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魂夜逐剑光飞,青血化为原上草。
芳心寂寞寄寒枝,旧曲闻来似剑眉。
——宋·曾子国《虞美人草》
在《红楼梦》这座琳琅满目、流光溢彩的艺术宝库中,尤三姐所占的文字篇幅并不多,但她以洒脱、果敢、泼辣、刚烈的鲜明个性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三姐敢爱敢恨、敢作敢为,少了些许女性的柔弱气质,多了几分男儿般的壮志豪情。从尤三姐身上,人们看到了封建礼教束缚与压迫下女性反抗意识的觉醒,她就像阴暗处一颗晶莹闪亮的明珠,发散着璀璨的光芒;又像划破夜空的一道闪电,放射出夺目的光辉。看到了黑暗的封建天空中若隐若现的一道彩虹。尤三姐天生丽质,就连从小在脂粉堆里长大的宝玉也说她“古今绝色”,“难得这个标致人”,并啧啧赞叹尤氏姐妹“真真一对尤物”(第六十六回)。与“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第六十九回)的尤二姐相比,她更加风姿绰约,性感迷人。尤氏姐妹出身卑微,地位尴尬,虽然名义上是贾珍的小姨子、贾蓉的姨娘,但其实她们是随母亲改嫁才到了尤家的,和尤氏毫无血缘关系。贾敬死时,尤氏将继母和两个姐妹接到宁府料理家务,从而拉开了红楼二尤故事的序幕。当风情万种的尤三姐一来到那“除了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宁国府,她的绝色很快便引起贾珍父子的垂涎,成了父子俩争相玩弄的对象。尤三姐不仅有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姿色,更有着令人刮目相看的个性。对于宝玉“疯癫”、“糊涂”的言谈举止,尤二姐感叹“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尤三姐却另有看法,对宝玉反而十分理解:“咱们也不是见过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第六十六回)可见,尤三姐骨子里也留着一股叛逆的血液。除此以外,尤三姐的性格还十分刚烈泼辣,“天生脾气不堪”(第六十五回)。尤家的境况正如尤老娘所说那样,“家计着实艰难”,“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第六十四回)。吃人家的嘴短,家境贫寒的姐妹俩要在经济上依赖宁府,必定要身不由己地付出一些肉体上的代价、受到一些人格上的屈辱。与尤二姐的逆来顺受、低声下气不同,尤三姐桀骜不驯,不甘沉沦。寄人篱下的她冷眼看世,早已看透了世态炎凉,对周围纨绔子弟的丑恶嘴脸、卑鄙行径更是体察入微、了如指掌。尤三姐虽然出身于小户人家,不是什么侯门千金,但她自尊自重,始终把自己看成是“金玉一般的人”(第六十五回),把个人尊严看得比生命都珍贵,从不自轻自贱。因此在人格上,她始终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贾珍那群骄奢淫逸的衣冠禽兽,在她看来,“白叫这两个现世活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第六十五回)当贾琏百般撩拨、眉目传情时,尤二姐“也十分有益”,尤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第六十四回)。一个不敌诱惑,轻易上钩,一个冷若冰霜,用沉默表示了无声的反抗,两相对比,更凸显了尤三姐个性的卓尔不群。当贾蓉花言巧语地说要给二姨说个跟贾琏差不多模样的姨夫时,尤三姐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地骂他:“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了你娘的说了!多早晚我才撕他那嘴呢!”(第六十四回)尤三姐虽然反感这些好色之徒,渴望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但由于经济上要依附于他们,因此对于贾珍等人,她也有任其“挨肩擦脸,百般轻薄”(第六十五回)的无奈之举。她在受人轻薄时内心想必充满了屈辱,所以她会以绵里藏针、不冷不热的方式来回击。从以上几处细节中,尤三姐的个性已经初露锋芒,呈现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蓄势状态,一旦遭到更大侮辱,与贾珍等人的矛盾激化时,她内心深处的火山便轰然爆发,迸射出愤怒的火焰与尊严的光芒。
事出有因,酒席贾琏为虎作伥,拉过尤三姐来,不怀好意地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公然把她当作嫂子看待。贾珍乐不可支,尤三姐却怒不可遏,猛然间大发雷霆,站在炕上,指着贾琏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这是在尤三姐心中埋藏已久的痛骂,她骂得痛快淋漓,骂得一针见血,既揭露了贾府的污浊混乱,斥责了贾府男主子的荒淫无度,也表明了自己的不容轻侮!尤三姐很为忍气吞声、俯首贴耳的尤二姐打抱不平,对贾琏说:“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这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说到愤激之处,尤三姐借酒消愁,主动发起了进攻:“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她拿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边灌边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吓得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没想到尤三姐拉下脸来,“这等无耻老辣”。两人被尤三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贾珍拔脚想溜,尤三姐却岂肯擅自罢休,珍、琏二人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想两人本是风月老手,阅人无数,在他们眼中,女性从来都是被蹂躏、被玩弄的对象,没想到今日反被一个女子作弄嘲笑,委实尴尬窝囊。
然而,尤三姐的斗争并未到此结束,“只见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火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尤三姐故作性感美艳状,半醉半醒,欲露不露,如梦如幻,如火如荼,看得珍琏二人欲狎不敢,欲罢不能,垂涎三尺,欲火中烧,竟连一句响亮话都没了。尤三姐自己则高谈阔论,嬉笑怒骂,尽情发泄,任意挥洒,只拿他兄弟二人取乐,极尽嘲弄谩骂之能事。尤三姐酒足兴尽之后,不容他俩多坐,全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这段痛快淋漓的描写可谓大快人心,令人不禁为尤三姐的豪爽刚烈、犀利泼辣拍案叫绝。如此浓妆艳抹、放浪形骸的尤三姐的确有一种摄人魂魄的性感与风情,但在她放荡、狂欢的背后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悲哀和痛苦。尤三姐何尝不想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做人,像普通女性那样嫁人生子,过一种平凡却幸福的生活。但在贾府那样一个淫乱不堪、弱肉强食的环境里面,这样简单的愿望却只是天方夜谭。贾珍这群衣冠禽兽在没有占有她之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有撕破脸皮与他们进行“特殊”斗争,才能逃脱他们的追逐,保护自己不被玷污。尤三姐这种极端行为,完全是贾珍等人逼出来的,是在极端环境中的一种迫不得已、破釜沉舟式的自卫。机智聪明的尤三姐以自己的风流绝色为武器,抓住男人好色的弱点,主动出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第六十五回),那些道貌岸然、图谋不轨的色狼们“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在她面前失魄落魂,斯文扫地。尤三姐以这种方式宣泄着自己的痛苦、愤怒和憎恨,巧妙地维护了自己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在尤三姐的夺目光彩下,珍、琏等人荒淫无耻的行径与淫秽卑劣的灵魂更是相形见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