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名叫龄官,她的故事耐人寻味。从元妃省亲时拒命演出,到“画蔷痴及局外”、再到“识分定情悟梨香院”,龄官这个倔强而多情的少女,同样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龄官相貌酷似黛玉,在宝玉眼中,她“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态。”(第三十回)宝钗生日时,众人都说有个小旦扮相活像黛玉,这个小旦指的应该就是龄官了(第二十二回)。龄官专饰小旦,戏唱得很好,出众的容貌和出色的唱功使她成为梨香院十二女子中最骄傲也是最倔强的一个。元妃省亲时对用官大加赞赏,命她加戏,龄官拒绝了贾蔷的命令,坚决不肯作非本角之戏的《游园》、《惊梦》,执意要作《相约》、《相骂》两出戏(第十八回)。元春对她反而更加赏识,不仅吩咐不准为难她,还对她大加奖赏。这处细节在体现了她的才气的同时,也体现了她的傲气,令人不禁刮目相看。龄官像朵带刺的蔷薇,不仅有一颗孤傲敏感的心,也有一份肝肠寸断的情。曹雪芹曾用浓墨重彩刻画了一幅诗意画面,将用官的痴心痴意表现得淋漓尽致:烈日当头,在盛开的蔷薇花下,一个少女一面流着泪,一面用簪子在地上画字。她画来画去,画了几千个,只是同一个“蔷”字。龄官已画得痴了,以至被雨淋了都浑然不觉,这幅情景让隔着花架偷看的宝玉也看痴了,也忘了自己身在雨中(第三十回)。龄官画蔷,是红楼梦中纯净唯美的一幕,那如诗如画、晶莹剔透的意境,那如痴如醉、刻骨铭心的情感,深深打动了每一位读者。龄官画蔷,画出了爱的执著,也画出了爱的折磨。爱的光芒,将她笼罩,爱如潮水,将她淹没,龄官仿佛忘记了世界,忘记了一切,深深地陷入了自己幻想编织的爱情之网。她之所以默默地在那里写了无数个“蔷”字,只因为“蔷”是她心上人的名字,在她心中的一段心事,一份煎熬,一段今生今世也割舍不了的思恋!“问天何时老,问情何时绝?我心深深处,终有千千结。”在这世界上,所有的热闹与浮华,都与龄官无关,唯一能够牵动她视线的,便是贾蔷的身影。贾蔷是宁国府里的正派玄孙,他父母早亡,从小跟着贾珍生活,是一个“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的美少年。龄官等十二个女孩子,是贾蔷赴姑苏“采买”来的,贾蔷将她们送进了钟鸣鼎食的贾府,送进了莺歌燕舞的大观园,以后又负责管理着她们。在背井离乡、愁绪满怀的日子里,是贾蔷一直陪伴左右,哄她们开心,逗她们开怀。日久生情,情窦初开的龄官对风流俊俏的贾蔷产生了感情。龄官知道自己“身为下贱”,只是一个戏子,但她还是大胆地爱了,尽管有不安,却没有退缩,爱得义无反顾,如同扑火的飞蛾,强烈、纯粹、凄美而又绝望。然而,龄官的痴情在让我们感动的同时,一丝愁绪也飘上了我们心头。贾蔷这样一个“外相即美,内性又聪明”的英俊少年,确实很容易赢得女孩子的芳心,是个“少女杀手”,但他同时又爱“斗鸡走狗,赏花玩柳”(第九回),是个花花公子。让用官愁肠百结,痴心绝对的是这样一个纨绔子弟,他们是否有将来?贾蔷是否会钟情于龄官,永不变心?这一切无从得知。也许一切并不如人所愿,也许贾蔷对她只是一种赏玩的眼光,也许她真的“所爱非人”,但她无怨无悔。这个如同清风明月般的少女似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迎接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于是她用“画蔷”这种方式祭奠自己的青春。在这里,她洒下了泪水,这泪水是为贾蔷而流的,更是为自己而流的;在这里,她种下了思恋,这思恋可能会为她开启一扇门,也可能将她年轻而美丽的生命埋葬!
