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门，中国石油工人的故乡。在中国版图上小得不能再小的弹丸之地，坐落在戈壁沙砾之中，但就是这样的小城，整整一个世纪以来，一直成为世界议论的话题，成为不同民族和人种关注、向往的一个城市。
几十年来，玉门人总是有形无意地撩拨着我。翻开中国石油工业史，他们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在我面前停留，渐化为翩翩形象。在他们的身后，出现了中国最早的钻井、炼油、石油开采、技术和经验，中国近代石油工业史也因此添增了几分别样的喧闹和色彩。他们的名下有段令人钦佩的纪录。
这些拓荒者及其后裔中间，走出了一批眼界高远的杰出人物，孙健初、靳锡庚、严爽、孙越崎、康世恩、王进喜、薛国邦、薛柱国……他们冲出了闭关的农业王朝的围墙，流浪足迹遍布世界各个角落。诗人李季写过这样一首诗，名为《玉门颂》：
苏联有巴库，
中国有玉门。
凡有石油处，
皆有玉门人。
诗人的抱负、情怀及“与物有情”的缠绵情感和城市的性格联结在一起，灵性的双向对接，相互依存，有如一座丰碑两面的浮雕。诗人塑造了玉门，深婉、高迈的文化品格蔚成了玉门油城的文化风习；同样是油城激发了诗人，让他的才情挥洒得淋漓尽致，吸引着几代中国人的心灵和目光，以至于几十年来关于玉门的话题如同长江之水不曾间断。玉门人被公认为是养育和繁衍中国现代工业的地方，是以不竭的热情奉献给中国石油事业的先驱、摇篮、祖师爷和救世主。曾经激荡着整个民族的光荣与梦想。《人民日报》将这种精神总结为“玉门风格”。
玉门，有着昔日的荣傲。玉门人，因有着昔日的荣傲而骄人，并独成体系。事实上，玉门是个著名的移民工业城市，它和其他城市不太相同，这里很少有着住居百年以上的世家大族，土生土长的玉门人也极为有限。全国各地乃至海外的人来到这里谋生，逐渐成了玉门人。
一九四九年后的玉门获得新生，玉门人由走路变成了“跑路。”玉门人办了很多大事情，祖国大地上那些傲然崛起的巍巍钻塔和雷霆万钧的轰鸣声，惊醒了古老民族的梦魇，也为病恹恹的中华民族争得了几分自信。全国有点离不开玉门人，又都认知着玉门人。各工矿企业、各行业文化科研部门往往缺不了玉门人，玉门累积的大量油田开发经验拱手揖让，玉门的石油产品源源不断地送到中华大地。对新中国的石油工业发展作过超常奉献的玉门，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有资格在大蛋糕里多切一块。玉门人的活动范围之广，人员之众，良好的整体素质获得好评，作风扎实，稳扎稳打，实干是最多的评价。但有些人认为玉门人太傻，是个十足的傻大哥，喜好“左”、爱整人、骄傲、瞧不起人、自以为是，另外，好些玉门人“身在玉门恨玉门，离开玉门想玉门”的心态，着实让自己折磨自己。
然而不论怎样，玉门是一座有魅力的城市，尽管有爱有恨，尽管年产原油全国最少，却有着令人挥之不去的难忘情结。
玉门人，也成为一个特殊的部落，让人禁不住地去评判、去剖析。
评判、剖析玉门人，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是一个沉重课题。因为它已伴随着我们走过了荣耀的门槛、崎岖的小路和泥泞的大道，玉门风格会不会遵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进化规律？会不会赢得时代的胜利？
二
玉门地处古代联结西域、拓疆运兵的交通要冲，发源于祁连山麓的石油河纵贯玉门，宛若一条银色的飘带系在玉门的腰部。在石油河畔的东岸台地上，稳坐着一座石碑，上刻《一井碑记》：
