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接过邹会计手中的沾满了油圬的钱,想起中午邹会计侄儿子说的话,一阵感慨:莫看他们这些人平时吊儿朗当,关键时却比一本正经的人讲义气多了。只是自己怎么还人家的情?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些钱,儿子明天就能去上学了。老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胃也不怎么疼了。
老王去跟他接班的人交了班,和秘书小崔打了招呼,正要回家,突然一个炸雷,接着电光一闪,像天垂地划裂了一道大口子,雨下了起了。先是一阵急雨,如密集的箭射下来,打在人脸上,如蜂螯似的生疼。雨下了一阵,又停了,像是拭探似地看有没有什么反映。人们刚刚跑到屋檐下,那雨就铺天盖地地下起来。乡政府大院里的四周的屋檐沟,顷刻间飞荡起千万条瀑布。
只有等雨停了再回家了。老王想。下了一会儿,雨却不见停,身上也冷起来。老王忙把今天早上从家里走时妈给他的一件衣服穿上。老王穿着衣服,心想这千把块钱,一交集资,给老人家多抓几副药怕是不行了。胸口又一阵疼。老王就站在楼上喊厨房的杨师傅,问还有没有饭。楼下的老杨在雨声中回答说,今儿大家都要回家,饭煮得少,只剩了一块锅巴了。老王便跑下楼去,到食堂拿锅巴。
雨打在脸上,冰凉冰凉,如冬天的冷雨。老王倒了一杯开水,嚼着锅巴。突然电光一闪,室内外如同白昼,接着一声炸雷,老王听见院子里吱呀地一声响。老王忙出门去一看,院子里的那棵大杉树被雷拦腰打断了,枝柯横满了大院。树枝倒下时,还扫落了屋上的几块瓦。雷声过后,雨接着无声地泼下来,如桶倒一般。电也停了,屋里一团漆黑。电光一闪,屋里屋外的景物一下呈现在眼前,突然又退进黑暗。昨天县委书记来后,才指示有关部门给他们通了电。这必是电线杆也被击断了。老王蓦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忙找了一只三节电筒,也不怎么亮了,那光似没吃饱饭似的暗淡无力。又把电筒拍了几下,拭了拭,照了照院子里的雨,只见积水已从水沟里漫起来。
老王来到办公室,见雨水已漫到了门坎,办公室里点了一根蜡烛,秘书小崔正把电话摇得如风,喂喂地喊着,问几个水库的水位情况。喊了一阵,见老王进来,哭丧着脸说:“王部长,几个水库的电话都不通。”
“卢书记呢?”卢书记是乡党委副书记,老王已把班交给了他。
“卢书记的爱人得了急性阑尾炎,才送到医院去了。”小崔说。
老王一听,马上对小崔说:“你快把在机关的几个同志都找来!”
不一会儿,小崔找了几个人来。平时吃饭时四十几人的乡机关,此时连厨房的杨师傅一起,也只有七八个人了。在室外的大雨声中,老王说:“我这个防汛抗灾副指挥长从来没把大家招集来开过会,今天情况紧急,希望大家照我的话去办!”在烛光中,他严肃地望了大家一眼,见他温和的脸上露出了刚毅的面容,大伙不由直起了身子。“有几个地方情况不明,现在大家就分头去督促检查。”接着他就给大家分了工。
老王最不放心地是白山村水库。如果雨这样下下去,难保水库不坍堤。虽然白天陪市计生委的同志到白山村时,一再给村里强调,要水库下游的人家赶快搬走,村里说,还有一家,两个老人好说歹说不愿搬,村里已答应今天下午再去做工作,但老王还是很不放心。必须亲自去!
