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吐鲁番市区向西二十里,从一陡坡下到又宽又深的谷底,是交河故城。《汉书·西域传》记载:“车师前国,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绕下,故号交河。”它凭借刀劈斧削般的峭壁悬崖,守护它的天然屏障,成为坚不可摧的城堡。
两千二百年前,住居在吐鲁番盆地的人们自称为“姑师”,后来改称“车师”。当时有野兽时常出没,侵扰人畜,车师人伤透了脑筋,部落间的战争不断,你来我往,打打杀杀,使他们心力憔悴。车师人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定居下来,突然看到奇景:小岛一片葱绿,四周河水潺潺。车师人惊呆了,这正是自己的理想家园。
不久,车师人在这座小岛上规划着,思考着。他们传扬自己的奇遇,远近游牧男士也纷纷赶来考察指导,出谋划策。这地方不太爱下雨,四周又有急流,崖顶离河床很高,天造地设,得天独厚,野兽不会来骚扰,敌人不易打进来。
挖,一声令下,按图深挖。年长日久,地层一天天沉下去,宅弟、官衙、寺院一日日形成。平民百姓,部落长官,挥锹大干,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居家安全和安身立命,全向这座山丘沉沉凿进。从此,这个山丘的土地,牧羊人成了市民,马蹄哒哒,炊烟缭绕,鼓乐铮铮。
市民中隐潜着许多真正的建筑学家、艺术家、军事家。迷离的房舍和纵横的巷道,战马的嘶叫声和刀光剑影的遗留,又给后代诸多的学者以默默的滋养。于是,这座黄土建筑,与政治军事大业深深相连,浓浓地吸纳了无量度的猜测,孤独地肃立着,变得神秘而又凄凉,美丽而又悲壮。
二
这是当今世界上唯一从天然生土中掏掘而成的古城。它因天生自然而美丽,它因独特而深思。它执意要让每一位游观者,采撷到失眠的篝火,散轶的马蹄,遗落的驼铃,残缺的诗句。
因工作原因,我去过交河故城六次之多,每次来这里时正值盛夏,热浪铺天盖地。四方土语与欧美语言交相斑驳,中外游客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蜂拥而来;遮着篷布响着铃铛的毛驴“的士”,鱼贯往返,不绝于途。
在人类文明史上,战争永远是同建筑成为一片废墟联系在一起的。一代和平,又永远是同热气腾腾的建筑工地捆绑在一起的,建筑状况成了人类战争与和平的一种符号或标志。人类历史和人类建筑文明史上的一场场血与火的事实让我战栗。
一堆黄土疙瘩,一个灿烂的黄色世界,一座名副其实的废墟,吸引人们感官的是什么?比之于古罗马的庞贝古城,柬埔寨的吴哥窟,墨西哥玛雅人的金字塔,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中国的许多历史遗迹常常伴着正义与邪恶的拼杀。北京的圆明园、楼兰古城、高昌故城和北庭古城都是如此。中国历史太长,战乱太多,苦难太深,没有哪一个遗迹能够长久保存,圆明园被大火烧了,有人提议重修;阿房宫被项羽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有人提议重建,舆论哗然,聚讼纷纭。因此,大凡至今轰传的历史胜迹,总是被自称为现代文明的人深深地挽留了。
果戈理说:“古代建筑同时还是历史的年鉴,当传说和民谣已经缄默时,而它还在诉说呢!”宏伟精细的建筑群,使我们解读出迥然不同的时代特征和美学符号:狂放拙朴的北朝,瑰丽灿烂的隋唐,理性的宋,神秘的元,高大神奇的明清,这些形象的历史揭开了祖先的心灵奥秘,激活了时代精神四溅的火花,撩拨着人们的情感世界。
交河故城是可以傲视天下古迹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两千多年的艺术愈合。看交河故城,不是目睹两千多年的废墟,而是目睹两千多年的艺术,不是看死了两千多年的灵魂,而是看活了两千多年的疼痛。两千年而格外荒凉,苍茫而又神秘,凄凉而又悲壮,这是一种何等的疼痛!在这里,没有欣赏黄山时的那种朦胧浪漫的情调,倒有一种天荒地老的苍凉感和历史感。
