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知道,晟良家并不富裕,晟良也是家人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第二个孩子,大家对他的宠爱几乎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因此身为女孩子的晟爱就明显更不受家人喜欢。无数次的夜晚,晟爱跑来找我,有时候会带着我散步走得很远,有时候什么也不说,我们就一起看着天上苍茫的星空。
有时候晟良也会跑过来凑热闹,我们玩得最多的游戏就是——“木头人”,哼唱着久远的童谣:“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然后三个就集体闭紧嘴巴睁大眼睛,凝固着姿势,还不忘仔细搜寻着对方的破绽,每次输的都是卓晟良,调皮小子总是憋不住笑脸,到最后我们也都笑成了一团。
在那个年纪里,我们都曾那么虔诚地希望过,这样的日子能够永恒。
我们无忧无虑的岁月一直持续了三年,后来,我们终于面临分别,在那个雾气氤氲的寒冷冬天里,那个不受晟良家人待见的卓晟爱,失踪了。
他们家人只是含糊地说着被人贩子拐卖了,脸上却是无悲无喜的麻木神情。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卓晟良,他完全失去了男孩子的坚强和冷静,哭着扑到我怀里,眼泪和鼻涕把小脸糊成了一团糟:“君南姐姐,你陪我去找晟爱姐姐好不好,晟爱姐姐她……”
我也只有和他紧紧拥抱,心中的酸楚滋味就像要拧成一股纠结的绳,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那样总是微笑着的晟爱,就如此轻易地消匿了行踪,听大人说,他们似乎是要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很快地,晟良他们一家就从这里搬离,临走的那一天,车轰隆隆地远离了收拾之后显得格外狼藉的破旧矮屋。
妈妈还在絮絮地念叨着要加倍小心之类的话题,小小的我不吭声,只趴在玻璃上长久地注视着邻家——那个曾经容纳了我、晟良、晟爱很多快乐的地方。
从此,宝物盒里多了些东西,那些和我们有关的东西,都被我细细地收好,珍重地封存。
晟良,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多么想要再见到你,就是你扑在我怀里的时候,那样信任地看着我的时候,小小的我就想要好好地保护你,那天你哭累了,在我的身边安睡,午后的阳光轻柔地落在你略带栗色的头发上。世界安静,有一种不知名的情愫在暗自增长,晟良,失去姐姐关爱的你,是这样乖巧而无助的小孩。
往日重现,错肩的温暖时间一晃就是七年,我在高一的时候,重新遇到了卓晟良。
只是那个时候,家人忙于经商对我不管不问,我认识了一帮坏孩子,近墨者黑,从此也滋生了叛逆之心,学会逃课、打架,做一切坏学生做的事情。
我没有想到,居然这么轻易就败掉了自己,每日领着一群毕恭毕敬的小太妹,在校园里飞扬跋扈地来去,自以为是地感觉就是她们口中那个无所不能的大姐头。
再次见到卓晟良的那一天我刚刚失恋,对一个高年级的学长一见钟情,拼力接近之后却发现他依旧和前女友藕断丝连,心灰意冷的我逃了课,坐在操场边高高的围墙上,然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卓晟良。
他从校门口跑来,手中抱着大叠书本,沐浴着一身金黄的阳光,台阶一步迈三阶,然后,脚下一滑,摔倒在了不远的地方,书本纸张在风里肆意飞扬。
卓晟良,你在见到我的时候,总是这样狼狈不堪,和小的时候一样,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那个人,还真有趣。”我点着烟,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惬意地吐了个烟圈,白烟飘散就像沉淀在心底又重新飞扬的心事。
“去帮我调查一下他,就你吧。”我拍拍身边一个小跟班的肩膀,把任务交给了她,在脑海里努力回忆她的名字——殷璇。
有关卓晟良的小道消息,就这样一点一滴地被殷璇收集到手中,再巨细无遗地转告给我。
他是刚来这里不久的转校生,父母离异,家境困窘,有着极度任性的偏科,脾气时常暴躁,性格敏感又多疑,导致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原来,卓晟良已经不再是那个平日温顺偶尔顽皮的孩童,成长中经历的残酷和悲伤早已深深印刻进年轮。
我一步步走近他,眼前就像出现了曾经那个他的影像,小小的、哭泣着的他、沾满浑身樱桃汁液狼狈的他,然后,思绪增长,如同幻觉一般,繁盛地勾勒出他现在的模样。
“卓晟良。”我叫他的名字。
他错愣地看着我,那好看的眉眼微微皱起像是沉浸在回忆里,终于惊喜般地喊:“苏君南!”