老王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雨,下起来无声,却是铺天盖地,只听见如潮水般的低沉的漫涌声,从四处席卷而来。气温骤然下降,让人四肢冰凉。老王穿了两件衣服,仍觉得浑身冷嗖嗖地。老王回到寝室,木厢子上面是昨天下乡回来时换下的还没有洗的几件衣服。开了厢子,翻了翻,一件熟悉的衣服出现在眼前。那是他平时很少穿的一件衣服,虽然已褪了先前的青绿,但仍是让他的心跳了一下。他小心地展开衣服,胸口的那颗钉得牢牢实实的衣扣跃入他的目光里。肖琳一直没有结婚,在白山村小学过着她于世隔绝的桃源生活。他去白山村下乡,想跟肖琳说几句话,肖琳总是很礼貌地说,“王部长找我有事吗,没有事我要上课了。”说完便拿着课本走了。但是在肖琳回顾的那一瞬,他分明感到了一种蚀骨的忧怨。那忧怨就象这颗衣扣,永远钉在了他的胸口。
老王穿上衣服,打着雨伞,拿着电筒,出了乡政府大院,一头扎进了那密密的雨幕。街上已有了淹过脚背的冰寒的积水,一脚下去,那寒气从脚心剌到了心里。老王看见街上还有一两家铺子亮着光,手里的电筒已不怎么亮了,就想去买几节电池,可走到铺子门口又站住了。衣袋里这钱,不能用开了。于是毅然转身,打着并不明亮的电筒,向街旁的小路斜插过去,踏上进山的小路。
从小路穿过白山崖到白山村水库,最快也要一个多小时。雨是不停地下着,不停地打在树叶上,像是漫天的饕餮声,疯狂地咀嚼着黑夜。通了公路后,小路走得人就少了,已长满了枝柯。这枝柯刮拉着老王举着的雨伞,而枝柯上的雨水又打湿了老王的衣服。很快,老王的一双裤腿全被雨水打湿,冰凉的雨水顺着腿流着,灌满了胶鞋。这个时候,老王感到只有自己的头发还是干的了。为了节约用电,老王的手电筒时明时灭,凭感觉在山路上穿行。在多年的乡镇生活中,他已熟悉清水乡的每一条小路。
雨不停地下着,在雨夜中穿行的老王感到浑身一阵热,一阵寒。他知道自己发起了高烧。好在这时已到了白山崖,离白山村水库已不远了。可这白山崖却陡峭难行。这是一个只长石头,不长树木的地方。陡峭的白崖下面,就是深不可测的峡谷。时有牛从这里摔下去,放牛的常绕道而行。来到白山崖,老王的雨伞已被枝柯划破了,雨水沿着伞柄灌进了他的袖口。电筒的光亮越来越弱;上山时走得一身热汗已经退去,身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雨,只是冷冰冰地难受。一阵阵寒气袭击着他,他听见自己的牙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得得直响。快了,下了白山崖,就是白山村水库了。他为自己打着气,艰难地调动着已麻木的双腿,在微弱的电筒光照下,小心翼翼地踩着光滑不平的崖上小路,控制着因高烧发冷而带来的浑身颤粟,继续向前走。突然脚下一滑,身子没有站稳,他便似扑向山谷的鹰一样,摔进黑暗中的深谷。
是长在崖上的一棵老松拉住了继续下坠的他。在他掉下崖的那一瞬,他心头一惊:完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一只手从他的下衣口伸进去,刺得腹上一阵生疼。他飞快地伸出手去,抓住这只从空而降的手——松枝!这是长在崖缝中的一棵老松,或是飞鸟遗落的一粒种子,或是山风扬起的一团尘土,使它落进了崖边的石缝,生长出来,像一只手。这手抓住了老王。老王吊在松枝上,一时分不清哪是上,哪是下。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翻过身来,骑在松树蔸上。雨伞、电筒都已掉下崖去了,他在雨中摸索着,然而除了这棵从崖缝中长出来的松树,全是光秃秃的岩石。他又顺着崖缝摸索,也很快发现那是徒劳。在闪电照亮山谷的一瞬间,他看见自己是在半崖上。现在唯一的希望是等到天亮,或者有放牛的路过时来救自己了。他坐在松树蔸上,略动一下,那松树就不堪重负似地晃荡着。他竭力保持着身体的平稳。只有在雨中坐等天明了。这时一阵寒冷又象一盆盆冰水从他的头上淋下来,他下意识地裹一裹衣服,才发现身上穿的三件衣服的衣扣,除了那件肖琳钉在胸口的那颗衣扣还完好地扣着,其他的全蹦掉了。正是这颗衣扣最终拉住了伸进衣服里的松枝,救了他的命!噢,肖琳!他想起肖琳,又想起那双忧怨的眼,疼痛转到了心里,那被松枝划破的腹上的伤口的痛疼似乎就减轻了。要活着等到天明!