一声声驼铃叮咚,商贾往来,歌舞升平,朝乐悠扬。每个军事家叱咤风云,左右乾坤,纵横捭阖,每个建筑家精雕细刻,每个艺术家精益求精,每个善男信女的虔诚,满目的苍凉使我们心速加快,炽热的日头使我们满身发痒,道道残垣使我们凝神屏息。交河故城是忧郁的,这种忧郁潜伏在它的内心,是无休止的争斗,是温柔的对抗。它既得益于自己的存在,又痛恨自己的荒凉。
冷漠的自然能使人们产生故园感和归宿感,这是自然的人化,是人向自然的真正挺进。交河的盛衰升沉,无疑已融进到这个本质性的问题中。
整个故城布局有序,只有南门、东门两座城门。一条贯穿南北的中心大道从南至北仰升,把全城隔离成三个部分,大道西侧的建筑墙矮室小,应该是民居;东面建筑高大,应该是贵族区和军队驻地;大道北端是一座过迷庞大的佛教寺院。开始看到的是高厚的街墙,那应该是中原文化的遗存。临街不设门窗,纵横相连的街巷把建筑群分割为若干小区,相似于唐朝长安城的“坊”和“曲”。挖地成屋,隔梁为墙,掏洞成室,取土成路。当车师人正在这里建家的时候,秦始皇下令用人力在荒山野岭间修了一条万里屏障,为我们灾难深重的民族留下了一个象征意义上的标记。当时的故城十分热闹,无数的曲径幽巷里,蕴藏着无数厚实的灵魂。正是这些灵魂,千百年来,以积淀久远的固执,使故城保留了风韵的核心。
漫步在故城的小巷中是一种奇特的经验。可以走街串巷,可以穿堂入室。一座座民居官署,一排排陶窑寺院,让你去猜想它的蕴藏,猜想它很早以前的主人。细眼望去,烟熏的火道,残存的陶片,斑驳的壁画,干涸的水井,传递着一种文化,一种信念,或自豪悲哀,或沉思醒悟。
历史在这儿开始,诗人在这儿激荡。唏嘘和叹息,才是这堆黄土的立体生命。游观者在观赏黄土,也在观赏自己。任何一句艳词,都显得累赘。于是,我眼前出现了强悍的军士,虔诚的僧侣,出使的车骑,远行的商队,扬鞭的牧民,他们在如雷的呐喊中迸出了如注的热血,在如雨的马蹄中形成了如潮的赞美。
我想,交河故城本身就铸造着对自然美的朝觐与对华夏疆域主宰权的角逐。它高高地直立在荒漠戈壁上,脚下是为这两个课题日夜争辩着的涓涓细流。
西域疆土,可以是血肉横飞、人仰马翻的疆场,也可以是商贾驼队的乐土,可以是权势者把生命之火燃亮和熄灭,也可以低沉激昂独自吟叹。可怜的交河城多么劳累,清晨,刚刚送走郑吉们的浩荡军队,夜晚,还得迎接岑参们的疲惫脚步。翻开史书,我嗅到了陈年的血腥,听见了悲愤的马啸和残缺的呐喊。他们由喜悦走向痛苦,由辉煌走向凄凉。
观交河故城是写不下优美诗句的。只能“到此一游”,让四周热流裹着,让迷乱的眼睛黯然落泪,让感动的脸庞发烧,让渴望的心灵呼啸,让干渴的喉咙哽动。如果满足于从遗存中寻到什么,那是不够的。
没有哲学的建筑遗存是民族精神苍白的产物,而在这里恰恰相反,它充盈着哲学的光辉和理性的启示,需要你去思考、发现,探寻它的规律和精神内涵。我在故城上走着,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抒发对它的浅薄感知。我的双脚趔趄,再没有人能与我体验疼痛。
往北走,越走越觉得用砖铺筑的中心大道非常完美,完美得与这个几乎没人的世界不相搭配。我们得感谢近年来的悉心规划和修缮,但毫无疑问,那些已经风化为自然沙砾的便道,那些已坍塌的房舍,那些修固墙基的寺院,那些干涸的天井,那些散落各处的唐代莲花纹瓦当,镌刻了很早以前曾经有过的繁华。
正是炙人的盛夏,浑黄的土堆,让人禁不住想起梵·高笔下那种血腥般紫红和灿烂炫目的金黄,一见之下就平添了几分燥热。你就被这种燥热控制着,脚步、心情也都燥热。
总算找了个制高点,这是寺院山门,站上去,热浪扑面而来。远看四周,远处交河故城的门户盐山山口,维吾尔人的圆顶屋,雅尔乃孜沟千佛洞,都层层叠叠,尽收眼底。北面的天山,积着雪,直伸天际。整个交河故城,东西环水,小岛呈柳叶状,为一河心小洲。南北狭长,庞大的土堆首尾相连,重重叠叠堆积在苍穹之下,把地平线啃得凸凸凹凹,如腾飞的巨龙,如密集的蜂巢,如飘逸的羽毛,如闪光的鳞甲,千姿百态,只是时间一长眼睛有点痛。
还是往北走吧,慢慢看。只看到塔群,那应该是魏晋南北朝的遗存。土里土气使人窒息,错落有致如同楼群。那个年代温柔与凶残并存,血腥与戕害汇合。悠悠的马蹄与仙乐般的梵呗已化作一片轻巧的尘沙,落在辽阔远际的疆场。交河佛教大寺院里,废基鳞次栉比,这里曾经拥挤着寺庙无数,缭绕的香烟和铮铮鼓乐,占领过这个小岛的暮暮晨晨。高僧法师,善男信女,云集一堂,顶礼拜佛,讲法诵经,钟磬齐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