一井者玉门油井之元老也深百又一十五点五米因完井第一开采居先而得名一九三九年三月孙健初勘定井位于此始以人工挖掘继籍陕北顿钻下基八月乃得毕功其初产量虽微日值吨数然世人识油田能量之端倪定开采业之意实赖于兹四一年井壁坍塌油层堵塞溢流告罄五三年修复再次出油六二年油竭停产六五年重修未果七零年河岸滑坡遂致毁废累计产油八百四十六吨纵观其史虽沧桑有加几经断续依然名闻遐迩备受推重者何也盖不特标志油矿投入开采且由是揭开我国大中油田开发史之序幕也仍境临滔滔大海不忘涓涓先河之意耳先驱创业万难不易其志功绩卓著令人肃然爰立此碑以垂永久。
石碑的后面，是一座举世闻名的庙宇——老君庙。
这座孤苦伶仃的庙宇，坐落在石油河畔。那是昔日穷苦的人，在山里给阔人淘金时，于清同治二年集资盖的一座小庙供奉老君，以求神灵的保佑。庙内有老君爷塑像一尊。
老君，春秋战国时楚国昔县人(今河南鹿邑县东)，姓李名聃。曾任过朝廷藏书室史官，著有《老子》，又名《道经》，他是悠悠岁月道家尊崇的大人物。《后汉书》七十孔融传曰：“先君孔子与君先李老君同德比义，而相师友。”唐高祖乾封元年上老子尊曰号玄元皇帝，武后改为老君。道家的宣扬，李聃越捧越高。加上明朝人许仲琳所撰《封神演义》中的布阵闹法、荒诞奇诡、怪战神术，将士死后封神传世的流延，“太上老君”便成了人们心目中的“神仙”、“救世主”。
一九三九年八月十一日，在老君庙旁钻凿的一号井，钻至一百一十五米处，探得一个油层，每天产油十吨，人们将这个地区命名为老君庙油田。因此，可以说，中国石油工业是从庙宇里走出来的。当然，老君庙的第一口油井在贡献了半个世纪之后枯竭了，成了特殊意义的符号。玉门人专门给这口井安装了一台小型抽油机，并在井旁立了一块纪念碑，成为矿史教育和来宾参观的一个重要场所。
历史铸造了老君庙，老君庙铸造了玉门油田，铸造了中国石油工业。这座庙宇已不是宗教福地，已不是淘金人的庇护所，而是中国石油的代名词，享誉世界。因此，我认为玉门风格的肇始者是老君庙，它可算第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塑造玉门风格的精神天地。给粗犷的荒漠以精致，给浮躁的人生以宁静，给内心的世界以寄托，给清淡的生命以灵机。六十年来，玉门油田为国家上缴税收一百二十多亿元，培养了七十多位省部级干部，向全国兄弟油田输送专业技术人才、石油工人二十多万人，支援设备二千三百多台件。
由此衍生的玉门风格承继者应当是中国石油工业的先驱、著名地质学家孙健初。他的纪念碑，建在玉门人唯一的休闲去处——油城公园内。人神对应，概括着无形有形的玉门风格。
今天玉门人的某种素质，可在孙健初身上找到一些踪影。这位山西大学采矿系毕业的高材生，毕业后留校参加“瑞华地质调查会”活动，并经考试成为正式会员。“瑞华地质调查会”隶属“瑞华博物考察会”，是经过政府同意，于一九二〇年成立的一个学术研究机构，受万国地质学会和瑞典皇家博物馆资助。该会的宗旨是培养杰出的地质人才，搜集更多的标本化石。其主要进行大量的野外勘察，发表有较高价值的学术论文。孙健初在对山西太古界地区研究时，向国际地质界权威提出了挑战。他的论文成为进入中央地质调查所的“自荐书”。
地质调查这项工作，偏偏要到人迹罕见的地方，或荒漠草原、沼泽泥潭，或深山野林、沟壑峡谷。探求大地的奥秘，寻找矿产资源，必须亲身查看，实地勘察。地质家同时也是探险家。孙健初赴东北各省及山西、内蒙古、河北、河南、山东、四川、湖北、安徽、陕西、宁夏、甘肃、青海等地考察地质。野外的艰苦生活，造就了他强健的体魄。
一九三八年岁末，一阵驼铃声，书写了中国石油工业发展这部大典的序言。孙健初骑着骆驼，带着帐篷，在石油河畔的老君庙旁开始了石油勘探。次年三月，从延长运来的第一部顿钻运抵老君庙后，立即安装开钻。五个月后，油井喷了。中国找到了自喷油田，中国的石油工业起步了。