你看,再一次的遇见,我们都已经流连在少年,你的个头比我高一个头,再也不会像小时候一般懦弱地叫“君南姐姐”,而是有名有姓地叫着我——苏君南。
所以,你原谅我,甜蜜深陷。
我很快就和他玩成了一片,就像是小时候那么要好的玩伴,脾性自然是早已深谙。
我只是没料到那个小跟班殷璇,在一点点搜寻他的信息时,也如此轻易地就喜欢上了他。
那天我亲眼看到,晟良站在校园的那片向日葵边,坚定地回绝着她的告白,神情比阳光还要温暖柔和,伸手安慰般地抚摸上她沮丧的脸。
“对不起,我有觉得重要的人了。”他说。
卓晟良觉得重要的那个人,叫作程愿,我只是怀着份好奇远远看了一眼,却有着震惊一般微妙的预感,这个女孩,长长的头发,眉眼间温柔的神情,像极了曾经的晟爱。
如果她现在还在我们的身边,她一定也是如此安静恬淡的一张脸。
我看着他体贴地帮她打饭,为她抄写着笔记,寒冷时送上衣服,下雨时为她撑伞,做着一切关心她的事情。我漫不经心地撇嘴,扭头时,余光却看到他腕上的一道浅红的伤痕。
我忍不住就伸手将他一把牵到了面前,有些心疼地细细看着他的手腕,长久的压抑而患有抑郁症的卓晟良,无法接受太过激烈的情感波动,连自己的情绪,都难以娴熟地掌控,甚至连珍贵的生命,都如此看不清明。
“程愿她真的很像晟爱姐姐,在我小的时候,家人都不告诉我她到哪里去了,很久之后,才对我说,晟爱姐姐是被人贩子带走的,我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长大到可以保护什么人了,晟爱姐姐一定在哪里生活着,等着我们去找她。”纤弱的少年,却有着如此坚定的誓言。
听着这样的话,我不知不觉地,就放柔了眉眼:“好的,我会帮你,一起去找。”
“那么有空的时候,回家乡一趟吧。”他淡淡地对我说。
于是那一次,有了只属于我们的出游,坐在列车的同一排座位上,他悄悄拉上了我的手,闭着眼睛的我佯装沉睡,头不自觉地歪向了他瘦削的肩,列车撞击路轨的声音如此温柔,咔嚓咔嚓,裁开了最为寂静的夜。
那是我们第一次,如此亲密相依,只是,我始终没有这份勇气,说出对他的喜欢。
我们走进曾经的小镇,这里的道路早已变得平整,林立的店铺焕然一新,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七年,有多少记忆都纷纷扬扬地被碾碎成灰烬,我们站在已然不熟悉的街道上,仿佛遗失了所有的方向。
他跟随我去了一家小酒吧稍作休息,我们坐在那个最隐秘的角落,不知不觉,就谈到了卓晟爱。
他说他从不信姐姐就那样突如其来地失踪,他说大人一定也有着什么隐瞒他的理由,他说那是他最重要的姐姐,他曾发誓一定要找她回来……后来他喝醉了,恍惚地私语,我扶着他出门,柜台前的女招待如此细心,帮忙我打开门,面对我感激的眼神淡淡地微笑。
卓晟良,他喝了那么多,高大的身材软软地靠在我的身上,我实在走不动了,扶他坐在街角,忽然,就想起那个小时候的游戏。
附在他耳边轻轻地唤:“卓晟良,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木头人的游戏……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