宝玉想起龄官唱《牡丹亭》唱得好,便往梨香院中来寻她,其他女孩子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地让座”,独龄官倒在枕上,见他进来,“纹丝不动”。宝玉刚在她身旁坐下赔笑央求她唱曲儿,她就忙抬起身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遭到拒绝,十分尴尬,只好讪讪地红了脸退了出来。別的女孩子见状告诉他“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果然,没过多久贾蔷就兴冲冲来了,手里拎着个鸟笼,宝玉跟在他后面要看个究竟。贾蔷为了博得龄官粲然一笑,买了一只“会衔旗串戏”的雀儿,别的女孩儿都笑说“有趣”,只有龄官不但不开心,反而大发雷霆:“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听了这番辛酸犀利的话语,贾蔷知道自己触到了龄官的伤心处,便直骂自己“香脂油蒙了心”,不由分说地拆了鸟笼,把雀儿放了生。龄官此时还是伤心呜咽:“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贾蔷听说她咳嗽出血来,便立马要出去请大夫,龄官却又心疼了:“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底下,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瞧!”(第三十六回)这段描写将用官在心上人面前的娇嗔刻画得淋漓尽致,体现了一个地位低下却灵魂高贵的少女在面对爱情时的矛盾心理。她爱贾蔷,明明是一番似水柔情,却偏以冷淡的方式来表达,始终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维持着不温不火的温度;她埋怨贾蔷对自己的漠不关心,但她宁愿在无助的时候哭泣、生病甚至“吐血”,也不愿让心上人为自己奔波劳苦。在龄官矜持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炽热的心、一份真挚的情,尽管我们不知道这份情有多深,却愿意相信,这份情是纯真而曼妙的,如同纯净的水,净化了那个在红尘俗世中摸爬滚打的浪荡公子。我们惊叹于这份情的纯真,更惊叹于这份情的神奇,当身份低贱的戏子遇上富贵庸俗的公子,当纯真遇上世故,当他们相遇相爱、合二为一,所有的污秽都销声匿迹,所有的阴郁都云淡风轻,只有一泓明净清冽的泉水流入了我们的心田,叮咚作响。龄官对贾蔷的爱恋对宝玉而言,是个意外,也是个转折。目睹了龄官画蔷的一片痴心,遭受到龄官自尊而狷介的拒绝,又看到屋内的柔肠辗转,这多情公子终于幡然醒悟。宝玉感慨万分地对袭人说:“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后又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第三十六回)宝玉是一个博爱的“情种”,他一直以为他是大观园所有女孩子的梦,所有女孩子的眼泪都是为他而流。然而“龄官画蔷”一事使他深悟到“人生情缘,各有分定”,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能真正得到一个人的真感情,得到一个人的眼泪,就该满足了。可以说,这是宝黛爱情一个里程碑,自此以后,宝玉告别了懵懂迷乱的混沌时代,学会了珍惜,任凭弱水三千,只愿取一瓢饮,管他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只愿一个女子相伴终生。至此,他终于感觉到了黛玉深情的弥足珍贵,虽然宝玉并未完全杜绝与其他女子交往,但他把唯一的爱恋给了黛玉。由此可见,在宝玉这块浊玉逐渐摆脱泥性的过程中,绛珠仙草以泪洗石固然重要,但也不可忽略工龄官画蔷时流下的晶莹清亮的眼泪。
龄官这个婀娜多情的少女,犹如一泓清泉,既洗净了贾蔷的花心,也涤荡了宝玉的俗气,然而这样一个光彩夺目的人物到了后来竟然不知所终。书中交待梨香院戏班子被遣散后,去留随意,留下的人中并没有龄官,可见她已经离开了大观园。关于她的去向和结局,书中并没有交待,留下了一个未解之谜,令人徒然惆怅。龄官,这个自尊清高、多愁善感的女孩让人欣赏,又让人担忧。也许她与贾蔷相依相伴,共度一生,也许她的结局同样是曲终人散,芳魂早逝。龄官兵得销魂蚀骨,一如黛玉般孤傲、敏感、倔强而又多情,只怕也一如黛玉般命运凄凉惨淡。但,爱我所爱,她的生命绝不是苍白的。
第1总伤白莲花——藕官
