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懿德不怕拂书法家的面子,当即表示他更爱喝枣醴,因为它才是原汁原味的阿拉伯饮料。本城人人皆知奈比哈·萨懿德出了名的嗜好调味之物。他吃饭时不仅使用土产的盐、醋、葱、蒜和香草,还会使用来自国外的各种充满幻想的作料,但谁也不晓得他正在逐渐丧失味觉,忍受着食不甘味之苦。郑万乾听闻,阿拉伯牧民从前视大米为毒物,将蝎子和蜣螂当作美食,可他如今见识的烹饪方法居然无一例外全是波斯式的。有人说,老法官既臣服于呼罗珊的风物,还期盼维持部落的精神传统,其信仰在想象中本已不那么纯洁,在现实中却又更甚,所以他才会选择种种自己不需要的享乐加以叱责。老法官憎恶歌舞而钟爱赛马和狩猎。他滔滔不绝谈论灵獒、鹞鹰,以及前朝哈里发豢养的金钱豹,口若悬河地为宾朋讲解捕捉羚羊、沙鸭与大野猪的各类方法,甚至酒酣耳热时答应送人一头活狮。萨懿德早年还热衷剑术。当他听说范三郎幼承家学,同样精于此道,竟豪气陡增,恨不得拾拢一下快散架的老骨头,跟客人拆招比试。
然而,老法官的女儿阿苡涉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她完全按自己的意志筹划宴会,安排助兴节目,也不管父亲喜欢不喜欢,便擅自决定招一批艺人来表演。宾主双方的金盏斟满后,六名舞姬在灯烛煌煌的大厅内翩然现身,霎时间鼓乐齐鸣,倩影纷飞,她们身穿堇色洒金长裙,腰间垂坠的大秦五彩琉璃片恍若四溅的流星雨,而轻薄的纱巾非但无法掩饰女子的粉脸桃腮,反更映衬出无限妖艳。“酒是肉体,音乐是灵魂,”目酣神醉的书法家叹道,“快乐乃二者之产物!”于是,在三弦琵琶铮铮的伴奏下,歌伎唱响了最脍炙人口的流行曲子:
啊,迷人的眸子使我心神荡漾!她娴雅温淑移步前来,宛如柔嫩的枝条在清晓的和风里摆动。妩媚的目光使我骤然眩晕,眼前织起一片蒙胧、凌乱的碎影。
为首的舞女有双大眼睛,面颊白皙而略带蔷薇色。她一派柔肤弱体之姿,玉指尖细,起舞时珠摇星动,胸部好似两颗石榴。范鹄又不禁想到明眸碧绿的裴月奴。男人相信,面前风情万种、秋波欲流的舞女是另一个混种美人,故乡更在他梦魂难以到达的极西之境。或许,姑娘小小年纪便被卖至繁盛如唐朝扬州的巴士拉港,以色艺双绝享誉全城。她在此间同样有个情投意合的男子,不奢望长相厮守,但仍渴盼三朝五夕的约期,只是天底下存在八千个棒打鸳鸯的可悲道理,九万个劳燕分飞的可恼苦衷,而他们亦不幸遇到其中一个。
等待了许多时日后,范湖湖博士终于收到一本寄自巴黎的旧书:法文版《阿拉伯人、波斯人、柏柏尔人历史之殷鉴与原委》,上个世纪初由拉鲁斯出版社印制发行。作者阿卜杜勒·莱哈曼·伊本·赫勒敦,让帖木儿可汗放缓征伐脚步的渊博智者,死于回历八○八年的开罗大法官,乃是伊斯兰世界当之无愧的头号历史哲学家、举世公认的历代最杰出史学家之一、社会哲学的创始人。然而,让范湖湖难以理解并十分恼火的是,这位巨匠的著作不仅没有中文译本,甚至连节选译文也付之阙如。
