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宋·陆游《卜算子》
大观园中,与黛玉这棵“世外仙姝”交相辉映的有一棵“槛外红梅”——妙玉。妙玉出身“读书仕宦之家”,但她的身世是不幸的,“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第十八回),可见,她的出家并非看破红尘,也并非家道衰落,而是父母受迷信观念的支配,才把她送入空门、与佛结缘的。为睹观音遗迹和贝叶遗文,她随师从苏州到了京城,后来在师傅过世,父母俱亡的情况下,恰逢贾府为元春归省聘买尼姑,尽管妙玉认为“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第十八回)但举目无亲的她又能何去何从?无奈的她只好在命运面前低头,被“下帖”请到了贾府的栊翠庵。在花柳繁华的大观园中,栊翠庵只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点缀,而她也只是个佛家饰品,被摆设在这温柔富贵乡里,显得那样不协调。就这样,她从官宦之家投入古庙空门,又从古庙空门进入到煊赫豪族,命运似乎从一开始就跟这个妙颜玉质的女子开了个尴尬的玩笑。
除了自小多病、父母双亡的身世与黛玉相似外,妙玉的才貌也非同凡响,不在其下。从判词中可知,妙玉“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林之孝家的也说妙玉“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第十八回)妙玉博览群书,最喜欢庄子的文章,常以“畸人”自居,崇尚超尘脱俗的高士之风;在汉晋五代唐宋诗词中,她最喜欢范成大的两句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她才华横溢,诗思敏捷,同样才情出众的黛玉和湘云二人曾赞叹她为“诗仙”。除此以外,她还精通音律,听黛玉抚琴时俨然是一个高山流水的知音;她擅长博弈,惜春与之对弈竟然连输两局;她还对收藏古玩珍宝、烹茶品茶之道、养花莳草之术也有着强烈的兴趣。“读书仕宦”的出身使她秉承了一股华贵秀逸的气质,高雅怡情的嗜好又给她平添了一丝清新爽洁之气,总之,妙玉给我们的印象不是一个吃斋念佛、槁木死灰的尼姑,而是一个天资颖慧、超凡脱俗的少女。
黛玉本是一个高洁之人,可妙玉的高洁似乎又胜黛玉三分,脂批也写到“妙卿身世不凡,心性高洁”。妙玉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从她喝茶的方式上就可见一斑:她沏茶用的是从梅花瓣上采撷的积雪融化后的水;刘姥姥用她的一只茶杯尝了口茶,她便弃掷不用;贾母等人到庵里坐了一会儿,就要拿水冲洗;“不轻易出禅关”的她偶尔到惜春处下棋,还要自带茶具。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妙玉也是“万人不入他的目”。别说粗俗鄙陋的刘姥姥了,秀逸不群的黛玉也曾被妙玉笑作“大俗人”,就连众人趋之若鹜,众星捧月般的贾母,她也从未看在眼里。贾母到她那里饮茶,她把贾母扔在客厅里不管,自己去陪薛、林二人;她给贾母品尝的是用旧年雨水泡的“老君眉”,给薛林二人品尝的是用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泡成的“梯己茶”;贾母走时,她“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第四十一回),而送黛玉和湘云出门时,她“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第七十六回)。涂瀛在《红楼梦论赞》中说:“妙玉壁立万仞,有天子不臣,诸侯不友之概。”可见,不入妙玉眼的是那些“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的世俗权贵。她对权贵的冷眼相向与“终了真人”张道士、铁槛寺的静虚、水月庵的智通等人的笑脸逢迎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从她对贾母和宝黛等人的不同态度上也可以看出,她对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知己却是十分倾慕和尊重的。中秋之夜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诗时,妙玉与她们相遇甚欢,请茶、写诗、续韵,“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真可谓意兴飞扬,就连黛玉也诧异“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可见摆脱了青灯古佛、经卷木鱼的妙玉,一旦踏入女儿国里,也是一个活泼泼的花季少女,也会“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诗经·小雅·伐木》),内心深处有着对友情的强烈渴望。
