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以偿,李江平当上了副行长。
这个时候,已经是北州的仲春时节。
婷婷在闫志花细致入微的不懈化努力下,化解了对李江平的抵触,但也“不可避免”地知道了爸爸早年的一点儿“往事”。长辈的事情迟早会被晚辈一点点儿知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伴随着初任领导职务的激动与紧张渐渐冷却,李江平心里还是放不下蒋亚萌。
一个周五下午,李江平因公事乘单位车辆路过蒋亚萌曾经就读的那个初中,汽车停在校门前等红绿灯的时候,校内走出一个女孩,高挑的身姿,稚气的脸庞,远远看上去和蒋亚萌很有几分相像。他虽然默默地坐在车上,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但大脑里,却反复震荡着不安和心痛——那个时候的蒋亚萌是不是就这样每天出入这所学校,那个时候的她,会不会想到以后会遇到一个叫李江平的人,会不会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如果当初就知道未来,她会不会哭。
一股酸酸的滋味占据了李江平的鼻腔,以至于推波助澜似得加剧搅动了他已经“波澜壮阔”的心海,使得惊涛骇浪汹涌澎湃。李江平一度被晋升事务“压制”和“平定”了的感情波动,终于顶翻了“成就”与“前途”的镇压,更加强烈地迸射出来。
事实上,李江平自己知道,自从和蒋亚萌在游泳馆再次相见,他那经过了很多年折磨才换得的“平静”,又彻底与他绝缘了。
这个晚上,李江平独自站在卧室的窗户边,带着下午那种激荡的余波,无聊地看着外面路灯下三三两两散步的人,悄悄地,他在不断给自己鼓劲——一定要再去看看蒋亚萌。
闫志花一如既往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地经营着这个家,就在李江平“欣赏夜景”这个时间,她正埋头在厨房擦洗灶具和厨具。但是,现在的李江平知道,这并不代表她对自己心海的翻动毫无察觉,从自己生病这件事上,李江平见识了闫志花更加优秀的一些特质,她连骨头里都有他老爹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基因,即使大兵压境,也泰然自若,等闲视之,岂是风声鹤唳之徒可比!这是一种策略,也是一种能力,一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能力。李江平当年就败倒在闫家人这种策略与能力之下,而且,直到今天,他也没找到克制这种能力与策略的办法。
李江平不得不发自内心地告诉自己,这些年,闫志花在这个家里,没有得到与之素质相当的尊重和爱护,这其实就是一种不公平。
事实上,婚后在老岳丈的教诲与点拨下,李江平早已解读了当年的“真谛”——他与闫志花的婚姻,应该就是王主任与老岳父精彩上演的一幢“围猎”大戏,也许是王主任讨好而提议,也许是老岳丈授意,反正那绝对不是一种正常的巧合。他没有点破,从来都没去点破,甚至在老岳父的葬礼后,他还能一口一个“王伯伯”叫着已经退休多年的王主任。“现实”要求他这么做,他和闫志花不仅要继承闫行长的财产和经验,还要继承他的人际,这表面上那个是对逝者的尊重,实际上是生者的利益。“传承”就是这样,它在怀念逝者的同时,惠泽了后生。
这些年,李江平反复用老岳父这些年对自己的付出,不断去说服自己,不再去想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生中有些事,心里“似是而非”比“一清二楚”要好得多,非得“钉是钉铆是铆”地穿凿到底吗?