“……不可原谅。”在札记中,年轻学者为伊本·赫勒敦遭冷遇而鸣不平。“但是,”他写道,“谁更不可原谅,是我们还是他们?由于伊本·赫勒敦,历史不再是事件和年代的汇编。生在工业革命之前四个世纪,他关于国家盛衰的观点比孟德斯鸠早三百年,经济理论和社会分工理论比亚当·斯密早三百五十年,劳动价值论比马克思早四百多年……汤因比并未夸大,他说:伊本·赫勒敦的《历史绪论》是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任何人类理智所能书写的、同类著述中最伟大之作。由西奥多·蒙森见证并亲手终结的伊本·赫勒敦的优秀传统,已重获生机……”
思想精深的大学者在叙利亚拜见帖木儿大帝时,以超世拔俗的气度打动了对方。征服者手持念珠,满嘴慈悲虔敬,与伊本·赫勒敦探讨教义,又不怀好意地问他,究竟是帖木儿的士兵还是其敌人有资格获得殉道者的称号。会谈闲暇,这位突厥首领、自诩哲人和诗人之友的君王、波斯文学和伊朗艺术的爱好者、性情乖戾的穆斯林战士,下令屠杀俘虏,用人头垒金字塔,并彻底洗劫了阿勒颇城。为效仿成吉思汗,他发起杂乱无章的远征,而不论到哪儿,总是毁掉一切,然后毫无建树地离开。尽管强人阴晴难料,伊本·赫勒敦仍不辱使命,凭智慧而非善良的意愿劝阻帖木儿进军埃及。超迈其时代的历史学家深知,他眼前的大征伐不过是蒙古史诗的余绪,已经来得太晚。帖木儿的军队到处给伊斯兰教的先锋们捅刀子,重创了奥斯曼帝国、金帐汗国和印度的苏丹国,他本人是个有文化的君主,行事作风却好像游牧部落的酋长,感觉不到各种文明事物的价值。伊本·赫勒敦确信,这伙来自河中地区的突厥人四处烧杀,与其说是因为天性残忍,倒不如说是出于困惑:他们对如何维护秩序一窍不通。帖木儿攻陷大马士革后,屠城以略施薄惩。他并没有继续南下,而是押着大量工匠,包括陶匠、琉璃匠、兵器匠和丝织工返回撒马尔罕。
范湖湖博士认为,很有必要把伊本·赫勒敦撰写的大部头啃完。该书的详实记述表明,杜环确曾来到史学家的故乡马格里布,即《经行记》所载的摩邻国。
“《阿拉伯人、波斯人、柏柏尔人历史之殷鉴与原委》第一部:《人类文明之本质,乡村、沙漠和城市,统治权的获得,收入、生计、学问、技术等文明出现的所有现象,其理由及原因》,”冗长的篇名让范湖湖握笔的手直抖,“即《历史绪论》,无疑令人震撼。伊本·赫勒敦的事业是一种文明学研究。他指出,物理之探究对我们的生计或信仰并无增益,正因如此,它将被抛弃。伊本·赫勒敦的理解仍未过时。他关于以往哲学的论断,即形而上学不能解决任何关键性问题,以拯救世人的灵魂或影响其最终命运,这与稍晚降生的马基雅维利不谋而合……”
隔壁的屋门忽然打开,传来按摩女郎的咒骂。阿春似乎对今天的一名客人痛恨至极,艳眉劝她省些力气,快点儿洗澡睡觉。阿丽和小臭美吆唤范湖湖去玩,他不为所动。在夜阑人静犹如童年闲宵的宁谧氛围中,年轻学者译出大书里的一段话:
智者和愚人对历史的评价大同小异,因为从表面来看,历史无非是一些故事,让我们了解环境如何让人类社会的所有事物产生变革。但深入内部来看,历史包含着阐释万类本源及其起因的准确观念。所以,历史源于哲学,深深扎根于哲学,可称为哲学的一个分支。
“伊本·赫勒敦关于历史哲学的表述,”范湖湖总结道,“比维科要早三个多世纪。”
