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对于这样一种弑师的罪恶行为，暮封雪并非没有迟疑过，抵触过，抗拒过……但最终的结果，却从来不曾改变过。
那把弑师的凶刀，无论他心里是多么的迟疑和抵触，不管他心中是如何的抗拒与动摇，到最后，还是会如同宿命一般不可抗拒地挥出去，砍下去。
因为，对于暮封雪而言，每一次的弑师历练，其实都是一场注定了彼此都无路可退的生死决斗。这其中，只有生死，没有所谓的输赢胜负，也没有人情道义可立足之处。
想要活着，想要生存下去的唯一条件，就是在自己被杀死之前，杀死那被安排的对手。
——一直如是，从来如此！
所以，无论多么的迟疑、抵触、抗拒、动摇……为了活下去，为了获得生存的权利，更重要的是为了能够走出去；他最终还是一次次地逼迫着自己挥砍出弑师的那无比罪恶的一刀，也从来没有开口拒绝过完成弑师历练的这最后一击。
——因为，他一直都知道，他没有拒绝的资格，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
——也因为，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活下去，最起码要一直活到他完成最初约定的那一天。
在此之前，他不允许自己死去——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面对什么样的残忍——他都必须活着，也只能活着！
所以，当暮封雪说出“我拒绝”这三个字的时候，那根定立在独臂人王头顶上的手指，其周朝那些灿若星河、闪烁缠绕的符文，竟然出现了一瞬间极其突兀且不自然的停顿。
可惜，此刻已经视线下滑，思绪也因纷繁闪烁的回忆而显得凌乱复杂的暮封雪，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稍纵即逝的变化。也因而没有看到，在那些符文停顿静止的那一瞬间，因为失去了那些璀璨符文的遮掩和干扰，进而稍稍显现出来的某个印记。——一个如烙印般烙刻在这个莹白如玉的手指上的奇特印记。
所以，暮封雪也因此错过了一些对他而言，无比重要的东西！
“你说你拒绝？！”
之前那道苍老而冷漠的声音，再次伴随着一圈圈仿似连绵不绝的空间波纹响彻在这一丈空域之内，透着浓浓的讶异意味。
显然，说话之人，对于暮封雪这唯一的一次罕有罕见的立场鲜明的拒绝，感到相当诧异。
暮封雪闻言，从纷繁复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着那根被灿若星河的符文所缠绕的手指，反问道：“你是谁？”
对方沉默了一下，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够代替你的那位守墓爷爷做出决定。我现在再问你一遍，你是要放弃这次的历练吗？！”
暮封雪没有丝毫犹豫，点头道：“我不会再对人王师父动手了。对他，我下不了手了。”
那道声音，道：“你知道你这个决定，对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暮封雪自嘲地笑了笑，看了眼独臂人王，回答道：“知道。最坏不过一死。我从来就没怕过死。何况，现在对于我来说，要我拿起这把刀，可比让我去死，困难多了。”
“你难道忘记了你当初的誓约了吗？你难道要背弃你的誓言，背叛你的族人吗？好不容易熬到了这最关键的时刻，只要你砍下你眼前这最后一个所谓的师父，完成这最后的一次历练，便可功德圆满。进而有机会离开这片生命禁区，去寻找你一直想要找寻的那个人，完成你所有的誓约。而现在，你却因为这个人，在这最后关头放弃这轻而易举便可成就的一切，你疯了吗？！”
暮封雪沉默了片刻，自嘲道：“疯了吗？也许吧，面对这种情况，不疯，也就连人都不是了。连最后的一点人性都丢弃了，连最后的一点良知都泯灭了的话，我还能剩下些什么？！即便能够因此而继续活下去，甚至是走出去，又还有何意义可言？那样一个满身罪恶，形如野兽的人，又还有什么值得期许和寄托的？！那些所谓的誓言和约定，又还有谁会相信？！至少，如果我真的握起了这把刀的话，我就会变得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
顿了顿，暮封雪将紧紧握成拳头的右手，用力地擂在自己略显瘦弱的裸露心口上，铿锵有力地说道：“所有的誓约，我没有忘记，也永远都不会忘记。族人，我也没有背叛。只是，我拒绝以这样一种方式来作为换取达成目的的筹码。我绝对绝对不会再用人王师父的性命，作为我活下去的代价。今天我可以为此而亡，也绝不会再次握起这把屠戮的凶刃！”
暮封雪这带着威胁韵味的话语，显然是真正触怒了那个始终不曾现身的存在，伴随着一声冷哼之音，一股可怕的气势，突然自那根手指上轰然爆发，就连围绕着这个手指不断闪烁游走的符文，都如被某种看不见的怒火点燃了一般，如盛放的烟花，炽烈的燃炸开来。
毫无防备的暮封雪，被这一股恐怖的气势，正面轰击，感觉就如同被一座倒塌的大山撞击中，整个人全身飙血，倒飞而出，狠狠地砸在了神罚之眼塑造出的空域壁障上。
骨断经折的“咔咔”声，沉闷如雨般自他身体内响起。暮封雪那刚刚被独臂人王以自身修为和生命力治疗好，并且极大强化上了好几个层次的身体，再次被重创。而且，此刻所受到的伤势，比之先前还要严重得多。不但整个身体遍布裂痕，就连断裂或者是散碎的骨头茬都穿肉破皮而出。他
