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姗说：“我因为从小失去母亲，更多时候是奶奶充当了母亲的角色，所以，一直以来，我和奶奶的感情最深。慢慢的，爸爸成为了家庭的顶梁柱，奶奶也就由一个强势的女人变成了一个慈祥的老太太。我家从县城里搬到谷库村，自然成了村庄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
洛姗说：“我们家盖了二层小楼，我因为和奶奶好，就一直和奶奶住在楼上。事情坏在有一天我偷看了奶奶的日记本，我本来不知道奶奶还有记日记的习惯，大概她都是趁我白天去上学的时候记吧，毕竟她一个人成天待在家里太过无聊。”
洛姗说：“我是因为找什么东西，独自在家翻箱倒柜，那时奶奶不在家，我从一个红色的大箱子里翻到了那个日记本。偷看奶奶的日记，我发现了让我震惊不已的秘密。”
梁旭心想，应该是里面记载了我爸是个杀人犯的事。
洛姗神情怪异，说：“原来我奶奶和你爸爸竟然……竟然一直相爱。”
梁旭吓了一大跳，愣怔地看着洛姗。
洛姗说：“你能想象得到我当时受到的惊吓吗？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女孩。我惶恐不安，不知所措，于是干了一件恐怕是我这一生中最愚蠢的事，也是最让我后悔和痛苦的事，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我姑姑。”
梁旭依然愣愣的，他的眼前非常不雅地出现了两个人偷着做爱的场面，一个是没有丈夫的寂寞空虚的中年女人，另一个是正值青春期每天对性充满幻想的少年。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会是爱情还是仅仅是性。
好一会儿，梁旭才说：“我明白你奶奶为什么要从县城搬到偏僻的农村了，她是担心如果出现什么流言蜚语，传到儿子和女儿的耳朵里，那就糟糕了。”
梁旭说：“我也明白了洛琴为什么要跟你奶奶仇人般恶语相向，是因为耻辱和愤怒。你奶奶为什么要自杀，是因为羞耻，没脸面对她的儿女；你为什么要一直住在亲戚家，是因为恐惧和悔恨。都明白了，应该是这样吧。”
梁旭抬起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洛姗，又说：“对于你爸和你姑姑来说，这是多么让人难以接受的丑陋往事啊。所以他们俩才会那么恨我爸，而这种恨最终升级到要杀了我爸的程度，是因为你奶奶的自杀。你爸是个孝子，他把自己母亲的死迁怒到了我爸的头上。”
洛姗默认地点着下巴。
他们俩又开始陷入到沉默之中。
“你奶奶叫什么名字？”后来梁旭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脱口问了这一句。
“秦灵。”洛姗回答。
[九]
天阴沉沉的，空中挤着大块的乌云。
梁旭站在教学楼门口，垂着头在包里翻他的钥匙。
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走出教学楼的学生们发出巨大的嘈杂声，洪水般涌来。两个打闹的男女撞在梁旭的背上，差点儿将他撞下台阶。他胳膊里夹着的书本“哗啦”一声全掉在地上，一阵风吹来，书里夹着的题纸和纸片全都逃也似的飞走了。
“呀，不好意思。”女生声音清脆地说。
梁旭摆了一下手，弯着身体去捡掉在地上的书。
女生跑去帮忙追题纸，却被与她一起的男生给拉住了。
“是他。”男生指着梁旭低声说。
梁旭偏过脸看他们。
他们俩一见到戴着口罩的梁旭，神情立即变得不自然。女生充满歉意而又犹豫地望着梁旭，想帮他捡题纸又怕传染上皮肤病，她身后的男生在不断拉她，于是她也就没主意地被那男生拉着离开了。
梁旭习惯了其他人的异样目光，继续弯着腰到处追被风刮走的题纸。
洛姗跑了过来，帮梁旭捡题纸，在周围学生注视的目光下，她坦然地和梁旭一起把被风吹跑的那些题纸都给捡了回来。
“还缺不缺？”洛姗把手里的题纸递给梁旭。
“不缺了吧。”梁旭检查了一下，发现确实不缺了。
他们俩并肩朝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一个女孩爱上了曾试图强奸她的怪物男生，这在学校里瞬间成为了奇谈。
不过，梁旭和洛姗可并不是情侣关系，也许——只是一对互相谅解了的朋友而已。
他们俩来到那家梁旭曾经常光顾的小饭馆里吃饭。
“那个法子怎么样？”洛姗问。
“很好。”梁旭用轻松愉快的语气说，“效果特别明显，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多长时间我的脸就能变成正常的模样。”
“让我看看。”