一九四二年，孙健初离开玉门，经重庆去美国考察学习。两年后匆匆赶回玉门，经过两年多的地质普查，基本探明老君庙油田周围可能产油的区域。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孙健初因煤气中毒，不幸在北京逝世。
玉门的拓荒者就这样走了，享年五十五岁。一九五四年，在玉门油矿公园内建成了“孙健初同志纪念碑”。碑正面，镶嵌着孙健初遗像，镌刻记述了他的生平事迹，碑文最后说：“望祁连之巍峨，瞻斯碑之耸峙，功在人民，永式来世。”
知识渊博，经验丰富，身体强健，愿望强烈，野外日益勤奋，室内得心应手，心灵的门户向着世界文明洞开，敢向权威寻衅挑战，敢将还十分陌生的新知识吸纳进来，并自然而然地汇入人生。这座石油人心中最负盛名的建筑，是给后人的一种标榜和诱惑。与自然亲近，与民间对话，释放着智慧的情趣和轻松。看他，体格健壮，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在他的灵魂深处，涌动着玉门人的期盼。他要重新检视自己，总结经验教训。每逢清明节，人们在这里祭拜先师。就是从这里，走出了无数的玉门人。中国历史上石油会战的业绩，在这里得到了充分体现。几十年来，他们就在这条道上辛苦地抛洒生命，追求唯一的霓虹，真是一种历史的罕见壮举！
三
直至一九五八年初，让身居荒漠戈壁、四海为家的玉门人真正感受到了我为祖国献石油的自豪。
他们热恋玉门的每一把热土，当祖国需要时，他们一往无前地走了。不怕山高水深，天涯海角，颇有些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襟怀，克拉玛依、大庆、吉林、华北、辽河、大港、长庆也好，四川、柴达木、吐鲁番也罢，都不过视为隔壁的邻居。犹如美国西部牛仔当年搏击大漠黄沙的坚韧，只要脚踩在大地上，就铁了心要在上面凿一汪碗沿大的泉眼，稍后便能在旁边耸起一座林子，引来各色鸟儿。最后的结果是，他们在最遥远最陌生的地方，又崛起一座座油田。
他们的典型代表，名叫王进喜。
在今天，倘若提到大庆油田，大概所有的人都会想起它是中国最大的石油生产基地，以为大庆是“铁人”王进喜的故乡，可能极少有人知道，他是一个很地道的玉门人。
王进喜幼年家境贫困，八岁时给地主放牛、放羊顶债。二十一岁到玉门油矿当小工，这对中国封建时代的农民来说已跨入了一道很荣耀的门槛，可以安安心心做个工人了。但这个地道的玉门人很不安心，老是去找当时的钻井队，这儿看看，那儿瞧瞧，他对钻井兴趣最大，穿着破旧的棉衣，痴痴迷迷地投入了繁重的钻井工作当中。不久，他当副司钻、司钻，并担任贝乌五队(后为大庆一二〇五)队长。
这个玉门人非常精明，他整天琢磨着钻井技术，一九五六年，贝乌五队全年累计进尺一万米，一九五八年整个队月进尺五千〇九米，全国钻井月进尺纪录被他们刷新。贝乌钻井队获得了“钢铁钻井队”称号，王进喜被誉为石油战线上的“钻井闯将”，树为甘肃省和全国劳动模范。
一九六〇年，王进喜率领钻井队从玉门日夜兼程赶赴大庆参加石油会战。三月的玉门，料峭寒风，玉门人眼含热泪送走了石油儿女。王进喜这一走，使新中国第一个天然石油基地玉门变得清冷起来。调走人员近两万人，地震队伍走光了，四十九个钻井队连人带钻机调走四十八个，机械设备运走三成。玉门元气大伤，举步维艰。
钻机运抵萨尔图，吊车和运输设备极缺。怀着满腔热血、“恨不得一拳头砸出一口井来”的王进喜，喊出了“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时代强音。他带领全队工人把钻机化整为零，用绳拉，用撬杠撬，用肩膀扛，苦干七十二小时，六十多吨重的钻机设备搬到井场竖立起来。