整个人被这一股恐怖的气势，狠狠地挤压在坚硬透明的空域壁障上，如一滩留着血水的烂泥似的。说不出的凄惨与触目惊心。
但他还是依旧倔强地抬起头，被血液染成紫红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根手指头，无言地诉说出谁都可以轻易感受得到的决绝与决不妥协。
“别太自以为是，也别再试图激怒我。不可否认，你对于我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却不是唯一的选择。如果你真要找死，我会成全你。”
那根手指上散发而出的气势依旧不变，苍老而冷漠的声音，却冷如冰晶，杀意隐隐。
暮封雪呸出了一口血水作为对他的回应，决然如故，不为所动。
而就在这个时候，被手指摁在下方，仿佛失去了神与魂的独臂人王，胸口和头颅内，如各有一轮血色的烈日突然穿云破雾而出一般，金红色的神曦如最盛烈的光芒，冲破了骨骼、血肉和皮肤，轰然爆发而出，与那些包裹着他的璀璨符文，撞击在了一起。
虽然最终未能真正冲破那些星星点点的符文，但是，却也形成了短暂地胶酌。而也就是趁着这一刹那的僵持，独臂人王猛然对暮封雪喊出了最后的话语：“暮封雪，你给老子记住，哪怕绝灭了人性，泯灭了良知，形如野兽，你也要给我活下去。你的命。早就已经不只是你自己的了，它还是我们这些甘愿被你所杀的人的生命的延续。杀了我，别让我死在这藏头藏尾见不得人的王八蛋的手里。不然我死不瞑目。杀了我，杀了我，杀——”
独臂人王显然也听到了暮封雪刚才的话语，故而再度燃烧所有，爆发出最后的呐喊！
他的话，如同一道天雷，猛然轰击在了暮封雪的心神之上，令得他整个身体，剧烈一颤。尔后，两道被血水侵染成为紫红色的泪水，无声无息，却势不可阻地自他的眼眶中涌溢而出。
哪怕是在被重创如斯，骨断经折的时候，暮封雪都没有动容，没有流泪。此刻却因为独臂人王的一句句不甘的嘶吼和死不瞑目的呐喊，而泪如泉涌。
“哈哈哈。小子，听到了没有。就连这蝼蚁一般的东西，都心甘情愿地求你砍杀了他。你那所谓的拒绝也好，死志也罢，除了能够安慰一下你自己那不知所谓的人性良知之外，对所有人来说，都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顿了顿，这个越显冷漠与残酷的声音，继续说道：“拒绝？！可笑。从你当初自己做出选择，自己许下那些誓言和约定，背负起你身上那具棺材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自己放弃了所以可以让你去拒绝的权利了。选择的本身，同样意味着被选择。现在你所经历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对你当初做出的选择而所要承担的代价而已。你已经做出了属于你自己的选择，如今，就只能够接受随之而来的被选择，在这个过程中，你没得选择，也无法拒绝！”
暮封雪透过血染的视野，看着独臂人王胸口和头颅里，那两团刚刚闪耀了片刻又急速暗灭的光团，真真是狠狠地咬碎了几颗牙齿，和着腥甜的血水吞进肚子里。之后，他整个人就如同经历了一场无尽漫长而剧烈的兑变一般，神情麻木，喷溅着血，嘶哑出三个，“放开我。”
他的要求，得到了第一时间的回应。那股恐怖至极的气势，随即干脆利落地消散无踪，诡异得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
一丈空域之内，除了一根手指，两个人，一副棺材，空无一物，寂静而透明。但是，却给人无处不是可倚靠的实地感觉。
故而在那股气势消失之后，贴着空域壁障悬在半空的暮封雪，并没有向下跌倒与滑落的倾向。哪怕此刻他几乎痛苦地直不起腰，站不起身子来了。
可是，他最终还是硬生生地站直起了腰身。这一刻，他仿佛已经感受不到了痛苦的存在，觉察不到了破损不堪的身体状况了。就如同一具对身体没有了任何感知的行尸走肉。
因为骨骼多处断裂的缘故，他踏空而走的时候，显得有点踉踉跄跄，摇摇摆摆。从各处开裂的创口中流出的紫红色的血液，顺着他的身体，流落、滴坠在空间中，在他的脚掌下，淤积成一滩滩薄薄的血面。
他一前一后，实际上只是踏出了两步，却疲惫地仿佛跋涉了漫长的一生，走到了油尽灯枯的边沿。
接着，他双膝坠压，悬空跪在了独臂人王的身前，看着又如同之前那样丢失了神与魂的独臂人王，看着他那被星星点点的灿烂符文缠绕和笼罩着的雄壮躯体，暮封雪张合了几次嘴，在呜咽哽咽中，却始终说不出只言片语。
他将右手心里握着的那块又冷又硬，被他自己的血液浸透、湿透的金属圆球，摁压在了自己流着血的胸口上，感受到了一种仿佛热铁烙心般的痛楚和刻骨。
尔后，他伸出不自禁地在阵阵颤抖的左手，握住身侧那把插立在空中的“弑”。
接着，他用尽所有的气与力，昂然起头颅，发出一声歇斯底里中透着撕心裂肺般的伤与痛的嘶吼声。
在嘶嚎声中，他的左手迅猛的摆过自己的前胸，他手中握着的“弑”，也随之向前划出了一道罪恶的弧度。然后，在他突然松开的左手中，被抛飞了出去，撞击在了空域壁障上。
大砍刀“弑”与透明的空域壁障，碰撞出一声沉闷厚重的颤音，和暮封雪凄厉的嘶嚎，交汇在一起。
彼此交汇的声音，在这个一丈大，封天禁地的空域里，回旋不休，如一首送葬的悲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