他点了下头,听话地凝固住笑脸。
可是,那一瞬间我违反了规则,就在他不动的时刻,我伸手钩住了他的脖颈,然后,轻轻地印上了他的唇。
他似乎终于被酒精模糊了意识,在我移开脸之后,头软软靠上了我的肩,带着羞涩的笑容,闭上了眼睛。
面对他淡然的神情,我微微叹息,转过脸,仰望着遥不可及的星空。
你总是分不清我的话,哪一句是在开玩笑我们很快就返回学校,他目光躲闪,支吾着想要问起那天的事情,而太过于羞涩的我一口咬定是因为他喝多了酒才会记忆混乱,他的目光迟疑,却慢慢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吻他的那件事成了我们两个之间隐秘的伤,彼此谁也不再提,他对我的态度也逐步回归成一个真正的朋友,可是,鬼使神差,我渐渐地对被晟良温柔以待的程愿起了敌意,忍不住三番五次地找碴儿,甚至还挥舞着手臂凶狠地放话:“我一定会给你好看。”
面对着张牙舞爪的我,晟良若有若无地皱起眉头,口气淡淡:“那你……就试试看啊……”
我知道,那种难言的酸涩情感,叫作嫉妒,我是如此嫉妒着程愿,为什么只是因为和晟爱长得像了点,就可以享受着晟良的呵护。
我正为卓晟良对我的冷淡而苦恼,没有料到邻校的混混头目残狼,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我的事,对我展开了狂热的追求。
对方也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却早已学会了油腔滑调和故作绅士的举止,带着一群不良少年在校门口等我,手下小弟们齐齐地喊我“嫂子”,残狼迈着歪歪的鸭子步为我送上玫瑰花,甚至对着我远远地吼着情歌“月亮代表我的心”,那群手下乐得看戏,跟着时时起哄。
“别招惹我,我最近烦着呢!”被纠缠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唯有瞪圆双目怒斥道。
残狼那显然是抹了太多发胶的头发在我眼前一晃一晃,音调无比夸张:
“喔,苏君南小姐,我可以等的,哪怕期限是永远。”
我不想听他的傻话,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他还在身后自作主张一般地念叨着:“是不是……如果苏君南你没什么烦心事了的话,就可以好好地考虑我的事情了?”
走得太快,没有来得及对那句话进行拒绝和反驳,只以为会是一个随口开出的玩笑。
三天以后我接到了残狼的短信,通知我去学校拐角的废弃仓库。
我疑惑地推开了尘土斑斑的门,阴暗的光线里,我看到了倒在那边,伤痕累累的程愿和殷璇,头脑轰的一声,就炸了开来。
程愿,是如此像他失踪的姐姐;殷璇,是如此恋慕着他的女孩。
残狼还在一边讨好一般地笑着:“怎么样,我已经帮你教训了这两个人,你也出气了,应该可以考虑我一下了吧。”
巨大的悲伤忽然席卷掉我唯一温暖的浮木,我用尽全力地吼出一句:“滚!”
