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晴雯深受宝玉的信任与宠爱,但她洁身自重,不愿轻易而卑微地委身于任何一个男人,即使是“大众情人”宝玉。因此她没有为了博得欢心而依从宝玉一同洗澡的“多情”请求,还一语道出了宝玉和碧痕关在同一间屋里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地下的水淹着床腿子,连席子上都汪着水”(第三十一回)的秘密。即使在晴雯临终前向宝玉倾吐哀怨、遗物赠别时,两人仍然是玉洁冰清,未有越轨之举。倒是晴雯的表嫂灯姑娘用淫秽下流的话语调戏宝玉,令宝玉“又羞又愧,又怕又恼”。晴雯对宝玉的一片冰心与灯姑娘的轻浮放浪形成鲜明的对比,而灯姑娘的一番话更进一步证明了二人的清白:“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第七十七回)“多情公子空牵念”,正因晴雯与宝玉有着超越肉体之上的心灵吸引力,所以在晴雯死后,宝玉才会那么痛心疾首,为她作了令人声泪俱下的《芙蓉女儿诔》,诔文中这样写道:“红销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第七十八回)两人携手一路走来,叛逆并快乐着,这一路上,两人互相关心爱慕,却不掺杂丝毫的肉欲色彩,这种纯洁的性灵之情在“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贾府中更是弥足珍贵,像水晶般发出清亮的光泽。晴雯与宝玉的感情,建立在理解与平等的基础上,局限于纯洁的精神层面,而且有着鲜明的个性与特点。如果说袭人是宝玉的温柔情人,那么晴雯则是宝玉的野蛮女友。晴雯“性情爽利,口角锋芒”(第七十七回),“能说掼道,掐尖要强”(第七十四回),是怡红院中有名的“辣妹”。晴雯毫不掩饰内心的情感,动辄醋意大发,嘴不饶人。看见宝玉为麝月梳头,她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第二十回)说着便摔帘子出去了。看到芳官和宝玉一起吃饭,她用手指戳在芳官额头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第六十二回)面对晴雯任性恣意、无拘无束的个性,宝玉不但不生气,反而喜爱有加,百般骄纵。袭人曾取笑宝玉对晴雯的骄纵:“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第六十三回)尽管宝玉偶尔也会嗔怪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第三十一回)但在晴雯生气时,他还是百般安慰,甚至捧出一大堆扇子让晴雯撕个痛快,千金买一笑。撕扇这幅生动的画面将晴雯泼辣的个性和娇媚的女儿态刻画得淋漓尽致,其实晴雯并非恃宠撒娇,而是以此为发泄,找回自己失落的尊严。
“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晴雯“掐尖要强”、“嘴尖性大”,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尽管会在无意中得罪一些人,但大家会念及她的率直、天真而原谅她,并不记恨在心,相反还会记住她的耿直善良。在她死后,一个丫头曾对宝玉说:“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第七十八回)可见大家对于耿直善良的晴雯是有着深厚感情的。但大观园中不仅有这些纯洁善良的女孩们,还有一些邪僻凶狠的刁奴悍仆,王善保家的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王善保家的因为晴雯从不“趋奉”自己,便怀恨在心。“绣春囊事件”后,王善保家的搬弄是非,在王夫人面前极尽馋毁之能事:“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掼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一番话触动了王夫人的心事,她记得曾看见一个颇像黛玉的丫头,在园子里骂小丫头,现在想来此人必是晴雯。王夫人“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一生最嫌这样人”,她怕宝玉被“这样人”勾引,便派人把晴雯叫来,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晴雯知道遭人暗算,就据理力争,自我辩护,但她愈是辩护,愈引起王夫人对她的反感:“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装扮!”(第七十四回)晴雯气得哭着跑了出去。王善保家的对晴雯恨之入骨,不肯擅自罢休,便又添油加醋,“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第七十七回)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夫人一心赶走晴雯,于是编了种种理由,说她“不大沉重”、“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还说晴雯害“女儿痨”(第七十八回)。这下,一向看好晴雯的贾母也无可奈何了。接着,王夫人便带了一群人来怡红院清理门户,可怜卧病在床的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粘牙,恹恹弱息”,被“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临行时,王夫人还吩咐把她贴身的衣服撂出去,其他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真是惨无人道!可怜“坏丫头”晴雯就这样在拖着病体、满腹委屈地被赶出了大观园。晴雯被逐后,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答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样粗粗笨笨的倒好。”(第七十七回)这番话细细想来竟有些“黑色幽默”的意味,难道对于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孩来说,美貌真的是一种过错?