与一心向佛、四大皆空的惜春相反,妙玉身在佛门,心寄红尘,虽自称是“槛外人”,但她从未能迈出尘世的门槛儿。其实槛内、槛外都一样,只不过从一处风景进入另一处风景,但天空的颜色是不变的。在大观园中,妙玉虽是个“边缘人”,但在缘分的天空下,在意识的最深处,她对宝玉这个自称“浊玉”的怡红公子始终怀有一种难解的情愫,一种朦胧的爱慕。宝玉到她庵中吃茶,她将“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拿给宝玉用,这可是素有洁癖的妙玉待人的最高礼遇了。为了掩饰这种情感的过分流露,她矜持地说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妙玉说道:“这话明白。”(第四十一回)妙玉的这番话实际上欲盖弥彰,无意中流露出冲动的感情;宝玉的回答虽然莽撞了点,却也是心领神会。宝玉知道妙玉厌恶众人弄脏了她的地方,就叫小厮儿打来水,放在门口供她冲洗清洁。心灵的默契交流,埋下了爱慕的种子,从此妙玉的生命中因为有了宝玉的出现而激动不已、精彩纷呈。
寒冬腊月,在银装素裹的世界中,栊翠庵的梅花开得鲜艳异常,惹人喜爱。别人想要又怕遭脸色,恰逢宝玉联诗落第,李纨便提议罚宝玉“访妙玉乞红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踏雪寻梅只是梦中的童话,有几人有如此诗意,千辛万苦,只为一朵雪里梅花?然而宝玉做到了,那灼灼开放的红梅似乎正像妙玉灿烂如花的笑脸在召唤着他,为此宝玉不惜“寻春问腊到蓬莱”,其诚意可以想见。“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其实求的又何尝只是一朵梅花,而是一份刻骨铭心的情谊。对于宝玉乞梅的过程,曹雪芹没有作任何正面描写,只听得宝玉口口声声:“你们赏罢,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第五十回)这句话给读者留下了广阔而美妙的想象空间。茅盾有一首《赠梅》诗:“无端春色来天地,槛外何人轻叩门。坐破蒲团终彻悟,红梅折罢暗销魂。”就巧妙地暗示了妙玉和宝玉之间隐约、微妙的爱慕关系。
宝玉生日那天“群芳开夜宴”,妙玉也派人送去贺帖,落款为“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朦胧中蕴涵着真情实意,隐晦中流露出炽热感情。收到她的贺帖,宝玉不禁受宠若惊、欣喜若狂,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回复才好。他费尽心思,请教别人,终于完成了“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的回帖,并亲自送到拢翠庵,从门缝里塞进去。他了解妙玉,知道只有这样做才符合她的心性。妙玉不顾人言可畏的禁忌,与宝玉漫步大观园。听到黛玉的感秋抚琴的叮咚之声,两人坐在潇湘馆外的山子石上静静聆听。伴着清风明月,悠扬琴声,两人就在这浪漫的意境中将这份至纯至洁的感情永藏心中(第八十七回)。也许,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鱼与飞鸟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太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妙玉曲高和寡、惊世骇俗的行为在那个时代也确实不入“万人的目”。在外人看来,妙玉“天生成孤僻人皆罕”,老实厚道的李纨也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五十回)。就连旧识邢岫烟在看了她给宝玉传帖祝寿后也说她“放诞诡僻”,“‘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六十三回)她的“不安分”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确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然而,难以掩饰的青春总是会偷偷造反,总会在某一时刻、某一地点,突然划破心如止水的表面,崭露峥嵘。正值妙龄的她,看着莺歌燕舞的大观园,却不允许跨越雷池半步,“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心中的孤苦寂寞可想而知。“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情怀无法排遣,那些“洁癖”、“怪癖”、“孤僻”只是“苦闷的象征”罢了。
