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宋·晏殊《浣溪沙》
在《红楼梦》个性鲜明、各有千秋的女性形象中,尤二姐性格无棱无角、柔和温顺,犹如一弯小溪缓慢平和地流淌着。命运没有因为她是一个出身卑微、性格柔弱的女子而加以垂怜,相反,她所遭受的侮辱与损害,远远超过了常人想象。因此,尤二姐的形象承载了更多的悲剧意蕴,也更加凸显了《红楼梦》博大精深的思想内涵和入木三分的千钧笔力。
尤二姐和尤三姐幼年丧父,母亲尤老娘改嫁时把她们带到了尤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和贾珍之妻尤氏虽为姐妹,但既不同父也不同母,毫无血缘关系。后来尤家家道中落,困顿不堪,贾敬死后,尤氏把继母和两个姐妹接来看家,姐妹俩才借此机会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正如尤老娘所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第六十四回)尤家要在经济上依赖于宁府,付出的代价便是受制于人,任人摆布。宁府是个“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第六十六回)的地方,宁府中的男主子们更是地地道道的衣冠禽兽,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天生丽质的尤二姐和风情万种的尤三姐一旦入了这个“虎狼窝”,自然也逃不脱他们的魔掌。尤二姐生得十分“标致”,刚入大观园时,众人也见她“标志和悦,无不称扬”(第六十八回);贾母称赞尤二姐“更是个齐全孩子”,说她比凤姐还俊些(第六十九回);贾琏也曾对贾蓉说过:“人人都说你婶子好,据我看那里及你二姨一零儿呢。”(第六十四回)后来贾琏又搂着“散挽乌云,满脸春色”的尤二姐说:“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齐整,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第六十五回)。虽是溢美之词,但将“美人胚子”凤姐都比了下去,可见尤二姐姿色不凡。除了天生丽质,尤二姐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正因为尤二姐是如此一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第六十九回)的尤物,贾府中那些声色犬马之徒才不顾父子、叔侄伦理,不管国孝家孝在身,竞相攫取这个令人垂涎的猎物,千方百计地揩油沾光,处心积虑地满足其淫欲。
书中提到尤二姐“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第六十四回),《礼记·曲礼上》曰:“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郑玄注:“聚,犹共也。鹿牝曰麀。”在所谓“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的贾府也出现了这种父子共牝、禽兽不如的秽行,真是一种强烈的反讽!当父子俩在返程奔丧途中得知尤氏姐妹来家的消息后,贾蓉“便和贾珍一笑”。这一笑大有深意,透露了父子二人心怀鬼胎,心照不宣,早就和尤氏姐妹不明不白、不干不净的暧昧关系。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第六十三回)其急切心情可见一斑。贾蓉也是一幅猴急状,他急促地办完事情,便赶忙过来看姐妹俩。一见尤二姐,贾蓉就嬉皮笑脸地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飞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劈头就打,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贾蓉还和尤二姐抢砂仁吃,尤二姐吐了他一脸渣子,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真是丑态毕露。见尤老娘醒了,贾蓉边和她寒暄,边向尤二姐挤眉弄眼,尤二姐咬牙含笑骂道:“很会嚼舌头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作娘不成!”这一打情骂俏、露骨不堪的场面连众丫头都“看不过”,贾蓉反过来“抱着丫头们亲嘴”,厚颜无耻地说:“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帐!那一件瞒了我!”(第六十三回)在这段文字中,曹雪芹极尽描摹之能事,不仅令贾蓉的无耻下流与尤二姐的轻薄放荡跃然纸上,还借贾蓉之口将荣国府中的“风流事”也抖落了出来。可见,所谓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其实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这里有千万条肮脏的蛆虫,在色欲的河床底下起劲地蠕动着,全身心地致力于肉体的享受和淫欲的宣泄。
贾敬的升天给了子孙后代们一个寻花问柳、偷鸡摸狗的大好机会,在居丧守灵期间,不仅贾珍父子“乘空寻他小姨子们厮混”(第六十四回),就连久闻尤氏姐妹之名的贾琏也“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贾琏对尤二姐垂涎欲滴,而尤二姐“也十分有益”,虽然碍于眼目众多,两人没敢轻举妄动,但早已“心领神会”。贾琏借着协助贾珍料理丧事之便,经常到宁府来勾搭尤二姐,诡计多端的贾蓉看出了端倪,便极力说合贾琏娶尤二姐做二房。“欲令智昏”的贾琏,一心只想金屋藏娇,将尤二姐据为己有,却不知贾蓉极力撮合此事,亦有着不可告人之目的——贾蓉素日与尤氏姐妹有染,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痛快畅意,如今要是贾琏娶了尤二姐,便少不得在外居住,他便可乘贾琏不在时前去鬼混。贾琏哪里想到这一点,还视之为万全之计,甚至向贾蓉连连致谢:“好侄儿!你果然能够说成了,我买两个绝色的丫头谢你!”(第六十四回)正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贾蓉、贾琏这群蝇营狗苟之辈,在骄奢淫逸之事上臭味相投,一拍即合,连礼尚往来也充满了色情意味。
贾蓉、贾琏两个色狼淫棍在一番密谋之后便一步一步展开了对尤二姐“围剿”。尤二姐早已与张华指腹为婚,在贾家势力的威逼胁迫下,张家只得写了退婚书。贾蓉又去见尤老娘,将贾琏的好以及欲娶尤二姐之事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得尤老娘不肯。再加上尤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她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第六十四回)于是,一乘素轿将尤二姐抬入了宁荣街后花枝巷内的新房,在经历了漂泊狂浪的生活之后,尤二姐终于选择了婚姻作为停泊的港湾。
尤二姐原以为婚姻是她人生中的避风港,有了贾琏,便有了归宿,有了依靠,有了一切。对此,尤三姐曾一针见血地警告她:“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第六十五回)但陷入爱情的女人总是愚蠢的,尤二姐太需要这样一个避风港了,烦恼太多,未来太远,她顾不上天长地久,便只一味沉湎于当下的缠绵缱绻之中。如果说在与贾琏结合之前,尤二姐对贾珍父子逆来顺受,轻易委身,是个“水性”女子的话,那么在钟情于贾琏之后,她痛改前非,自重自爱,主动断绝了与贾珍父子的关系,一心一意做个贤妻。在贾琏外出的日子里,她“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关门合户一点外事不闻。”(第六十六回)尽管贾珍仍寻隙前来偷会尤氏姐妹,但在陪贾珍吃酒时,尤二姐会适时地抽身而退,大概是怕贾琏撞见心生嫌隙。对于以前糊涂懵懂的荒唐行为,尤二姐是深感后悔的,因此当贾琏拿她和凤姐作比较时,她谦卑地说:“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志的好。”为了弥补曾经失足给这份婚姻造成的缺憾,她一方面对贾琏发誓忠贞不渝:“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岂敢瞒藏一字。”(第六十五回)另一方面又对贾琏温柔体贴,“知疼着痒”,努力迎合贾琏的需求。一向风流浪荡、“不知作养脂粉”的贾琏,对尤二姐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温情与体谅。一方面,他对尤二姐的曾经失足过往不咎,在他看来,“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对尤二姐“不提过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另一方面,他又命令下人“不许提三说二的,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第六十五回)因此,两人如胶似漆,似水如鱼,颠鸾倒凤,百般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