凌晨时,我挑灯夜读的好友发现,将近一千三百年前,唐人杜环跟从伊本·赫勒敦的一位先祖,哈立德·本·欧斯曼,随同浩浩荡荡的也门大军远赴“日落之所”马格里布。在突尼斯城待了六个月后,旅行的热望将阿拉伯人引至安达卢西亚,他受创于科尔多瓦,死于塞维利亚的一座橄榄园。杜环执鞭坠镫,陪伴哈立德·本·欧斯曼跑遍黑衣大食王朝的西境。伊本·赫勒敦继承的族徽,正是哈立德将军得杜七郎启发所创,灵感来源于他那个篆体“乡”字。杜环不仅是首位抵达马格里布的中国人,并且在荒野间遭逢强盗而侥幸逃生。他们牵走骆驼,将衣物钱财抢夺一空,裸身赤体的受害者在戈壁滩独自游荡,直到第三天才成功逃脱。杜环受尽折磨,因夜晚的寒霜冻出痹症,以致拖累终生。每逢秋冬时节或阴雨天气,两膝便似针扎火烤般让他苦不堪言。回乡后,有个老郎中给他诊明了病因:“脾阳不足,腠理空虚,风寒湿邪侵袭筋脉,是以气血运行不畅,骨骼失养,而见肢体疼痛,关节畸形。”杜环继续喝羊肉汤,多年来没再改变。他在院内支起煮汤的大锅,加入卑盐、桂枝和蝉蜕,浓汤的怪异香味把四邻八舍的小孩馋个不休。当年,范鹄去大食京城,杜环饯送,他无论如何猜不到,自己会一边熬羊肉汤一边怀想大食的沙漠、城镇与无穷无尽的驿道,怀想那儿的书棚、魔怪、大学者,以及一位令他魂思梦驰的庄严丽人。杜郎永远忘不了她的柳眉星眼,她的责骂,她冰火交融的性子。翻衾倒枕的难眠之夜,男人甚至搞不清哪儿才是故乡,究竟是襄州还是远在天边的亚俱罗。然而,郑万乾率领使团从巴士拉港起程那天,让杜七寝食萦念的并不是他周围的一切。他心中漾满归乡返舍的渴求,指望哈里发阿蒲罗拔施恩开释。
“纵使此行不能遂意,”出发前,双眼含泪的杜家七郎向范鹄倒身下拜,“在下仍感激不尽!”
其实,广陵商人已打定主意:哈里发若拒绝他们的请求,即便蒙混私逃,也一定把杜环弄回中国去。前往帝京的这伙人名为使节,骨子里还是贩售赀货的越洋商贾,只要可以赚大钱、发大财,他们当然赞成四海之内皆兄弟。随行货物包括各地珍玩、蜀锦吴绫之类的贡物、几部中国书籍,以及用于馈赠的大量金银器具。郑万乾仍为队伍首领。众人在他指挥下各司其职,萨懿德法官派来的十余名仆从也归他调遣。他们带着老法官致哈里发的问候书函,能根据驼粪的色泽占卜吉凶,并给骆驼疗伤治病。这些人全是商队老手,善于观察气候天象,可以预报沙暴来袭。整支队伍接近三百峰骆驼,不久又加入伊本·泰伯礼的几匹。他打算先陪范鹄去哈什米叶,再回一趟老家苏莱曼莱阿,迎娶一名对他仰慕已久的富孀。
“学者远游,需要足够的学问,”波斯人说,“正如狮子外出,需有赖以生存的力量。”
重返大食后,伊本·泰伯礼每每以学者自居。漫不经心的范鹄没听明白这句话,还以为朋友是想提示大伙,沿途要注意猛禽野兽。在巴士拉,自从离开萨懿德法官的府邸,范鹄决意冲开障壁,让杜七归国返乡。两人的会面冥冥之中已经注定,杜七郎并不指望得到任何人帮助,即使郑万乾、范鹄是他远道而来的同胞。阿苡涉则想方设法将他留住。那晚,豪华的厅堂、精美的酒食、逞娇竞艳的舞姬以及情歌能手,无不让范三郎触目伤怀。当一位客人询问,中国是不是没有葡萄酒,他立时想到,眼下在扬州陪裴月奴同醉之人不再是他自己,而是他水牛似的生意伙伴尉迟璋。
“当然有,”男人克制着激动的心情,挥手驱赶同样激动的黑苍蝇,努力不去回忆那些令他倍感酸楚的良辰美景,“李太白还曾经为它赋诗。”
“素闻中国的粤水比底格里斯河更大,”另一位来客问道,“或者至少同样大小?”