晴雯结局悲惨,她的判词前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判词云:“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第五回)。晴雯从饮甘餍肥的大观园来到一贫如洗的表哥家中,从“红绡帐里”到了“芦席土炕”上,正如宝玉所言,“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晴雯重病在身,却无人照料,奄奄一息地躺在芦席土炕上,孤独地等待死神的降临。宝玉曾偷偷地去看她,看见宝玉来了,她“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晴雯要喝水,宝玉倒出的只是“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的茶,可怜这个心高气傲的少女到最后竟然得不到丝毫亲情的温暖。面对宝玉,晴雯倾诉了自己的满腔怨恨:“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临终前,晴雯铰下自己“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脱下贴身的旧红绫袄,赠给宝玉作纪念,并说:“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索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第七十七回)以前她把对宝玉的爱深藏心中,“痴心傻意”的她以为能够长伴宝玉,“大家横竖是在一处”就心满意足了。然而如今马上就要生死异处、人鬼殊途,她便放下了顾忌与矜持,说出了这番火辣辣的话语。这是一个清风明月般纯洁的少女,怀着满腔的悲凄绝望和痴情眷恋作出的一番真情告白,也是对封建礼教、世俗道德的强烈控诉与反抗!这之后,晴雯直着脖子叫了一夜娘,痛苦地踏上了不归之路,读来不禁令人扼腕叹息、肝肠寸断,一掬同情之泪。
爱,是不能忘记的。晴雯虽然死了,但她却赢得了宝玉永远的怀念。宝玉曾为她撰写诔文《芙蓉女儿诔》,可谓字字血泪,字里行间充满了深情的祭奠和悼念:“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这篇催人泪下的词句既声讨谴责了王善保家的这类卑劣下贱的小人,也赞美歌颂了晴雯高洁的气质。宝玉理解晴雯的委屈与怨恨,看到一个美丽高洁的女孩就这样被世俗力量活活地扼杀,他比任何人都更感到悲愤。因此宝玉不愿正视晴雯红消香断的事实,而宁肯相信小丫头信口胡诌的做了天上的“芙蓉花神”这样的话,想到晴雯由此脱离了苦海,宝玉心中便“去悲而生喜”(第七十八回)了。
宝玉曾用“兰花”来形容晴雯,虽然这朵兰花过早地凋零,但那氤氲的暗香仍然浮动在空气中,清清淡淡、隐隐约约,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掀起了情感的巨浪。红学界历来有“晴为黛影”一说,晴雯有着黛玉般的聪颖、清秀,有着黛玉般的天真、率直,也有着黛玉般的高洁、叛逆。因此,在书中两人都与芙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一个抽到了芙蓉花签,一个作了芙蓉花神,同样纯洁得不染凡尘,同样顽强地与俗世做着抗争。但由于出身和地位的不同,晴雯的反抗比黛玉更为艰难,承担着更多的压力。“身为下贱”的她无法做到像袭人那样逆来顺受、像平儿那样左右逢源,但她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身份卑微却保持了高贵品格,地位底下却摒弃了奴颜媚骨。在那乌云浊雾、险恶丛生的环境中,晴雯犹如白莲“出淤泥而不染”,犹如青兰抽出自己稚嫩却坚强的箭,犹如海棠以枯萎唤起人们对美的怀念。兰花也好,芙蓉、海棠也罢,都说明了这个冰雪少女品格的天然明净和滚滚红尘中弥足宝贵的“真”。她活得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如同霁月当空,孤标兀傲。然而这种性格与封建统治者的要求格格不入,为封建世道所不容。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三国魏·李康《运命论》)晴雯的悲剧是“风流灵巧”、“心比天高”的悲剧,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悲剧。“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一个年轻的女孩就这样恋恋不舍地谢下了生命之幕,空留下一段令人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的回忆和一份“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