梁旭抬眼朝四周瞧瞧，看有没有特别关注他的，然后摘掉一边耳朵上的口罩带，露出脸颊一角给洛姗看。
洛姗把头从对面凑过来，还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点了点他的脸颊，颇为满意地点头说：“嗯，效果是挺明显的，其实你现在都可以摘掉口罩了。”
“那么长时间都戴过来了，不差多戴这几天，很快就彻底好了。”
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把整条的蛇皮烧成灰，与猪油混在一起，然后往脸上涂抹。这个治疗梁旭脸上毒瘤的方法是洛琴让洛姗告诉他的，洛琴已经知道他们成为好朋友了。
“最近方原有没有再骚扰你？”梁旭一边吃饭一边问洛姗。
“当然有，成天在学校附近徘徊，特务似的。”
“他的手怎么样了？”
“谁知道呢，你可千万别把这治疗疙瘩的方法露出去啊，让方原多受点儿罪。”
梁旭笑了笑。
他们俩一走出饭店就与方原狭路相逢。
“是你们俩？”方原大概是以为梁旭会跑，一把抓住梁旭的胳膊，“你别跑，我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咱们之间的事可严重了。”
梁旭轻蔑地打量着方原，毫不畏惧地走下台阶。
“怎么办？”方原歪着脑袋问梁旭。
“什么怎么办？”梁旭冷冷地看着他。
“少他妈装傻，第一，你欠我五千块钱，而且你把我的手给传染上皮肤病了，我的手变得不灵活，一不小心把车开到了桥下，车钱你也得赔。”方原说，“第二，洛姗是我女朋友，你勾引我女朋友，使我丢尽脸面，已经没脸见人，这事又怎么算？”
“我卖给你了吗？我还不能和你分手了吗？”站在一旁的洛姗愤怒地呵斥方原，“我已经跟你分了，分了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咱俩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了，少他妈跟个黏糕似的黏着我，你挺大个人还要不要脸？”
方原登时火冒三丈，有要冲过去打洛姗的意思，但终究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强压着怒火手指洛姗说：“你给我等着，咱俩的账等会儿再算，我先和梁旭算清楚的。”
“咱们没什么好算的。”梁旭说，“我不欠你什么，你跟我耍无赖那一套是没用的，因为，第一，我没钱给你讹诈，你就是把我绑票了我家里也拿不出几个钱。我从小没爸，我妈在一个普通单位当普通员工，什么家庭条件你能想象得到吧？第二，我也并不怕你，你威胁我没用，我是个没有希望的废人了，你把我打残疾了我高兴，我讹你一辈子，讹到你家破人亡。要不你干脆把我打死，当个杀人犯。或者，我跟你拼命，把你打死。”
梁旭这套话把方原给镇住了，方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望着梁旭，好容易才镇定下来，重又恢复凶狠模样，食指几乎点到梁旭的鼻子上。
“我跟你说梁旭，你甭吓唬我，我方原也在社会上混了多少年了，你一个书呆子说点儿装逼话吓不到我的。”
“我没吓唬你。”
“咱们痛快人不做磨磨叽叽的事，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给不给钱？”
“我给你个屁你要吗？”
方原勃然大怒，甩开胳膊就是一个耳光，直接扇在梁旭的左脸颊上。
梁旭听到耳朵里“嗡”的一声，身体随即朝右边踉跄了几步。
“你凭什么打人？”洛姗大叫一声，跑上前推了方原一把。
方原回手一个大嘴巴抽在洛姗脸上，发出“啪”的一个极其清脆的声音。
洛姗捂着脸，头晕眼花地站在那里傻住不动了。
梁旭见洛姗挨打，暴怒起来，疯了似的冲过去，挥起拳头砸在方原的眼睛上。
方原朝后趔趄一下，见梁旭正跟过来连续向他发起攻击，便胡乱地朝前挥着手，一方面是阻挡梁旭逼近，一方面是想抓住梁旭。
梁旭使了一个正蹬，蹬在方原的胸口。
方原的屁股往后面一坠，人窝窝囊囊地坐在地上，刚想爬起来，梁旭早赶上前，一拳又打在他的脸上，接着又是一拳。方原狼狈不堪地抱着脑袋仰躺在地上，滚了一下身体用背对着梁旭，身体突然站起的同时，右胳膊朝后面横扫过来，猛打在梁旭的脖子上。
梁旭捂着脖子朝后面退了两小步的瞬间，方原魁梧的身体闪电一样冲了上来，一个直拳横冲直撞地打来，蛮横凶狠。
梁旭接着刚才往后退的惯性又继续往后退，算是躲过了那一拳，但对方的第二拳紧跟着又打了过来。这一拳梁旭没能及时躲避开，但是打到梁旭身体的时候力量已然不大，没给梁旭造成什么伤害。
梁旭利用这个机会抓住了方原的胳膊，并用另一只手快速地去打他的眼睛。