李江平没察觉,他已经看了很久的街景了,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再站着,而是拽过老婆的梳妆凳,坐在窗前了。做完家务的闫志花端来一杯水,轻轻放在李江平面前那扇飘窗的宽大窗台上。
“哦,谢谢。”李江平被闫志花的突然出现唤醒,赶忙笑着道谢。
闫志花循着李江平凝视的方向看去,也看到了马路边路灯下走过的人们,就笑笑说:“坐在这里看夜景是不错,挺会享受啊。”
“你也坐下来一块儿看吧。”
“不了,婷婷就快下晚自习了,我去小区门口接接她。”
“不用啦,她都这么大了!再说,学校到这里也就一里地,还都是在闹市区,你看看,在这里可以看到半条街的距离,比你在小区门口看得还远!”李江平说着,指了指马路远处。
闫志花看了看,也笑逐颜开:“嘿嘿,别说,还是你行,搬来这么久,我就没发现从这里都快看到婷婷的学校了!那我就不下楼了,拿个小凳子来坐下,就在这里陪你一块儿看闺女放学。”
十几分钟后,窗口视野的一角里,一个熟悉的靓丽身影出现了,那是他们的宝贝女儿——她骑车特别快,超越一群又一群同路的校友,因而特别显眼,被闫志花一眼认出。
“快看,咱闺女放学了!”闫志花指着高兴地说。
李江平捧着水杯没说话。
视线里的婷婷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昂着头很轻松地骑着变速自行车,远远看上去,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突然,一个消瘦的穿着同样校服的高个男孩,也背着书包骑着变速自行车,用不亚于她的速度,从后边追来,而且不断加速,并在婷婷左侧靠近了她,然后探着头对婷婷说了些什么。
婷婷听了他的话,突然减速靠边停下,然后下车,这个男孩也立刻刹车,单腿撑地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也靠过来停下,跳下自行车。婷婷站直了身子,把脸扭向一边,那个男孩跳下车子,半弓着腰在婷婷面前比划着说着什么,好像在解释什么。婷婷又把脸扭向另一侧,这个男孩紧跟着挪动脚步,追随着婷婷的“动向”。几个穿相同校服的男女同学经过他们身边,似乎在打招呼,婷婷大大方方地和他们打招呼,而她身边那个高个男孩似乎很不高兴地催那些同学快走,一直做着驱赶的动作。
“这怎么啦?”闫志花担心地问。
“别说话,接着看。”李江平很有把握地回答。
接下来,那个男孩就随着婷婷的脸转来转去。一会儿工夫,婷婷似乎稍稍温柔一点儿,她不再故意转动自己的脸,而是挺拔地站着。
那个男孩仿佛得到了恩赐,更加卖力地比划着说什么。
后来,婷婷点了点头,然后好像对那个男孩说了些什么,那个男孩听了,竟然跳了起来,好像抹了一下婷婷耳边的长发,太远了,看不太清楚。
婷婷似乎生气了!
这可是清清楚楚的,她转身推车,骑上就走。
那个男孩先是楞了一下,然后也立刻跳上变速车,低头拼命追上来。
婷婷今天好像体力不太好,越骑越慢,那个男孩很轻松就追上了她,然后一下把车横在婷婷车前,紧接着跳下车抓住了婷婷的车把。婷婷单腿撑地,仰脸看天,还不时甩甩头发。
闫志花呼哧一下站起来,抬腿就走。
“你干什么去?”李江平连忙问。
“你说呢!看不见闺女遇上麻烦啦!你还坐得住!”
“什么麻烦?”
“都让人拦住了你还不着急,谁家的小王八羔子,我掐死他!”
“回来!少废话!过来看看你说的这麻烦会怎么样。”李江平一边说着,一边乐呵呵捧着杯子看着。
闫志花不情愿地回到窗前,但没再坐下,因为她看到女儿大晚上被一个高个男孩堵在路上,心中充满了焦虑和担忧。倒是李江平坐得四平八稳,手捧水杯,如同看戏般观察着远处发生的这一切。
婷婷依旧是昂着头看天,任凭面前那个男孩怎么比划怎么说,她就是不看他一眼。
突然,只见那个男孩松开了婷婷的车把,然后沉重地做了个“再见”的手势,低下头,转过身,很缓慢很失落地走到自己车前,骑上车,回头看了看婷婷,然后低头朝隔离带一个开口骑过去。
见女儿“摆脱”了纠缠,闫志花重重呼出一口气,然后说:“我得问问婷婷,那小王八羔子怎么回事?”
“讲文明,注意,接着看。”李江平目不转睛地说。
“我说你好歹也是个家长,怎么对孩子这么不关心,孩子有危险你都不着急,还在这儿跟看戏似得。”
“危险?我没看出来,接着看!”
