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宅与商宅隔着不远，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家主玉麟龙是个做瓷器生意的。本来玉家也算是鼎有名气的昌州商贾，怎耐前几年朝廷下了海禁，这玉家的日子就不大好过了。
玉家做的不是本朝国瓷青花，而是白瓷。虽然白瓷同样比较受欢迎，可终究不如青花让士族们追捧，玉家的生意渐渐便拓展到了海外。
夷人极其喜欢东方产出的瓷器，玉家虽没有与官府搭上官窑的路子，却也走一遭河运，经多年积累在通州海门购了一只属于玉家的大船，自个出海行商贩瓷，真真是风头无两。
就算大明朝的人再如何看不起商贾，玉家终究成了棠城最有钱的几户人家之一。
直到开了海禁。
这可真是天大的祸事，让多少人看了玉家的笑话。当时玉麟龙也是意气风发，正打算做一笔大买卖，一艘插着玉字旌旗的大船上不仅满载着玉家所能制出的最好的一批白瓷，更是满载着玉麟龙所有的希望。
他花高价请人全程托运这批白瓷，每一件瓷器都是白如脂玉，打碎“泠然如玉碎”，当真极品。好不容易运上了船，便连货带船全都给查封了。
民不与官斗，玉家就这么落水了。
隔着两条街的玉宅与商宅，如今就像隔着天和地一般。
商家大宅又阔有广，白墙黑瓦几乎日日如新。反观玉宅，院子是够大的，内宅外宅规划严谨，建筑精致，山水都是经过高人指点过的，一点也不落了面子。
可这玉宅的外墙之上连墙头草都长出来了，这面子，想来挂与不挂，也没有多大的必要了。玉宅好大一片院子其实早就荒了，一应下人婢子尽都裁减了，压根供不起这么大的地方。
除了自己宝贝千金在内宅里穿着绸带着丝，玉麟龙本人都开始穿起来棉布制成的衣裳。他的发妻因为海禁连货带船被查封的事气死在了榻上，他的几个收房小妾一个跟着下人私奔了，其余几个所幸也尽都被他遣散了。
玉麟龙的窑厂还在艰难维持着，大半工人都请辞离去，只有几个上了年头的老工匠，对窑厂的情分比老东家还深，也便不计较工钱，留在厂子里钻研白瓷。
白瓷自唐以来就深受欢迎，到如今已发展成诸多品种。本朝国瓷虽是青花，然而德化窑的象牙白仍旧是白瓷中的极品。玉家的白瓷不是德化窑，却是学了永乐窑的甜白釉，制成的白瓷渐趋如玉，也是上品。
可是要每一件白瓷都如玉一般温润，对于一个小小棠城的玉家窑来说，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玉麟龙也是制瓷大家，发家后仍旧没有落了这门手艺，是以即便玉家那艘倾尽身家的大船被没收入库，玉家也没有彻底垮了台。
多亏了玉麟龙的这门手艺。
如今的玉麟龙每日都要身着麻衣，像个工匠一样去自家的窑厂，与老师傅们一起制瓷。每当烧出精品，也能卖个高价，补贴家用，维持玉宅支出。
玉家发迹时，高朋满座客似云来。如今玉家落了难，连本家亲戚都不愿登门，怕沾染上晦气似的。
还好没人落井下石，只是是否有人等着玉家彻底不行的时候，再行雷霆一击呢？
那就无人知道了。
这日天气有些阴晦，初晨时的寒气还未褪去，瞅着老天爷的脸色，怕是要落雨了。玉麟龙穿戴好抹额，脱去燕居常服，换上了粗布麻衣，拿过老管家递来的雨具，就欲出门。
他黝黑的脸颊上布满了沟壑，像个出去劳作的老农。
几年前还是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啊！
老管家暗叹了一声，被玉麟龙瞧在眼里。他早已习惯了老管家的长吁短叹，只不过眼中光芒仍旧黯淡了几分，显还是有些在意的。
“老李，瓷儿她没有到处乱跑罢？”
说到自家小姐，老李的面上终于露出几分宠溺的欣然之色，道：“小姐她很乖，还在房里睡觉呢。”
玉麟龙摇摇头，却也露出一丝笑意。
“宅里就托给你了，我去窑上了。”
老李管家躬身行礼，道：“恭送老爷。”
自富人区出来，踏上昌州城最大的一条青石街道，沿着这条贯穿全城的宽阔大街一路向西，出了西城门，就是去郊外玉家窑厂的小道。
这条街道很是繁华，不过今日却有些萧索味道，盖因天公不作美，很多摊子今日都未出摊。只是有些能遮风挡雨的棚子还搭在外面，带着香味的热气飘出去老远，引诱着过路的行人，坐下来吃碗热腾腾的饺子面。
玉麟龙走到一家面棚，看到自己常坐的那个座位还空着，心情微微好了几分。只是他刚坐下，半个屁股才沾到凳子，天空中便传来一阵隆隆雷声，急雨如洒水一般豁然降下，直淋得本来缓缓行走的路人纷纷破口大骂。
很多人很快挤到了这个并不大的面棚子里来，本来一人坐的长凳顿时挤满了人。
玉麟龙被挤得有些难受，路人湿漉漉的衣裳被体温这么一焐，一股子难闻的湿味就传了过来。他微微皱眉，原先微霁的脸色登时阴沉似水。
也顾不上说一句“老王，老规矩，一碗饺子面不放葱姜蒜。”他便起身披上雨具，带上斗笠，急匆匆地踏上了被雨洗刷地锃亮的青石街，朝西城门去了。
老王眼角余光瞄见这一幕，也是轻声叹了口气，放在几年前，堂堂玉大家何至于挤到一个破旧的面棚来吃一碗不算十分干净的饺子面呐。
面棚离对面街道的一家酒楼不远。
酒楼唤作“仙人居”，乃是棠城昌州最具名气的一家酒楼。
此际，仙人居三楼临街的一侧包间，几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侧倚着精致的栏杆，手里举着一杯热酒，面带冷笑看着下面披着雨具，行色匆忙的一个中年男子往西城门的方向去。
忽闻背后传来竹帘掀起的声音，这几个中年人才回转身子，见到酒楼的小厮已经将各式好菜端了进来。
几个中年人不说话，小厮却将菜放好，主动将临街的卷帘落下，一时间，包间内的暖意似乎瞬间便提升了上来。
小厮走后，其中一个中年男子才展开笑颜，道：“诸位，请酒，用菜。”
“都用过早膳了，还吃什么菜呐。”其中一人笑道。
最早开口的男子摇摇头，回他：“子孝兄此言差矣，既吃酒，怎能没有下酒菜呢。”
众人闻言，皆哈哈大笑。
场中一位中年人，看上去与玉麟龙竟有几分相似，只是他身材瘦弱，即便穿着一身华贵的铜钱纹衣裳，却仍似一只穿着衣裳的瘦猴。
只见他眼珠一转，道：“今日诸位前来，是来商讨拿下玉家窑厂的事，不知诸位有何见教呀？”
此言一出，场面登时安静了下来，唯独一个青年男子，忽地高笑了一声：
“好酒，好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