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佑手指在剑柄上一挑,长剑铮然出鞘。他单手抓住嗡鸣的长剑,手腕稍抬,对准夜非天的下颌自下向上刺击,却被一根手指阻隔在夜非天的咽喉前,半点皮也没划破。
“小兔崽子,你疯起来连我都打?”
夜非天挑眉,手指抵着剑尖晃了晃,看见长剑纹丝不动,又低头嘿嘿笑了两声。
少年的声音不复冷静,用比平时更尖锐的声音狠狠地呛道:“我乃武林盟主!诛杀妖邪,天经地义!”
“早不杀——晚不杀——偏偏这时候发疯。”夜非天左手屈指一弹,陆佑剑不受控制地向左偏斜,正变招平削之间,夜非天已经欺近身,右手抓着他右手腕,左手搭在他后颈,趁他不敢乱动的时候……
凑上去亲了一口。
陆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平日里视若性命的长剑啪嗒掉在地上。
半晌,他回过神来,手胡乱抹着脸,嘴里呸呸呸地啐着。
身边哪还有半个人影?
“夜非天!你给我等着!!!”
“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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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呦小鹿,东走西顾。人不如新,药不如故。”描金的红纸上整整齐齐地写着这四列小字,没有署名。但陆佑知道这肯定是夜非天那个老王八蛋给他留的。
陆佑呵呵呵地笑着,笑得越来越大声,这纸被他小心地贴身藏好。他舔了舔嘴唇,眼睛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平添了几分诡谲。
“好的很。用完就扔是吧。”
“夜非天,你给我等着。”
山谷上方,明月高悬,一小片云突兀地飘在半空,若是站到更高去看,可以看到陆佑遍寻不着夜非天的时候,正主正在这云端上跟人煮茶对弈,好不快活。
夜非天现在看起来带着点疲惫。他不像平时那样端正地坐着,而是左手手肘撑在矮几上支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长发披散到身后的云上,微散的领口根本遮不住痕迹。
过了一会,他似乎是自知不敌,果断地投子认输。
对面,穆琅玉一边复盘,一边啧啧地看着夜非天,不时找话撩拨几下。
“他的武功,真遇上老家伙,可有点悬啊。”
“怕什么,不是还有我么?”
夜非天盯着自己的右手。他的手骨节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肚上也没有茧子,看上去滢白如玉,一点瑕疵也无。
“总归是自己的内力更放心一点…”穆琅玉带着有些艳羡的语气感叹,“也是,你我的武功,付出的代价常人难以想象。你哪舍得让他吃这样的苦。”
夜非天摇摇头,说,够了。
穆琅玉见他这样,也摇摇头,道,罢了。
水咕嘟咕嘟在炭盆上冒出烟气,穆琅玉一挥袖,这烟气丝丝缕缕渗进了脚下,使得云层更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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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非天!你疯了!”穆琅玉抓着夜非天的手臂,满脸焦急地吼着,“你快醒过来啊!”
夜非天赤红的双眸毫无波动,面无表情地挣扎着。穆琅玉不敢撒手,一咬牙对着夜非天后颈狠狠一敲,抱着昏迷的夜非天向着崖边跑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提起轻功飞向了接天川。
“秋先生!”穆琅玉顺着接天川逆流而下,一头撞进了谷中大殿旁边那座小书院,“秋先生!要出人命了!”
“我说没说过讲完学之前不得进我院里来。”那女先生将手中的书甩在木讲桌上,“穆琅玉,我是不是给你的特权太多了,才让你敢在我面前放肆!”
“救命要紧啊!”穆琅玉一动也不敢动,站在原地一揖,“秋先生…”
女先生扫了一眼穆琅玉怀里的夜非天,撇撇嘴,伸手一指课室的木门。
“出去。”
“可……”
“出去。”
“……”
穆琅玉咬了咬下唇,抱着夜非天出了木门,一脸纠结地站在门边上,听里边女先生清脆的声音点了几个名字。
“古白乌,杨玉城,苏隶阳。”
“先生。”
“你们刚刚笑什么?嗯?出去,跟他站一起。”
“是,先生。”
穆琅玉就见着三个苦着脸的少年从门那走出来,一个个子稍矮的跑过来给夜非天把了脉,对穆琅玉道:“难怪先生生气,这就是急火攻心的走火入魔,过两个时辰自己就好了。”
“呃……”穆琅玉这下有些尴尬了,他正想习惯性地摸摸鼻子,但双手还抱着夜非天,只能低下头听这几个小小少年的数落,“我…我这不是……怕出什么事嘛?这老小子发疯太吓人了……”
刚刚把脉的少年眼神复杂地看着夜非天,道:“我记得他。”
“我们还在启学的时候他经常闯先生的屋子,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给先生当试药的药人来着。”
一本书打破竹制的窗子砸在了少年的头上。
“苏隶阳,你再多说一个字,就多站一个时辰。”
“是,先生。”
穆琅玉瞪着夜非天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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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姑娘。”
那老者拱了拱手,这一路走来,他斩杀武林人士不计其数,多是路上随意打出一个石子,折一片树叶。此时,他却慎重地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剑抽了出来。
“秋姑娘莫非也要拦我?老夫便看看,这妖邪还能蛊惑多少人前来救他!”