这时候,只见被“丢”在原地的婷婷把脸转向男孩的背影,好像朝着男孩的背影说了句什么,或者是喊了句什么,太远,李江平夫妇不可能听见,只能看见。
那个男孩立刻触电般停下车子,单腿撑地回过头。紧接着,他再次快速骑车靠近婷婷!
“这孩子怎么了,怎么又把这小王八羔子惹回来了!”闫志花指着窗外,焦急地对李江平说。
李江平没出声,依旧专心地看着。
男孩来到婷婷身边,跳下车然后颠踏着脚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依旧在对婷婷比比划划,一定是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婷婷也下了车,两人就站在马路边面对面说着什么。慢慢地,男孩不再那么颠颠哒哒,越来越稳重,越来越安静,仿佛在认真听着婷婷的话,而婷婷似乎也渐渐丢弃了一贯的高傲,好像很开心的在跟男孩说什么。
不一会儿,两人距离越来越近,近到身体几乎可以触碰。
“把灯关上。”李江平突然小声对闫志花说。
“怎么啦?”
“快点儿!”
闫志花不解地关上了这间卧室的灯,屋子里暗了下来,而外面路灯下的一切更加清晰。
“你是为了看清楚啊。”闫志花似乎明白了李江平关灯的用意。
“不是。”
“那为什么?”闫志花好奇地问,她似乎不那么担心女儿了。
“接着看。”
慢慢地,那个男孩好像探身抓住婷婷一只手,婷婷似乎没有任何反应。紧接着,男孩把婷婷的手拉到自己胸前,婷婷好像在低头。
突然,婷婷挣脱了男孩,然后迅速朝自己家看过来!
由于之前关掉了卧室的灯,现在她能看到的,是黑咕隆咚的窗户。果然,婷婷好像跟男孩说着什么,男孩也立刻紧张地转过身,朝李江平夫妇所在的位置看过来!
“这孩子在跟那个小子说咱们家?!”闫志花惊叫起来。
“安静,接着看。”
婷婷好像跟男孩说着什么,男孩认真地不住点头。
“婷婷这孩子干什么呢,她跟人家说什么呢?”
“下次约会的时间、地点和方式。”李江平平静地回答妻子的“问话”。
“约——会——?!”闫志花吃惊地拖长声音。
“没错,不信你看,他们就要分开了。”
果然,婷婷和男孩互相摆手告别。婷婷骑上车,快速朝小区门口驶来。男孩站在原地看婷婷进了小区,立刻跨上车子,快速穿过他刚才想穿过的那个隔离带开口,朝着他和婷婷来的那个方向飞快地骑去。
一切都看完了,李江平站起身,走到开关旁,打开屋子里的灯。他看到的,是闫志花一张充满严肃的脸。
“你看你那样子,如临大敌。”李江平勉强笑笑说。
“本来就是大敌当前。就快高考了,不能让这些事把孩子毁了,不行,等她上来我得问问!”闫志花不悦地说。
“问问?你问什么?你能问什么?你怎么开始问?”李江平半笑不笑地问闫志花。
“我问……”闫志花一下子噎住了。
是啊,总不能劈头就问刚才拉你手的男孩是谁吧,凭婷婷那脾气,这一问还不得让她恼羞成怒。
“反正不能让她轻易喝了别人的迷魂汤!”闫志花摇摇头说。
“管还是要管,但得讲究方法,不能太直接,否则适得其反。方式方法,这可是你最擅长的。”
“方式,方法!这事儿也还得方法,我最头疼的就是方式方法了,那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我就纳闷儿了,你说这小小的孩子,谈的什么恋爱,不知道现在的正业是学习啊,一个高中的学生,整天花前月下就那么有意思吗?没出息!”闫志花没好气地说。
“也不能说这就是没出息吧,孩子大了。再说了,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李江平此时如梦游般随口来了这么一句。
他没想到,这句没经大脑筛选随口而出的话,尽管非常贴切,甚至非常入理,但也非常刺激人!
