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和煦而温暖,似乎还透着暖暖的香。她挥洒出温馨的色彩,又夹杂着青春的情愫在萌动。透过树荫的缝隙,可以看到时光轻快的脚步,她在不经意间悄悄溜走,让人在满怀希望的等待中又增添几分焦急。
已经有人来禀报石闵即将回府。骊音和众人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府邸上上下下已经打扫一新,并且布置了喜庆的装饰。每一件物什,骊音都仔细挑选。每一个细微之处,骊音都仔细过问。大门已早早打开,专等着石闵早日归来。
大街的尽头传来了“答答”的马蹄声,众人翘首而望。石闵带着几个随从由远及近,缓缓而来。到了门口,石闵等人跳下马来。
骊音等人缓缓施礼,“恭迎四殿下凯旋!”
石闵摆了摆手,“起来吧。”
骊音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凝视着石闵。石闵热烈的眼光也望了过来。两人深情地对视了片刻。
庭院还是那个庭院,一花一草吐露着春的气息;长廊还是那个长廊,幽静深远却又不乏生气;亭台楼阁还是那样,庄严华丽又不失祥和。
这就是家,亲切而温暖的家。当石闵踏入府邸,战场的喧嚣、厮杀,以及驰骋天下的快感,已经抛到了天边。这一刻,他感受到的只有宁静、祥和以及踏实。
已经快一个月了,耳闻目睹都是血腥的场面,刺耳的嘶喊,他几乎忘了家是什么感觉。而经历了战场,再次回到家中,他对这里又有了新的体验和更加深厚的依赖。
何况,这里也有他深深牵挂的人。尽管在战场的激烈搏杀中,他无瑕静下心来沉浸在对骊音的思念中,但是在偶尔放松的片刻中,他总是会想起骊音,想起骊音对自己反复的叮咛和无比的牵挂。有时他觉得她真像个可爱的“老姐姐”,有时又会想起她其实只是个比自己还小的清纯少女。更会想到临别时他忘情地握着骊音的手,和骊音娇羞的面容。
石闵在庭院中信步走向自己的卧房,他一边欣赏着美景,一边沉浸在安静祥和的氛围中。
骊音陪伴、跟随着他,来到卧房。骊音命人伺候石闵洗漱一番,石闵感觉人精神了很多。
这里没有了外人干扰,骊音深情地注视着石闵。
“少主,你瘦了。”骊音心疼地说。
连日的征战、厮杀,消耗了石闵太多的体力。
石闵“嘿嘿”笑了两声,“你不是老说我以后也会像羯人一样变成肥壮的胖子吗,这下你放心了吧。”
骊音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对了,我是不是还黑啦,”石闵半开玩笑地说道,“你不是最讨厌黑脸的吗。”
“你黑点没事。”骊音半低着头,脸有些微微发红。
日夜的思念,幻想终于变成了现实。终日期盼的人,如今终于就在眼前。骊音有着千言万语想对石闵诉说,然而主仆的身份犹如天差地别,而且那层窗户纸始终没有捅破,骊音只能将这些话暂时放在心底。
“少主,战况激烈吗?”骊音的声音突然有些沉重,“听说,牺牲了不少人。”
石闵点了点头。他原以为自己会津津乐道战场上的一切,就如他刚出征时那样。而现在话到嘴边,他却发现他不想说了,尽管那一幕幕是那么鲜明、深刻地印在他脑中。
“是啊,很血腥!”石闵轻声叹息着说。
骊音知道石闵不想再提这些,也就没再多问。
想到未来,她不禁有些心酸,忍不住地感慨道:“少主,如今你单枪击破匈奴名将,名动天下,恐怕日后少不了四处征伐。”
石闵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仔细看了看骊音,他这才发现,多日不见,骊音也瘦了很多,甚至略带着憔悴。
石闵有些心疼地说道:“骊音,你也瘦了。”
骊音笑道:“女孩子瘦点有什么不好,难道你也要我变成胖子啊。”
气氛轻松了很多。
石闵笑道:“变成胖子有什么不好,那你就嫁不出去了,就安安心心留在我府上吧。”
“你!”骊音羞红了脸,又急又恼,说不出话来。
石闵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大男孩,调笑道,“那你就又可以安安心心地服侍我,安安心心地做我的老姐姐了。”
“你!不理你了!”骊音急得直嚷嚷,羞得满脸通红。
石闵沉默了片刻,注视着骊音,缓缓说道:““骊音,我不在的日子,辛苦你了!”