在梨香院十二朵娇艳稚嫩的花儿中,藕官并不是最出众的,但她却别有韵味,而她和菂官的同性恋情更是大观园情感世界中一道另类的风景线。藕官,藕断丝连,情意绵绵;菂官,莲子花开,一往情深。正是这份剪不去、理还乱的感情让藕官毫不顾忌地在大观园中上演了一出“假凤泣虚凰”的缠绵悱恻之戏,“凤凰”是虚假的,感情却是真挚的。当宝玉在一处山石后面发现藕官时,她正因焚烧纸钱被老婆子数落着,只见她满脸泪痕,蹲在地上,手里还拿着火,守着一堆纸钱灰。宝玉的出面庇护,让藕官心存感激,“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尽管如此,当宝玉问她祭奠何人时,她仍不好意思开口,只让宝玉向芳官打听。从芳官口中,宝玉才知晓了藕官祭奠的是死去的菂官。宝玉认为这是两个女孩子之间的“友谊”,祭奠是“应当”的,无可厚非,但芳官却笑道:“哪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第五十八回)通过芳官的细细讲述,宝玉才明白了此中情由。原来,扮小生的藕官和演小旦菂官经常在台上饰演夫妻,一来二去,两人假戏真做,演出了感情。唱戏时亲亲热热,私下里眉来眼去,产生了同性恋情。这种感情在常人看来是不能理解的,芳官也说她们“又疯又呆”又“可笑”。
其实,爱,只要真挚,即使发生在同性之间,也是美丽动人的。藕官与菂官之间同性恋情的形成绝非偶然,两人同为优伶,为生计所迫,她们从小就登上舞台,上演各种各样的感情故事,领略酸甜苦辣的人生滋味,因此两个少女早早地就懂得了爱恋。演戏时,藕官穿的是男性服装,模仿的是男性的动作和语调,长此以往,她的言行举止也逐渐带上了男性的痕迹,而菂官又常在戏中扮演藕官的妻子,她也渐渐地认同了这种身份。在舞台上,她们在“曲文排场”、举手投足之间感受到了夫妇之间的“温存体贴”、脉脉含情,下了舞台后,她们也渴望拥有这种关怀和感情。但在封闭的环境中,她们这种渴求找不到适当的排遣途径,于是,戏里的夫妻成了戏外的夫妻,犹如柔弱的植物,摆脱了重重束缚,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互相温暖、彼此怜爱着。这种感情,较之薛蟠等人的龙阳之兴要纯净得多,真切得多,不涉及丝毫的狎昵与玩弄,同时也远远胜过了贾珍贾蓉之流有欲无爱的滥情。
后来菂官死了,藕官在菂官死后又和蕊官特别投缘,对她温柔体贴。别人说她“得新弃旧”时,藕官坦然地说道:“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义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藕官的这番话中寄托着为那个时代所不容的婚恋观:一方死了之后,另一方不能孤守一世,孤守一世反而妨了“大节”,反而不是“理”,死者的心里反而不安。在那个封建礼教观念泛滥的时代和社会里,相对于迂腐的守节观念,这种新型的婚恋观确实很前卫、很另类。虽然这在别人听来是些“疯傻的想头”,但叛逆的宝玉听后,却“不觉又是喜欢,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不仅马上接受了这样的婚恋观,还赞叹藕官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第五十八回)对于她们这些优伶出身的丫头们,“众人皆知她们不能针黹,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第五十八回),唯独爱子如命的王夫人以及喜欢搬弄是非的老婆子们,看不惯她们的青春和亮丽。“绣春囊”事件后,丧乱死亡相继,搜检大观园时,王夫人坚决要将她们撵出。芳官、藕官、蕊官三人寻死觅活要剪了头发去做尼姑,王夫人听了怒骂:“胡说!哪由得他们胡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而水月庵的智通、地藏庵的圆心“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第七十七回),花言巧语地使得王夫人同意了三人出家。于是,“美优伶斩情归水月”,藕官、芳官、蕊官三人出家当了尼姑,看似割断了与红尘的缘分,实际上她们逃离了王夫人和干娘的魔爪,却又落入了智通、圆心“两个拐子”之手,同样是万劫不复、有去无回的悲情之路。弹指一挥间,芳官、龄官、藕官等十二个乐坊女子曾是大观园里一道迷人的风景线,在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中,她们走过了自己的童年;在反反复复的人生跌打中,她们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春去春又回,花落不再开。曾经的笑靥如花,曾经的泪水涟涟,都已化作前尘往事。往事并不如烟,但希望她们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