闫志花严肃地看了看李江平,然后一字一句地问:“那‘鱼’的结局是什么呢?”
李江平哑口无言,觉得喉咙里像一下子被人塞了一把苍蝇。
“想想看,那‘鱼’最后怎么样了?”闫志花直视李江平说。
“别太过分啊!”李江平沉下脸说。
“过——分?你也别受不了,这些年我一直处处让着你,为什么?我自己心里明白,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但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我决不让步!李江平,你想想看,如果当初蒋亚萌的爸爸妈妈能及时控制住她,就算当时采取了不民主也不平等的**式干预,她就不会让你那么简单‘得手’,即使你也能‘得手’,但绝不会像后来那么轻易,如果不轻易,就会倍感珍惜,这个最简单的道理,你俩始终都忽略了。所以,她后来的命运,其实是她先前行为的必然结果,而不是我家手段高明,或者你李江平多恶劣。你始终都没闹明白,你为什么抛弃她,但我爸爸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了,你对她越来越少,最后少到可怜的珍惜,就是我们家的机会,当然也就是你俩后来的宿命。婷婷他爸,我知道,这些年我从来不敢跟你这么说话,今天可能会让你非常难于接受,但是,你听好了,我是为了自己女儿的未来,为了她,我命都可以不要,难道会在乎得罪你吗?孩子这件事,没有妥协。”闫志花说着,笑了,这种笑,更像是在示威。
这是结婚以来,闫志花第一次如此振振有辞地教训李江平,这让李江平没法接受。
李江平有一种恼羞成怒的气愤,与蒋亚萌那段历史是他此生不敢面对的,那是曾经的“伤”,而闫志花今天这种表现,让他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俘的败军之将,一直生活在胜利者的安抚与自己的自欺中。尽管安安稳稳在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但是在潜意识里,李江平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始终就没走出对立状态,潜意识里自己的婚姻,就是敌手掠夺我辈而获得的战利品!
那种混沌的不确定的感觉又出现了,而每次这种感觉出现,都预示着李江平即将有“新的失败”和“更大损失”,李江平愤怒于自己这种感觉,他怒从心头起。但这一次在混沌与不确定中,有一点儿明晰了,一直以来,他恨的,是他自己。
李江平强压怒火,尽量努力地使自己的举动保持“平常”。他尽量“稳重”地穿好衣服,慢慢朝防盗门走去。
“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闫志花问到。
“去看看蒋亚萌。”李江平非常清晰地说,然后他“平静”地回头看了看闫志花的表情。在他心里,这句话“挑衅”的意图显然要大于它表达的内容。
但是,李江平失望了。闫志花根本不生气,只是轻轻走到他面前,非常低声但很坚决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乱,你真要愿意去就去吧,但这个时间是不是晚点儿了。我真的不反对你们来往,甚至不反对你们住在一起,这也是我们家当年的承诺。现在她很孤单,需要安慰,你也许应该去陪陪她了,这样说不定对你也很好。但是,李江平,对婷婷这件事,得完全按我的想法处理,因为你已经不知所措了,尽管你在婷婷这个年龄就经历这些所谓感情纠葛,但你未必是一个能够妥善处理这种事的人,其实你和我一样担心婷婷的未来,只是你面对这个情况束手无策,才用一种满不在乎来掩饰你的恐惧和无奈。可是,这件事我很清楚该怎么处理,我不是‘鱼’,不知道‘鱼’的乐,我女儿,她也不是‘鱼’,所以她也用不着知道‘鱼’是怎么乐的。夫妻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一定要一致,这是你一直对我强调的,希望这次你配合我。”
闫志花说完,轻轻闪身离开门口,就等李江平走出家门。
“哦,时间很晚了吗?那就改天吧。”李江平又被“缴械”了。
闫志花很轻松地走进了卧室,此时婷婷正好开门进来,看到衣着整齐,一脸异样神情的爸爸,就赶忙问:“爸,这么晚了去哪里啊?”