骊音心中充满着温暖。
心爱的人的温暖的话语,就如同初春的阳光和和煦的风儿,能够融化一冬的寒冷坚冰。有了他的理解和体恤,再大的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骊音深情地望着石闵,轻声说道:“只要少主一切平安,再辛苦我都愿意。”
入夜时分,邺城已是万籁俱寂。
石闵静静地躺在床上,可是却始终无法安眠入睡,过往的一切如画卷一般缓缓展开。如果说刚刚结束战事,人在极度的疲乏中还无瑕顾及过去的一切,而现在人安稳平静下来后,反而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他的耳畔总是回响着战场上的喊杀声和惨叫声,眼前总是浮现出尸横遍野的血腥场景和人们争食两脚羊的盛大场面
石闵披上长袍,轻轻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今晚的月亮很圆很亮,皎洁的月光挥洒下来,将庭院披上了洁白的纱衣。山石点缀,一池带水,在迷人的月色下,显得那么祥和和诗意。
石闵轻轻地踱着步,慢慢来到了池边。他找了一块平整的巨石坐下,怔怔地看着水中明月的倒影。微风轻轻吹拂着湖面,带来一丝丝寒意,石闵将长袍紧了紧。
石闵突然发现,他好像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深夜一个人来到池边怔怔地坐着。那无忧无虑、简单幸福的时光啊,石闵不禁有些感慨。他忽然觉得现在有满腹的心事想对人诉说。他忍不住想起身去叫醒骊音。只是夜已深了,她一定已经熟睡了。这么多天,她已经很累了。石闵无奈地打消了念头。
忽然,石闵的身后想起了款款的脚步声,是那么的轻柔,那么的熟悉。随着微风似乎还带来了那熟悉的淡淡的香味。石闵心中一阵狂喜,心在砰砰乱跳,这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他回头一看,只见骊音婷婷袅袅地站在他的身后,秀美的脸庞带着微微的笑意,长发松散随意地挽束下来,身着宽松简单的素色便服,外面轻轻披着一件宽大的上衣。在皎洁的月色映衬下,如女神一般婷婷站立,松散的装束,更增添了几分迷离和迷人的气息。
石闵简直看呆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骊音,半天说不出话来。
骊音被他盯得有点发毛,羞涩地微微低下了头。
半晌,石闵结结巴巴地说道:“骊音,你,你怎么来了。”
骊音微笑着说道:“我刚才听到你的门口有轻微的响动,就起身看了看,果然看到少主你过来。”
石闵轻轻“哦”了一声,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骊音半开玩笑地说道:“少主,你怎么晚上不睡觉跑这里来了。”
石闵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水面。
“骊音,能不能陪我坐会。”石闵轻声说。
“好的。”
骊音挨着石闵轻轻坐下。
两人都沉默不语。
骊音先打破了沉寂,小心翼翼地问道:“少主,是不是有心事。”
石闵慢慢点了点头。
“和平阳城大战有关?”
