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白玉脸微红,偷偷地吐了吐舌头。
不过她并不担心绾绾会说些什么,毕竟她是主,绾绾是仆,更何况二人姐妹情深,在这玉宅大院里,绾绾是唯一一个在年岁上与瓷白差不多大小的女子。以前在玉家兴盛之时,瓷白除去绾绾这个贴身丫鬟,还分有八位侍婢,在内宅玉树小院照顾这位玉家千金大小姐。
现在只有绾绾了。
从湖上吹来一袭凉风,裹卷着湿气扑在瓷白的脸上。瓷白望着绾绾,想着往日里穿亭绕院的青衣婢子如今只余下廊桥那头的一位,恰逢此时脚上传来一阵痛感,登时眼角被风吹出一滴泪来。
绾绾眼尖,一眼就看出自家小姐的异样。
顿时就像一只迎风飞舞的青蝶,飘也似地奔了过来。她踩着一双青色素面的硬底布鞋,跑起来脚是有些疼的,对于一个从小与瓷白一起长大,穿惯了软垫绣鞋的贴身丫鬟来说,委实不易。
“小姐,你……你怎么了呀?莫不是从屋上摔下了?哎唷,这……这要叫于嬷嬷晓得了,要饶不了我了。”
绾绾绕着瓷白四处查看着,瓷白虽在回来时做了简单处理,可仔细一瞧,就什么也瞒不住的。衣裳的褶皱可以整平,细小的泥渍却还在,右手不自然的摆放,一眼就能看出是为了避免牵动掌心的伤口。
瓷白强忍着脚上的疼痛,在绾绾的搀扶下往玉树小院走去。
如果让于嬷嬷看见,就不得了了。
于嬷嬷是玉家的一个老婢,同着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仆人住在内宅照看着内宅的花草以及玉树小院的日常起居。她与外宅的老李管家是一对老夫妻,也是伺候着玉麟龙长大的。
玉家虽然发迹在玉麟龙这一辈,可玉家本宗亲族不少,也算是永川县有名的大族之一。玉麟龙发了家之后,才在棠城这高墙深巷里置起了家业,将自己这一脉的仆从亲眷都带进了城。
于嬷嬷脾气很大,也不知温和的老李是怎么受得住的这个婆娘。
…………
…………
仙人居发生的事结束之时,玉麟龙才堪堪踩着一路泥泞赶到玉家窑厂,对于发生在他身上的讨论,是半点不知。
人毕竟不是神仙,可没有预知吉凶的本事。
他像往常一样待在属于自己的地方,想着烧出一件自己满意的作品来。如今的他已经回归到了自己做富家翁之前的状态,窑里的工人如今只有区区十几人,原先七十二道细致的分工现今大半都得一个人来做,甚至他自己要负责最重要的几道工序。
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状况并没有发生在玉麟龙身上,他兢兢业业,只想着烧出一件上好的白瓷,就能补贴家里一个月的家用。
自从玉家的窑厂败了门,漕运那条路子现今是不能动了,而棠城本地的瓷器生意本就不是他的重心,让从不做廉价瓷的玉麟龙去做廉价瓷打开市场,无异于天方夜谭。
玉大家做的瓷器,你能拿去当碗么?
就是这样钻牛角尖的人,再也没能重振玉家瓷的威名,仅靠着一个月左右才产一件精品瓷的手段,勉强站住了脚跟。
他眉头一挑,忽然福至心灵。
窑厂外,一个大户人家的豪奴正驻足观望着玉家窑厂。平心而论,玉家窑厂的位置得天独厚,这里的瓷土更是方圆百里最好的一块,先天便能烧出好瓷,经过玉家工匠的妙手调和,更是令别家生不出比较的心思,难怪玉麟祺眼红玉麟龙的瓷器生意。
那豪奴不懂这些,只是有些嫌弃地看了看这还算大的厂子,然后便从怀中捏出一封牛皮信封来,高声唤道:
“哎,你们这些耍泥的,我家老爷有封信要交给你家东家,快来个人接着。”
窑厂里的老工人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便不作声色地继续干着自己的活,唯独里面一个年轻男子,听见声音走了出来。
他是这窑厂留下的唯一一个年轻手艺,是玉麟龙的徒弟,叫沈三。
沈三名字不怎么样,人倒是生得好看,眉清目秀一看就是读过书的。他穿着一身短褐,双臂袖口挽起,头扎青巾,看上去既干净又显得干练。
沈三确实是读过书的,在玉家窑厂,所有能过他手的白瓷才是能拿得出手去卖的,抑且他还负责款识的书写,乃同玉家窑厂的门面。
他走到那豪奴面前,见他颐指气使的模样并不生气,作揖道:“这位小哥哥,在下沈三。”
那豪奴也是用眼睛看人的,见沈三恭恭敬敬,人长得也不粗,便多了几分好感,当下露出几分亲近人的嬉笑,道:
“公子真会说话,我是许家的跑腿儿牛庄儿,特来给你家老爷送信的。”
说着,牛庄儿将手中的牛皮信递给了沈三。
这封信显然是刚刚写就便差人送过来的,都没有封口处理。沈三眼底闪过一丝异色,脸上却面无表情,接过书信,又是抱拳行了一礼,道了一声多谢。
牛庄儿也是个要面儿的人,得了几声谢谢便拍了拍沈三的肩,连声说日后要做兄弟的,接着便满心欢喜地去了。
望着牛庄儿的身影慢慢地消失,沈三掸了掸被牛庄儿拍过的肩膀,又警惕地四下瞧了瞧,再三确定无人注意这里之后才站在路口将信封里的信抽了出来!
沈三低着头,脸上的表情数度变幻,直至最后拿信纸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这是一个机会,这是一个彻底掌控玉家窑的机会!
沈三想笑,想高声大笑,但是他不能笑,他偷偷将信纸塞入怀中,然后捏着一封空信封,高叫着往玉麟龙的地方跑去。
“师傅,许家来书啦!”
他跑地急,玉麟龙一开始并没注意,只是在精心雕琢着手上这件即将成型的作品。可猛地传来一阵重物扑地的声音,玉麟龙一抬头,就看见沈三跌了个狗吃屎,手中那封信就像一片被风吹走的树叶,却似飞出去的暗器一般冲进了大火燃烧的炉子口里。
玉麟龙急忙去追,连带着身下的作品也绊倒在地,毁了!
信,也烧了!
玉麟龙呆立当场。
沈三面上闪过一丝喜色,然后立刻被慌乱的神色取代,只见他从地上爬起,顾不上掸落身上的泥灰就冲到玉麟龙面前跪倒,哀声道:
“师傅,您的瓷……瓷啊!”
玉麟龙神色落寞,半晌,才沉声道:“许家来信作甚来,我听说他招养了一批会做青瓷的手艺人,怎麽,他想盘下我玉家窑不成?”
沈三眉头上挑,怒道:“是了,应该是了,怪不得方才那许家的狗腿子同我说,以后这玉家窑就是他牛庄儿来管事啦。”
玉麟龙摇了摇头,将沈三搀扶起来,替他拍掉身上的泥灰,嘀咕道:“牛庄儿又是个什么人物?老天忒儿坏,不想给我好日子呀!”
“师傅!”沈三劝道。
“胎毁啦,回不来啦,这不怪你,你留在窑上,我提早回了。”
玉麟龙收拾好东西,在走出玉家窑厂的时候回望了一眼,沈三立在那,露出和善的笑容。不知怎的,玉麟龙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兴许是自己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