李江平强做笑脸说:“有点事儿,正……”
正怎么着?不相信你李江平敢跟女儿说要去找蒋亚萌。
窘迫的李江平半天都说不出来“正”要干什么,就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女儿。
“哎!宝贝闺女回来啦?”这时闫志花从卧室里高高兴兴走出来,刚才的一脸严肃早已荡然无存。
“妈,我爸这是怎么了?”婷婷笑着指指李江平,然后娇声娇气地问闫志花。
“哦?你爸啊,他刚回来,这不是周末吗,他去陪领导们了,肯定很累了。”闫志花很“随意”地说。
“哦,怪不得神神秘秘的。”婷婷小声说着,再次认真看了看李江平。
“婷婷,妈正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呢!”闫志花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什么好消息?”婷婷蹦蹦跳跳来到闫志花身边。
“我们研究所秦工的姐夫,不是那个著名大学的院长吗,他们搞了一个综合辅导班,就在咱们北州教育局旁边,他们一共开了两个班,一个在周六下午,一个在周日下午,为期两个月。你虽然刚上高一,但我觉得去听听没坏处,里面的老师有曾经入选‘出题组’的,他们可以告诉你一些必要的应试经验,你看你是愿意上周六那个班呢,还是周日那个班呢?”闫志花笑呵呵说完,笑着看着婷婷,婷婷很不自然地低下头,半天没说话。
此时的李江平几乎要佩服得给闫志花鞠躬了,婷婷的课外时间只有周六下午和周日,晚上全都是在校自习,而周日上午是婷婷的传统节目——整理内务,闫志花这个“好心”,就是等于让婷婷自己供述她和那个男孩约会的时间!
什么秦工的姐夫,秦工的姐夫在北州液化气厂当保安!
好“歹毒”的女人!李江平心中笑骂着。
最终,婷婷咬着嘴唇含糊地说:“我想想不行吗?这段时间学习任务特紧,我哪有时间和精力再去招架别的啊。”
“嗯,对!宝贝闺女,是该好好想想!就是阿,我们婷婷是个为自己负责的聪明孩子,知道轻重,知道学习任务这么紧,该‘招架’什么不该‘招架’什么,我们婷婷会做出正确选择的,妈妈最疼宝贝闺女了,妈相信你。”闫志花这话说得“行云流水”,婷婷听了,几乎是浑身一颤,然后抬头看了看笑中含威的妈妈,低下头进自己卧室去了。
这时,闫志花转过头,看了看呆立着的李江平,然后笑了笑。李江平也笑着摇摇头。
就寝吧,时间的确很晚了。
但是,很多时候,这觉不是想睡就能睡着的。李江平根本就不可能进入梦乡,而身边的闫志花,也毫无睡意。
“我真的睡不着,我想出去走走,你该不会多想吧。”李江平小声对闫志花说。
“你也要像婷婷那样‘想一想’?”闫志花也小声说。
李江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实在没开灯的深夜,卧室里很黑,闫志花不会看到的。
“别不好意思,咱们也算老夫老妻了。你放心,今后你在咱家的统治地位不会变,我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只是教育孩子这个问题上,咱俩都不要为‘谁说了算、谁比谁高明’这些而耿耿于怀。你要真睡不着,愿意出去就出去吧,注意安全啊,毕竟是半夜了!哦,对了,千万别这个时候找人家蒋亚萌啊,也别打电话,应该选择白天。婷婷他爸,有句话我不想绕弯子,尽管蒋亚萌看上去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但这绝对不再是你以前的‘小萍萍’了,人都是在成长中变化的,别看她美貌依旧,但内心是个什么样子你也不知道,也许她早就脱胎换骨,变得很坚强了,现在是否还需要一个‘李江平’,或者别的什么人在身边,让她依赖着,都未可知。就算你真想再续前缘,也得从头再来了,接不上茬了。”
“去你娘的,谁说要再续前缘,我就是想去走走,引来你这一堆屁话。”李江平骂到。
“幸亏骂我娘,要是骂我爹,我还真不敢让你这大半夜出去了。滚吧,声音小点儿,别惊醒婷婷。你滚蛋了,我一个人在这床上横着睡。”
李江平离开了家门,坐进了自己的座驾。也就从听完闫志花那些“屁话”起,他感觉这段时间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混沌与不确定,那种多年来一直让他心虚的混沌与不确定,彻底一去不返!人类永远欺骗不了的,是自己的感受,他感到现在有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清醒!