石闵轻轻“嗯”了一声。
“少主,你这只是第一次上战场,难免会有些不适,都会过去的。”骊音轻声地劝解到。
石闵轻轻点着头。
“再说了,你建立奇功,名声大震,应该高兴才是啊。”骊音的语气中似乎也带了一点点骄傲,为石闵感到高兴。
“你不知道邺城百姓多感激你,你拯救了多少人,你为大赵国作出了多大的贡献啊。”
石闵的心情好了些,说道:“骊音,我明白。走上战场我一点都不害怕,为了大赵国,我会拼尽自己的全力,即使再血腥的厮杀我也能勇敢面对。”
“只是……”石闵的语气突然沉重起来,声音拖得长长的。
骊音心中一惊,她已经猛然猜到了什么,而且这些天已经略有耳闻。
石闵没有继续说下去,气氛有些凝重。
骊音缓缓地说道:“少主,你第一次走上战场,总会遇到你不愿发生的事,总会……”
骊音的声音更轻了些,似乎带着些心酸地继续说道:“总会见到你不愿见到的场面。”
骊音似乎使出了很大的力气说完这些话,然后怔怔地看着水面。
石闵有些感激地看着骊音。这个聪慧的女孩总是能捕捉到他最敏锐的心思。虽然她比自己还略为年幼,可是自他还是懵懂无知的少年时代起,她真的像大姐姐一样照顾、安慰着自己。不仅仅是生活上的,更重要的是心灵上的,当他迷茫、无助的时候,她总能给他带来安慰,帮助解开他的困惑。甚至当他迷路时,只要在内心呼喊着骊音的名字,她总会想尽办法找到自己,带他走出迷途。
石闵渐渐感到,骊音吸引他的,不仅是她的美貌,更是她的聪慧和见识,他对她有一种深深的依恋和信任,这种依恋和信任,始终将两个人的心紧紧地拉在一起。
石闵长叹一口气,说道:“骊音,这一次,我终于见到了两脚羊,”
“求你,别说了。”骊音几乎玄泪欲滴。
“我们的战士,竟然成群地争食着两脚羊。”
骊音小声抽泣起来。
“这都是我们汉家的姐妹,我听说了,有几万人。”骊音几乎嗫嚅着。
“先是匈奴人享用,然后是我们羯人享用。”石闵恨恨地说道。
“你看到了,胡人就是这样对待我们汉人的。”骊音泪流满面,“当年荥阳城破之时,我也目睹了他们是如何奸银烧杀,是如何烹食我们的姐妹。那时我还小,那场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父皇已经严令禁绝此类事情,竟然还会如此。”石闵叹息着。
骊音收住泪,缓缓说道:“一个族群的根由,与生俱来的血性和印记,是无法轻易抹去的。”
“即便威武英明如你父皇,也无法轻易改变这样的事实,在羯人族群中,有很多人反对他对汉人的态度。”
“在这样的血腥杀戮时代,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胡汉的对立或许还要持续下去。再过一百年,甚至两百年,也许会有所改变,只是在现在,什么都不会变。”
石闵低着头,无言以对。
“少主!”骊音轻声唤着,小心翼翼地说道,“你虽然自认是羯人,可你流着汉人的血,你的秉性气质不也有着深深的汉人的印记吗。”
“包括你为汉家姑娘的悲惨境遇悲伤愤怒,不也是不自然的流露吗。”
“血缘的纽带是无法割舍的,我多希望你重新做回汉人啊。”
石闵心中猛地一怔,他低头不语,始终沉默着。
过了一会,他抬起头,长叹一声,“可我还是羯人,我做不到啊,我没有选择,我还要为这个帝国拼杀。”
“我只希望这一切快点过去,而且,有了父皇的法令,总会好一些。以后天下太平了,或许就好了。”
骊音凝视着石闵,她仿佛看到那个无忧无虑,常与她调笑的少年已经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个沧桑而略带无奈的背影。
“少主,我知道你的无奈,你只要做你愿意做的人就行,没有人会强迫你。”骊音轻声安慰道。
骊音沉默了片刻,忽然一把抓住石闵的手,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哀求道:“只是,以后如果你与汉人对垒,我求你,不要伤害他们,至少,不要再有两脚羊的悲剧。”
骊音苦苦哀求。
石闵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骊音,我答应你。”
骊音感到一丝欣慰,尽管显得那么空虚。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浓云遮盖,天地间一片漆黑。庭院里皎洁迷人的景色已经不复存在,假山巨石隐隐显着狰狞的面孔。水边泛着更深的寒意。
骊音将披着的上衣紧了紧。石闵将披风解了下来,披在骊音身上,用手搂紧了她的肩。一股暖流遍布全身。
如果就这么静静地呆在他身边,是多么美好,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幸福就是这么简单,可又是那么遥不可及。
夜深了。
骊音对石闵说:“少主,早点歇息吧。”
“好吧。”
那一夜,石闵睡得很沉。
却不知为何又做了那个梦。
他梦到了巨大的太阳从西方升起,梦到了黑夜里的追兵,梦到了寒光闪闪的那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