梁旭的反攻很有效果，方原的眼睛一被打到立即睁不开了，躲避火焰似的朝后面退着躲梁旭，并一只手捂眼睛，一只手不断在前面挥舞扰乱梁旭的进攻。
梁旭像条恶犬，凶狠地朝前面扑着，劈头盖脸地打方原，很快就把方原给打倒了。
方原一边蜷缩在地上翻滚，一边高声骂梁旭。
梁旭则一边踢他、踹他，一边也回嘴骂他。
他们俩的厮打招来了成群的人围观，因为这是在大学附近，又正巧是放学的时间，马路边本就有很多学生，一听到有人打架立即苍蝇似的都围了过来。
“梁旭！我他妈不弄死你是你养的！”方原发狠叫道，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匕首。
梁旭赶紧往后退。
梁旭的腿立即被刀划了一下，牛仔裤发出摩擦的声音，听到这声音，他不敢再贸然上前了，赶忙退后。
方原像斗牛场里愤怒的公牛一样撞过来，速度迅疾，一刀刺出。
梁旭的身体本能地朝旁边一闪，躲避开对方的进攻后，双手同时在对方的肩膀和后背上狠推了一把。
方原处于前冲状态，刹车不住，趴在了地上。
“快跑吧！”洛姗喊了一声。
梁旭转头沿着街道朝南街跑去。
方原爬起来大骂着朝梁旭追去。
梁旭沿着街道跑了几百米后，见路边有一个小街道，于是拐了进去。
方原跑的速度并不比梁旭慢，大概是打红了眼睛，非要置梁旭于死地不可，所以发起了疯，拼了命地死死尾随梁旭。
跑了一百多米后有一条小胡同，梁旭又跑进了那条小胡同，这时身后的方原竟然追了上来，脚步声越来越响，甚至连呼吸声也能听见。
这条胡同很窄，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大概平时根本不走人，因为里面堆满了废弃的东西，而且有些脏。梁旭跑进胡同才发现，前面是堵死的，大概是什么单位的后门，而那单位已经停业，两扇大铁门被用铁链子死死地锁着。
方原喊叫着把手里的刀子刺过来。
梁旭背靠大门，身体不由自主地朝一旁躲去，几乎是跳着扑向一边，然后整个人跌倒在墙角里。
方原一刀刺空后，转过身体又一刀刺来。
梁旭情急之下在地上摸到一块方砖，想也不想便朝方原飞过去，因为他们离得实在太近，那方砖正砸在方原的眼睛上。
方原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双手紧捂着眼睛恶声大骂。
“你他妈要弄死我是不是？”梁旭双手揪住方原的衣领，怒不可遏地问。
方原眼睛通红，杀气腾腾，抓起掉在地上的尖刀，对着梁旭的身体就是一刀。
梁旭一拳打在方原脸上，趁机抢下方原手里的尖刀，转过刀头，一刀刺在了方原的胸口。这一刀刺出后，仿佛是有一种奇怪的惯性，梁旭又连着在方原的身体上刺了两刀。
方原依然满脸杀气，却捂着汩汩冒血泡的胸口往后躺。
[十]
梁旭想，方原恐怕必死无疑。
梁旭想，我就这么成了杀人犯。
梁旭立即打出租车来到汽车总站，换乘了开往辟杨县的大巴。
大巴车上，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梁旭吓得猛然一抖，掏出来看，是洛姗打来的，到底要不要接？他犹豫片刻后挂了电话，又把手机电池和手机卡给取了下来。
天黑时，梁旭来到石马村，四下张望没人注意，绕到村庄后面的山脚下，然后沿着山谷跌跌撞撞地在漆黑的山林里行走，四个多小时后方才来到那个隐蔽的山洞。
石马村有一共不到十户人家，称不上村庄，且住的也都不算村民，他们都是开饭店或者开超市的，挣的是公路上的钱。
石马村是最近几年才因为公路出现的，所以没人知道这个山洞。
洞底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像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离了一样。僵尸男人留下不少罐装食物和真空袋装的食物，够梁旭自己吃一段时间的。
就这样，梁旭独自在山洞里生活下来，生活变成了吃饭和翻看僵尸男人留下来的大量旧报纸。起初他心浮气躁，无法忍受这种被世界遗弃般的孤独和压抑，加上风声鹤唳的恐惧，精神备受折磨，几乎发疯。一个星期后，他渐渐平静，对孤独能够坦然接受。
每天梁旭有大量的时间胡思乱想，想梁志辉的尸体在哪儿，想马光的尸体在哪儿，想母亲怎么样了，想警察在怎样抓捕他，想学校里的学生们在怎样议论他，还会想到洛姗。
胡思乱想之余，梁旭会扔石头玩，这恐怕是他唯一的娱乐活动了。
他捡起地上的一枚小石头，朝放在远处的一个罐头盒上打。
罐头盒放得很远，梁旭飞出手十枚石头，能够有一个打到它便是很好的成绩。石头打在金属的罐头盒上会发出“当”的一声，每当听到这声音，他都会感到一阵激动的喜悦。
有时候梁旭想打电话，可害怕被警方监控，只能作罢。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