现在算来,两天时间里,他只吃了半块糊锅巴。他感到了肚里的肌饿如长着尖厉的牙的狗,啃食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想起下楼时那块还没有来得及吃完的锅巴。那锅巴多好吃啊,虽然冷了,嚼起来很费劲儿,可是多香啊。他咽了一下口水,手在衣袋里下意识地摸着。突然他摸着了一块硬硬的圆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月饼!昨天晚上他给母亲的两个月饼,老人在他早晨离家时,又偷偷分了一个装进他的衣袋了。他和着从脸上流下来的水珠吃着月饼,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松树长在崖凹处,挡去了部分雨水。老王吃了月饼,四肢似乎有了力,也不是那么寒冷了。然而他又发起了高烧,他感到自己的思维不是很清淅了。他紧紧地抓住身下的晃动的松枝,只有一个念头:但愿水库下的人都搬走了。
他拚命地想睁着眼,可是在恍惚之中,他的眼还是顽强地闭上了。
他没有当乡干部了,做了老板,骑着一辆崭新的和东方酒家的老板李胖子一样的摩托车,拖着穿着一身新衣服的儿子和桂芳,去给儿子交学费,掏出来的钱全是一扎扎的,在儿子的课桌上堆了一堆;母亲住进了县医院,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打着掉针;换届选举时,他以全票当选为乡党委委员,在如潮的掌声中他走上主席台时,李胖子的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站在主席台上,正想发表就职演说,突然他看见肖琳远离人群孤孤单单站在一旁,忧郁地望着她。他想走过去,走了几步,忽然主席台塌了,哄隆隆自己被摔向那黑压压的人群——
雷声使老王从昏迷中醒来。雨是越下越大,他感到那冰凉的雨水从岩石上溅到了他发烫的脸上。他感到两腿已经麻木,他想动下腿,却感到那松树在下滑——雨水已泡松了松树根下的泥土。在一阵闪电里,老王看见这狰狞的峡谷,离这松树下方不远处,有一块凹进去的空穴,又一阵闪电,老王奋起一跃——
第二天,一个放牛的老头儿看到了一个挂在半崖的人,找来村人救了昏迷的老王一命。头上,身上,腿上受了重伤的老王当即被送进了乡里的医院。
在这次突发的全县性的洪灾里,清水乡损失最轻,当然这要得力于老王有力的调度。乡书记听说老王受了重伤,当即从县城赶回到乡里,一面在车上联系给老王要转到县城医院治疗的事儿。待到了乡医院,得知老王已无性命危险,才放下了心。见了老王,就当面安排别人接替他的工作,要他安心养伤,对他这次经验丰富成效卓著的防汛功劳更是赞不绝口。末了,书记见左右没有,就低声十分惋惜地说,老王你副科级的事儿,工作我是做了,有关部门对你的口碑也很好,可是那次县委副书记来检查各乡镇值班的事儿,给领导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不知道副书记那一关能不能过。
本以为这老王会十分在意换届进班子的事儿的,可是他听了竟然淡淡地笑笑说,能活下来我就很知足了,你的心意我领了。接着想起了什么事似的,一只没有打吊针的手忙着在身上一阵摸索,不好意思地掏出一叠潮漉漉的钱,递给书记说:
麻烦你把这钱给我老婆桂芳,让她去找医生给我妈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