他忽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他要在这个夜深人静的静谧时空,再一次对自己发起挑战!
去潘河大桥下,去那个近二十年来不敢再去的地方,到那里看一看,看一看那个曾经记载着自己忠诚与勇敢的地方,看一看那个曾经铭刻着自己背叛与懦弱的地方,看一看桥下的横梁上,还有没有曾经的柔情和往昔的血泊!
不能在一种阴影的恐惧下,无法解脱!
就这样,李江平近二十年来,第一次主动向那个他不敢再去的地方,前进!
汽车开到了盘河旧桥下(此时盘河再建一座新桥),李江平的心跳开始加速。他停下车,一步一步缓缓朝那个大梁走去,那个他和蒋亚萌最初海誓山盟的地方,那个最终蒋亚萌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方,那个记载着李江平的快乐与耻辱的地方,向着这个地方,前进!!
当接近到可以看清那个大梁的时候,李江平的头皮一下子麻了!天呐,那里分明有一个人影,坐在大梁上,靠在旁边的柱子上,天呐,这不就是那晚在这里割腕的蒋亚萌的姿态吗!
李江平忽然感到一种激透心骨的恐怖与凄凉——难道,难道现如今容颜依旧的蒋亚萌,只不过是一个早就离世,现在回来复仇的冤魂?!
呆呆地看着这个人影,以前与蒋亚萌的那些点点滴滴如同放胶片般在眼前飞过,就像放映电影一般,速度越来越快,让李江平觉得眩晕,觉得凌乱。那些片段不是按照前后顺序播放的,而是随机出现的,真让李江平彻底丧失了时间感!
是她!是萍萍!是我曾经的爱人!
无论她是人是鬼,我都要抱着她!无论是福是祸,我都要踏上这个地方,这里有我的生命的一部分,无论它是光彩夺目还是锈迹斑斑,我绝不是一个不敢正视自己真实历史的胆小鬼,我不是懦夫,向着这个地方,前进!!!
李江平这样想着,忽然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把他推上横梁。他一跃而起,跳上那条基础梁,扑上去死死抱住了那个人影!
“啊!唔——啊——!”那个人影被李江平抱住后,立刻惊恐地死命挣脱,然后跳下大梁,叫喊着逃掉了。
李江平差点儿没笑死!
原来他鼓足勇气跳上来抱住的,不是自己的愧疚与自责,不是往事的纠葛与罪责,更不是什么蒋亚萌的鬼魂,而是一个流浪汉!
李江平仰天大笑,笑声震荡大桥。
笑累了,李江平摇摇头,歪歪嘴,一屁股坐在了这个曾经无比向往和熟悉的地方!
倚着立柱,仰望桥底,安静的黑暗有时可以让人更好地思考。
没人否定,初恋是一种瑰宝,是一种无可替代也不容亵渎的瑰宝。这个世界任何物质或者意识,无论是瑰宝还是糟粕,都是有“时效”的。一种“瑰宝”,在属于它的季节里,它是至高无上的瑰丽,然而离开那个季节,离开那个时间,它也许就应该被珍藏起来,否则一旦再次“现世”,很有可能变成伤人伤己,甚至乱伤无辜的凶器。
所以,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学会把一些感情,一些刻骨铭心的感情,在时间的永恒中,压在心底,带进坟墓。这是一种对自己和自己爱过的人,最真诚的肯定!
想着想着,李江平坐在梁上,靠着柱子睡着了。
李江平这一觉睡得太香了。清晨初升的太阳,象慈祥的妈妈,把最有朝气的那一抹红光,绕过河岸的土坝,穿过桥下,柔柔地挥洒在他流着口水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