被我的震怒吓到,残狼带领着混混惊慌逃走,我也跟在后面几乎夺门而出,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醒来的她们,然后,在仓库门口,我遇到了路过的你,卓晟良。
而且,万万没有想到你会对我逃出的仓库充满了好奇,推开惊慌失措的我一步就迈了进来。
晟良,你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带着震怒和悲伤的眼神,我是说过想要给她们好看,可是现在该怎样和你解释这场误会,而你又真的信吗?只有“啪”的一声甩来的耳光让我眼前发黑,满脑子嗡嗡作响,天昏地暗之间,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几乎是狂乱地吼叫着:“苏君南,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为什么要这样……这是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晟良,你永远不晓得我说的话哪一句是真实,哪一句是玩笑,哪怕已经这么多年,哪怕我对你还是有着难以掩饰的喜欢,你永远控制不了你的情绪,甚至,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人的心,伤到这么痛。
晟良,从那天开始,你就消失在了我的面前,只是几天后,有噩耗传来,搭车前去医院看望她们的你,遇到车祸,在车子翻滚变形的途中,伤到了脊椎,从此再无法站立,甚至,不知是不是还能够清醒。
世间的悲喜,来得如此迅疾。
出事之前,他正坐在车尾的角落,那样狭窄到让人唏嘘的空间,就像是小时候的稚气男孩,蜷缩着睡去,对未来同样没有丁点的安全感。
晟良,我似乎是看到了那个场景,当初的你,是怎样蜷缩在阴暗狭小的空间,在世界的旋转和众人的尖叫中,闭眼,有泪流下,然后,在悲伤中陷入无边无际的沉眠。
同时发现的,是你装在书包里,密密麻麻的日记:“酷似我最重要的晟爱姐姐的程愿,我仍旧没有办法保护她……我只是永远无法接受,伤害程愿和殷璇两个无辜女孩子的那个人,是她,微笑着走上来和我打招呼的她,即使潇洒不羁也难掩偶尔寂寞的她,答应会和我一起寻找姐姐的她,我印象里,美好的她,我深深思慕七年的……苏君南……”
那些没有说出的话
如果……如果我可以早一点告诉你所有的真相……如果……如果我可以早一点听到你玩笑般叫着程愿只是“姐姐”……如果……如果我可以早一点努力去聆听你心中的声音,拂开你对童年那件事的阴影。
如果……如果我可以早一点得知,只是那个时候,突如其来的亲吻之后,我们的疏离和掩饰,使得我们都误会了以为对方不喜欢自己。
这些“如果”成真的话,这个世界,会不会就变得不一样?
只是我们缺少这样的能力,用一个后悔,就能改变所有残忍的流年,我就一定不会是这样,夜夜哭泣着想念。
我对着安睡的你,不停不停地说话,你躺在洁白的被褥之中,神情恬淡。笨蛋卓晟良,这次你是真正地变成了那个不说话不动的木头人,却只让我,陷入了无止境的悲伤。
晟良,你知道吗,只有你永远离开的时候,我才发现心底永远缺了一个大口。就像是有着永远都填不满的空缺,冷到让人心里发疼。
我再也没法告诉你,九岁那年我和晟爱跑去人迹罕至的后山森林玩着木头人的游戏,我突然看到一个流里流气的老男人出现在了她的背后,我们惊慌地奔逃,她绊倒在地,而我却跑得远远的。后来我躲在树丛里,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因为我听到了她的惨呼,那么绝望又是那么痛彻心肺,那个老男人肆意地凌辱了她,她只是哭喊,一次次地呼喊着:“君南,救救我……晟良救救我……爸爸妈妈……”凄厉的声音几乎要刺破晴空。我蜷缩在树丛里,想要跑回去叫人来救晟爱,双腿却不争气地软得无法站立。时间残忍地延迟到那么长久,我只有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背,抑制住冲口而出的呜咽,疼痛却告诉我这不是场荒诞的梦境,直到她的哭喊声渐渐小了下去,我却什么都做不了,那一刻,我是一个无知无觉的木头人。
我也没法告诉你,后来天黑了,你的父母寻找到了衣衫不整的晟爱,同时也发现了树丛中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我,原本就不喜欢晟爱的他们,做了抛弃她的残酷决定。他们一遍遍地恐吓着我不准把这事说出去,然后将晟爱送往了附近一处破旧的黑诊所,最后,狠心的他们带着你仓促地搬家离开。
我还没法告诉你,我偷偷跑去看望她的那天,带着一身凌辱伤痕的晟爱终于醒来,她只是哭着说想要见到爸爸妈妈和你,晟良,当我搀扶着跌跌撞撞的她赶到的时候,却只看到搬家的篷车迅疾行驶而去的背影,晟爱崩溃般地喊着、追赶着……而你们没有听到她的哭喊,离去得那么决绝。后来我们也很快地搬家离去,晟爱的事,也成为我幼年心中一道痛楚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