如果说黛玉在宝玉眼中犹如一个可爱小妹,宝玉对她的感情尚带有人间烟火味道的话,那么妙玉在他眼中更像一朵“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彼岸花,他对她有的只是一种敬重敬仰之情。他说妙玉“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第六十三回)清人陈其泰认为宝玉的这句话“是妙玉定评,安得以世人意中之事揣度之”。妙玉不是世人意中之人,当然也不能拿世人意中的男女之事来揣摩她和宝玉的感情。宝玉深知妙玉对他的情谊,“因取我是个微有知识的”。宝玉明白,妙玉之所以送他帖子,对他特殊的好,就因为只有他还能够稍微理解她的内心世界,所以她才把他引为知己。一个是“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一个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一个是“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一个是“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两人确实有情,但绝不是男女之情,而是知己之间惺惺相惜的感情,这种纯洁的感情在声色犬马、灯红酒绿的贾府,显得弥足珍贵,也往往不被人理解。
与那些认为妙玉“与宝二爷有缘故”的人形成鲜明对比,一向敏感的黛玉对宝玉和妙玉之间的情谊却很理解、很放心。宝玉去找妙玉乞红梅,李纨命人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第五十回)可见,黛玉对宝玉、妙玉二人充满了诚挚的信赖。栊翠庵品茶、芦雪庵乞梅、怡红院送帖、凹晶馆联诗,宝玉、黛玉、妙玉三人之间形成了极为默契的关系,成为读者心目中珍贵的“红楼三玉”。在弥漫着封建正统气息的贾府里,妙玉是除了宝黛之外的又一叛逆之人。同样是父母双亡的孤苦少女,黛玉尚有贾母的关心爱怜、有宝玉和众姐妹的日日相伴,然而妙玉却只能独守静庵,与青灯古佛为伴,在绝望中苦苦挣扎。强加于她的佛门戒律无法让她成为“死灰槁木”,却足以在她与外界之间筑起一道冷酷的墙,让她的热情在这堵墙的包围下透出一股清峻逼人的寒气。因此同样面对“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环境,宝黛二人知难而进,积极抗争,妙玉却认为“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用高雅的意兴来抵挡悲愁的侵袭,用有兴无愁的方法寻求解脱。然而宝黛积极的抗争尚无力改变严酷的现实,最终“红颜薄命”、“悬崖撒手”,而妙玉消极的回避,更不能躲避污风浊雨的侵袭,还是会“终陷泥淖中”。
高鹗续书把妙玉写得在玉蒲团上打坐时突然春情大发,“心跳耳热”、“神不守舍”(第八十七回),导致走火入魔,最终被强盗用闷香熏迷劫后奸淫,落个不知“或是甘受污辱,还是不屈而死”的不明下场。(第一一十二回)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落得这样下场,已经是令人痛惜了,却还不免流言口舌之讥,被人当作谈资;还要通过惜春之口进行“一念不生,万缘俱寂”(第八十七回)的说教,宣扬“色空”观念。把一个社会悲剧写成了三流小说,这样的结局确实荒唐,既丑化了妙玉,也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无瑕白玉遭泥陷”,妙玉不管结局如何,都是一块“无瑕白玉”,只是“皎皎者易污”。妙玉住在贾府,所以她经济上要依靠贾府,蔑视权贵又不得不依附于权贵,羁留于佛门却又心在红尘,想以“槛外人”的解脱消溶自己的渴望,却无法不留恋“槛内”的风光,这就是妙玉的悲哀。所谓“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并非指有不洁的遭遇或者不空的行为,仅仅是生在浊尘垢世,为世难容,就已经构成“风尘肮脏违心愿”的悲剧了。所以妙玉的悲剧,是“世人无有知我者”(李贽语)的过高人格的悲剧,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的社会悲剧,其实不只妙玉,在那个浊世里,上演了很多“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的悲剧,比如白眼蔑世的阮籍,比如纵酒旷达的嵇康。
正如花色清淡却永远迎着寒冬腊月灼灼怒放的红梅,妙玉也这样清高并孤傲着。“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做一个清如丽花、淡若兰馨、精神高贵、卓逸不群的女人,这是妙玉给所有处在滚滚红尘中的浮躁女人的一种最好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