“它们谁大谁小,在下不清楚,不过敝国尚有大江大河比粤水更宽阔。”
他的回答再次引起一番骚动。在众宾的观念里,范鹄来自一个无比辽阔的国家,可是此番宴会使之变得更大了。这时,萨懿德法官问客人,他们起程之前,广州是不是发生过火灾。郑万乾、范鹄,以及消息灵通的吕掌舵皆不得而知。
“回国的朋友告诉我,”老法官其实是在替他经营商铺的女儿发问,“广府的屋舍是用木材和芦苇搭建的。我以为,假如不是那儿发生火灾,烧毁了货栈,瓷器的价格为什么会升高一截?”
“货价像大海一样有涨有落,”范鹄说,“此乃常情。”
实际上,自从刺史宋璟开元初年下令烧制砖瓦,以代替竹竿茅草来造房盖屋,广州已摆脱隔三差五便遭焚毁的厄运。然而,火龙把全城烧得神焦鬼烂的往昔景象,仍刻在许多人的记忆之中。郑万乾知道,萨懿德诘询的醉翁之意,是要探一探虚实,好为接下来的谈判捞取更多筹码。于是他抢过话头,答非所问,一会儿向老头子介绍岭南多雷雨的天气,一会儿讲解瓷器的制作流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不住称奇道异,却让范鹄倍感无聊。杯酒入腹,阿拉伯人开始对中国的麝香评头品足。他们争论说,如果汉人不掺假伪造,并以密封的小瓷罐存储,避免受潮,其质量将不逊于吐蕃麝香。范三郎离开丝竹绕梁的厅堂,想找间茅房解溲。他信步走进一座虫鸣错落的园子。这儿栽满了紫罗兰、素馨花、罂粟花、紫花地丁和桃金娘,还种植了一些通常仅在王宫里才会看到的红蔷薇。朦胧月色下,黑压压的枝叶似乎正朝四面八方急速生长。围墙外,余晖消退处悬浮着几缕紫云,暗蓝的空气俨然极其凝厚。码头的灯塔已点亮,以警告外来商船切勿在港湾前的大漩涡里抛锚,否则难逃劫数,那个湛蓝的棺柩装着世上最大的船舶。收尾的霞光仍在桅顶燃烧。灯火宁穆高远,让范鹄置身于幻境中的亚历山大城。男人穿过花园,错觉自己走在云阶月地的仙界。刹那间,他感到一股平静的狂热游遍周身,步入了宠辱皆忘的乐境。庭院此刻是一道使天河流向凡俗的斜坡,是夜光下坠的清澈水底,而永恒的星辰还远远散布在无限苍穹之中。后来,范鹄每次忆及当时的瑰奇景致,总疑心戏文上所说的拔宅飞升并非绝无可能。
走过葡萄藤织成的阴影,走近一座偏僻小屋,范三郎立即意识到,眼前正是杜环的住处:它散发的墨臭乡愁,这一路上的神妙体验,以及他本人确凿不移的感应,皆指向那名落难同胞。范鹄迈进屋门时,杜七正缩在旧毡毯上读书。整座房子密不通风,梁柱高大。它本是一间储藏室,却并不脏乱,甚至相当整洁,似乎有个麻利的女人常来拾掇洒扫。屋内的用具大抵是绳床败案。墙角的藤箧装了许多羊皮卷,几沓莎草纸堆放在周围。宽大的矮桌上,摆着一盏尖嘴白铜油灯和两支蜡烛,后者应是什么人刚添的。杜环放下手中那卷《有关大地与各地区地形的综合资料,论人类对其故乡的热爱》,从密集的文字意象间抬起头,惊惑的目光映着灯焰烛火。他两腮下陷,颧骨外凸,额角和鼻翼的油垢闪闪发亮,嘴唇因咸涩海风的昼夜吹拂开裂了,双手像波斯人那样又干又硬,浑似两只浅栗色鸟爪。然而,年轻人的好奇神情其实是家族遗传所赐。他对客人的来访并不诧异,仿佛这仅是一次老朋友的乘兴造访。因此,拜揖奉坐的杜七没能猜到,在范鹄面前,他的形象犹如一道冗长回响,穿透无数杂音,成功摧垮了俗世的狐疑猜忌和冷漠无情,淹留广陵商人心间,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