要开钻了，可水管线没有接通，王进喜振臂大喊，和工人们一起破冰取水。冰天雪地里用脸盆、水桶，一盆盆、一桶桶地往井场端了五十吨水。饿了，啃冰冻窝窝头；困了，裹着羊皮袄在井场打个盹，五天就钻完了大庆油田第一口生产井。
在第二口井上，王进喜的脚被钻杆砸伤，他柱着双拐从医院跑到井场指挥打井。突然，意想不到的井喷事故发生了，必须立即往泥浆中加入大量添加剂压井，可井场上没有搅拌器，王进喜二话不说，扔掉双拐，跳入泥浆池中，用身体搅拌泥浆。
房东老大娘看了这个面颊消瘦、面色憔悴的玉门人，拉着他的手说：“王队长，你真是个铁人哪！”从此，铁人的称号便在广阔的萨尔图大地上快速传开。
真诚的勇敢，洒脱的情怀，日复一日的艰苦劳作，几乎成了王进喜和所有玉门人生活的基本内容。“宁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王进喜用铿锵的话语，果敢的实践，谱写了一曲雄浑的生命交响乐。
他的思想，他的毅力，他的品行，雕刻着玉门人的生命形象。
“井没有压力喷不出来，人没有压力就干不出好的工作来。”玉门人精神风靡全国，出尽了风头。
人生态度不太现实的王进喜，不怎么考虑自己的身后事，但真要说起来，他的身后荣耀十分了得。他的家乡玉门市赤金乡成了教育后人的阵地。村童在这里发蒙读书。中国历史上耕读文化的业绩，在这里得到了充分体现。耕种，为生存提供保障；读书，为前程铺就路基。玉门油城公园里，暗红色花岗岩的王进喜雕像高高耸立着，铁人坚毅的目光投向远方的戈壁大漠和群山。大庆油田建立了铁人王进喜纪念馆，纪念这位逝去的玉门人。从东到西，王进喜充分呈现出玉门精髓的一道动脉，玉门风格，铁人精神，长久地由此散发。
历次的劫难和奉献，年年岁岁里，玉门一直处于繁重的重建阶段，一直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休闲享受的时光总与他们无缘。
四
历史老人步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时，玉门油田不再年轻，她已从整体上步入了老年期。
油田产量递减的资源现实，不可抗拒地呈现在玉门人面前：油田含水越来越高，地层压力愈来愈小，昔日诸多稳产增产的招数难以奏效，原油成本直线上升；计划经济价格对企业犹如雪上加霜，价格严重背负价值。
这一切，使玉门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痛苦煎熬，也使众生豪情获得了一次群体上的重压。玉门，真正蒙上了一层层阴影，因为成熟的脚步显得踉跄蹒跚。
蹒跚前行的脚步，一种微弱但不屈的精神寄托覆盖着玉门油城。被誉为“祁连山下一口井”的马武林，成了玉门风格的继承者。
我采访过他，个头不高，穿着中山装，背有点驼，目光呆滞，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微微发胖的脸上浮着笑容，是西北到处可见的一个中国平民。他原是甘肃临泽的农民，赶过马车，当过农工，放过骆驼，烧过锅炉，搞过勘探，还当过搬运工、勤杂工、采油工。几经转折，支撑着玉门人的精神。退休后，他“一把铁锹两只手，斤斤两两做贡献”。从队长手里接过极少的物质奖励(每吨油奖励八角钱)，让成千上万的原油一桶桶交给油田，交给国家。
我们完全可以把感激的泪水向他挥洒。他太伟大，太真诚，真像老黄牛！
最大的挥洒只能是艳丽的词句，换得一个漠然的表情。这是一个千年沉重的课题，马武林只是这一课题的研究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