说罢,他剑已抽出,剑气纵横间,十丈之内忽然一片空旷,花草树木全部化为尘埃。老者将剑下移,作出攻击的姿态时,尘埃被剑风吹到了更远的地方。
只留下秋先生看似单薄的身影。她没有拿着平时喜欢的那卷书,而是袖手站在那,清澈的眼睛望着老者。她的衣服被剑风吹起,猎猎作响。
“你觉得,我一个人不够吗?”
她一步踏出,身后的光便模糊了起来,仿若组成了一幅画卷,烟波浩渺,带着山一样的气势压向了老者。
“齐伯中,十年前,你听信妖邪一说无缘无故灭陆家满门。我们敬你一向端正,便也觉得或许陆家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未有人施予援手。”
“陆佑一个遗孤,陆家也没什么留给他,你随口以妖邪一词称呼,便要诛杀,当我们天下人都是瞎的么?”
齐伯中深深吸了口气,一向笔直的身影略微佝偻了一些,叹道:“那便当老夫是瞎的吧。”
“老夫做了五十六年天下第一,才终于知晓,老夫也会怕的。”
“怕武林浩劫,山河动荡。”
“怕筝儿天地之大,再无处可去。”
“秋姑娘,当老夫求你。”他苦笑一揖,腰弯了下来,“让开吧。”
秋先生身后,光的波涛平息了下来。齐伯中走过她身边时,声音像是淙淙清溪流入耳中:“倘若,武林浩劫终归是无稽之谈,又当如何?”
齐伯中脚步顿了顿。
“老夫这条命还给陆家满门便是。倘若不够,下一世再还吧。”
说完,他大步走远了。
秋先生在原地,站了很久。
“哈哈,枉他们尊我一声先生,最终,连自己的学生也不能保。”
“可笑。原来,我也会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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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佑躺在竹榻上,小屋中仅剩的会打扫的人倒下了,灰尘遍布。这位看似风光的武林盟主,实际上只有孤身一人。
“咳咳咳咳……”
陆佑伸出手去够陶碗,却一把碰翻。他无力地倒回床上,等着碗摔碎时破碎的声响。
他意想不到的声音在他死前响了起来:“陆佑。”
夜非天倏地出现,坐在竹榻前的椅子上,翘着腿,一手托腮,一手将陶碗轻轻放到桌上,漆黑的眼珠和初见时别无二致:“我来看你了,看着你死。”
陆佑不知道是不是病痛的问题,他咂了一下嘴,只觉得满满的苦味在嘴里漫开。
夜非天仿佛露出了有些快意的神色,垂眸看着昔日宿敌,“爱?恨?哈哈……”
“你的武功十年前明明一掌就能拍死我,为何一直不肯杀了我?”
“……”
“你后悔吗?后悔当初救了我?”
夜非天唇角勾了起来,似是有些怀念:“本尊从不后悔。陆佑,你还是小看了我。”
“是吗…?也许吧……你笑起来真好看……”陆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不甘心的喃喃自语,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嗯?陆佑?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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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夜非天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半晌平静后,他像是没见过陆佑似的端详了陆佑半天,眼泪忽然就从他那石雕玉琢般的脸上流下来了。他抬起袖子抹了抹,又无力地一甩袖子,任由那些水珠在他脸上肆虐。
“陆佑…你他妈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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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非天站在半空,看着这相互征伐,血肉满地的人间炼狱。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睛,仿佛被这一缕午后的烈风吹开了蒙住心的尘埃。
为什么呢?他们都已经死了。
仿佛内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告诉自己,他们害死了陆佑,该杀,该杀。现在,那个声音终于消失了。
是目的达到了吗?
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明悟。
世界不需要武林了啊。
所以,就用这样惨烈的方式,彻底消灭吗?
他摸了摸麻木的心口,半晌,露出了一个有些温暖的笑容。
“小王八蛋。”他说。
厮杀中,白衣的谪仙忽然坠落。战场静止了一瞬,便继续喧闹了起来,只是小心地避开了那谪仙的遗体。
是的,那谪仙已经停止了呼吸,平静而安详。
百年纷争,世间变幻,沧海桑田。
传说的故事又在哪片天空下悄然流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