经进入尘埃的远古时期也曾有人担忧过，你经历过的悲伤与喜悦也并非只你自己独享，总会有那么几个幻化成尘土的古人，曾与你经历过同样的感觉。即便是一个人的自身，由于性格的原因，也会循环地被同一种命运所捉弄。这便是宿命论的一种表现，也是贯穿《百年孤独》的一条深层线索。
一个家族七代人，从第一代开始便是一种分裂的疯狂。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既是一个探险者又是一个研究者，他具备二者的潜质，却因为每一种都仅仅止步于表面而一事无成。但他的两种性格，被分散地传给了他的后代，以致他的两个儿子拥有了几乎是完全相反的两种性格。一个家族的发展，总会需要一个探险者和一个研究者，一个是勇猛的力量，一个是聪慧的理智。这和一个民族或是国家的发展也是暗暗相合的。七代人同用祖辈们的名字，除了被换过身份的双胞胎以外，名叫奥雷里亚诺的后代全都沉默寡言，不善交流，拥有过人的智慧，又因为这智慧走向革命战争的道路。名叫阿尔卡蒂奥的后代身强体壮，无乐不作，体内不断流淌着的是一个长年飘荡在外的水手的不羁血液。女人们几乎趋向于两个分支，如同乌尔苏拉的后代（阿玛兰妲）隐忍操劳。如同死去的蕾梅黛丝的，都拥有一副无法描述的倾城美貌，却都是无法融入这个世界的短命。名字的重复和命运的重复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不管乌尔苏拉如何逃避，她最初担忧的问题还是出现了——“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
《百年孤独》的另一条明显的线索是这个家族原始野人一般的爱情观。畸形的爱情牵着这个家族的人们在时间的大道上磕磕绊绊地前进，留下一路结了痂的伤疤。法国女作家萨冈说过“交配后的动物都忧伤”，而我觉得忧伤的源头来自爱情。不被世人认可的爱情和乱伦的爱情充斥在布恩迪亚的家族里，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马孔多小镇里，处于半封闭状态的镇民尚且保留着部分原始人的习性。文明一次又一次地入侵到这个小镇，却没有办法改变家族内部乱伦的命运。
第二代人留下了庞杂的后代体系，致使家族中的后代已经分不清彼此之间的确切关系。直到最后，想要避免乱伦也无济于事。
阿玛兰妲爱而不得，当悲伤充斥胸腔的时候，用烈火烫伤了自己的手。爱情带来的难过远远大于手上的黑纱，被火烧毁的还有她已经被爱情摧毁的心。对爱情的绝望带来后半生的孤独，心死以后，她的毕生精力都用到了别人的生命里。
仿若一块炭火，已经无力于自己绝望的黑暗，只顾燃烧、燃烧，在其他人的生命里留下火光，而自己的周围满是灰烬。当丽贝卡开始恋爱时，惶恐和焦虑开始与之相伴。她疯狂地吃泥土，以此缓解自己的焦虑。除此以外，没有什么能够和她相伴。漫长的黑夜以及失眠加重了因爱情而孤独的苦楚，没有人可以理解她，孤儿丽贝卡生在世界上似乎就是注定要与孤独为伴的。
孤独、爱情以及爱情的孤独。这几个断点很好地诠释了布恩迪亚家族的悲剧命运。如果没有最初的开始，没有第一代人的生儿育女，大概这份被诅咒的宿命就不会出现。但这仅仅是一个假设，即便没有布恩迪亚家族，还是会有其他的家族来上演这出百年的孤独。他们可以逃脱被诅咒的灭亡，逃脱乱伦战争以及被蚂蚁吃掉，但永远无法逃脱孤独。同样无法逃脱的还有爱情以及爱情的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