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狮王在末尾发言:“话未说出,我从不后悔;话已脱口,我常常追悔莫及!”
送走舐唇摇首的睿智大狮子,伊本·穆格法借用它们的对仗句式总结道:
“宜谨言,谨言之中有平安;忌废话,废话之后必懊恼。”
范鹄记取了多言多败的教诲。但他万万没料到,伊本·穆格法如此明哲保身,最终也没能逃脱妄语获罪的下场。几年后,阿拉伯和波斯的头号翻译家被一位总督大卸八块,抛入火炉。据说他措辞激昂的文章曾令曼苏尔极为恼恨:“难道没人能使我摆脱他吗?”或许恰是君王的怒火要了伊本·穆格法的老命。
圣纪节那天正午,城市街道上空空荡荡,巴士拉沉浸在一片灵亮圣洁的安详之中。中国人范鹄提早登门,想请直谅多闻的大师为他解梦。昨晚他梦见一大碗羊奶变得像焦油般又稠又黑,但自己狂饮不止,以致发臭的浓浆从鼻孔往外冒。主人尚未回家,范鹄来到他的工作间,瞧见一只只锁好的核桃木书柜,案台上堆满了典籍,摊开的那本名叫《七位大臣、主人、青年奴婢和国王王后的书》,桌子中央摆放着一沓《波斯诸王传》的译稿。(对此萨懿德法官引述圣言对范鹄说:“世系学家们就是阴谋家。”)房间内的空气似乎从不流动,所有物体的表面均镀着一层膜,从而永不会腐朽。范鹄从地上捡起一片纸,看到几行字:
……少年人喜欢鸟兽虫鱼,爱看动物之间尔虞我诈的新奇故事。帝王闲时阅读,则更易接受规劝,胜于普通消遣。寓言体裁,投百姓君王之所好,世人笔誊口授,流传后世,不致湮没,转述者与抄录者亦能获得教益……
从此,范三郎不再怀疑伊本·穆格法的授业方式,尽管他几乎没学到什么具体的礼节,大师也始终未作解释。他请范鹄记住,迫切的殷勤会招致鄙视,虽然有时候很管用。
“不必与矜傲之人争辩,不要惊扰无知者,”他说,“提问作答,应恰如其分,因为君子不矜夸,又无所隐瞒。”
不知不觉中,范三郎踏上了一片久违的乐土。他感到四体通泰,心旷神怡,差点儿不再回归现实世界。每天下午两点,凡间万类因烈日的炙烤而昏昏沉沉,唐朝人范鹄正心诚意,随大师学习波斯古训和圣贤箴言,恰似重温他幼年背诵的儒家经典。
“在探究那些远离我们的事件之前,”伊本·穆格法恨不得把每一个字咬碎,“首要的义务是坚持了解我们自身。”
老学者追溯历代圣贤之路,并以简明的言辞,向中国学生介绍哲学家皇帝。范鹄不知道他即为《后汉书》记载的大秦王安敦。伊本·穆格法称此人的慈爱是一阵劲风,其俊美是一抹幻象。“灯光照耀着,”有一次大师朗诵马可·奥勒留的著述,读到这样一句话,“未到熄灭时刻,不会失去光芒。”同一瞬间,在远离华夏的异域外邦,在阅历丰足之际,范三郎抛开家族的纷纷扰扰,放下他对扬州舞伎裴月奴涨涨落落的浓情炽爱,忘掉锱铢必较满脑子算计的发财营生,终于参透“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一语。多年来他无法消除疑惑,巴士拉的闲适下午却提供了良缘,因为大师说欢乐是欲望的花朵,而非果实。男人呼出一口经年浊气,神采焕发,搭救杜家七郎的决心越发坚定。问答结束后,伊本·穆格法补充道:
“有一篇印度古文指出,修辞的关键是掌握修辞手段。发言者应从容不迫,举止沉稳,不东张西望,表达恰到好处。切记,不能用老百姓的语言跟首领或国王讲话!词句不可过分修饰,更不可酸文假醋,即便遇到智者或大哲学家,也不能如此。罗嗦是毒药。”
最后,大师说,他们去往帝京,恐遇险阻,可先赴古城希拉寻找音乐家叶海亚·麦吉。
“只要提起我的名字,料想他会很乐意帮助你们。”
范三郎称谢不尽。伊本·泰伯礼听到天才歌手的消息格外振奋,因为叶海亚·麦吉如今是个半神话人物。自从几年前他退隐桃源,社交圈枉然流传着种种传闻。人们再没见过他一面。赶回客栈途中,晚空落下靡靡微微的细雨,唐人范鹄到达巴士拉港之初的梦应验了。他以为自己走在往昔的熟悉街道上,满怀软绵绵的隔世感,好像他只是未来岁月的一个鬼魂,所有苦恼趋于消失,胯间顽疾更是不药而愈。日落前,集市已近关闭,万货归仓,人返屋舍,街巷寂寞无声。但是,从暗影里奔来的登州商人郑万乾,毫不理睬范鹄魂魄出窍的意愿,把他猛地拽回了现实之中。
“老弟,我全替你办妥啦,”河东大汉乐呵呵比画着,“极品香料,运回国,利息十倍!”他张开双臂,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抱在怀里。“我们驼队,足足四百峰,整装待发!”
范鹄向伊本·穆格法大师请益期间,郑万乾并没闲下来。除了买骆驼、雇脚夫,他趁东信风盛行的季节低价购入许多香料,包括拨拔力国出产的阿末香、设拉子出产的茉莉油、镇痛的没药、疗疮的乳香、散风邪的蔷薇露,以及能防止妇人夜梦与鬼交媾的安息香。郑老大将货物存放于萨懿德家的栈房内,准备从哈什米叶城返回后再行装船。
位于库法和希拉之间的帝京哈什米叶,是一座因恐惧而修建,不久又因恐惧而放弃的庞大军镇。经过十五个昼夜的旅行,伴随着两河流域的短暂春季骤然结束,范鹄等人终于抵达该城。唐朝使团被安排在王宫附近的几处宅子内。远道之客须住满三日方可面圣,以便消除旅途疲劳,恢复精神。三天后,哈里发阿蒲罗拔的传令官把他们带至宫殿南侧的侍从室,由掌礼官在那儿申明觐谒君主时要注意的种种礼节。“直视哈里发是不允许的,”体肥脸阔的掌礼官说,“应垂首低眉,以示敬畏和恭谦。”另外,朝谒哈里发务必穿戴整齐,喷洒香水,否则不予召见。郑万乾一行人沐浴更衣,刮净了胡髭,同波斯人伊本·泰伯礼暂别,然后带齐林林总总千余件贡物,驾着骆驼,前往哈里发听政的王宫。一路上,范鹄暗自惊奇,因为城中百姓无论男女老幼,都跑来瞧热闹,他们一边欢呼,一边向中国使节抛掷巴旦杏。街道两旁,哈里发的禁卫军从四里之外开始列队迎接。彼时初阳朗照,静默的天空浮着碎浪花云,晨曦在卫兵锃亮的矛尖上灼灼闪耀。此乃下鞍步行的标志,它们陪伴使团成员一直来到王宫正门。仪仗队静静悬坠的璎珞上,爬满了兴奋不已的绿头苍蝇。有个行吟诗人在大路边公然唱道:
最好的国王库思老·阿努希尔宛到哪里去了?在他之前的萨布尔到哪里去了?
死亡没有尊重他,其政权已被摧毁,人群不再拥向他的门前。
那些如枯叶一般被东风西风扫走的国王哪里去了?
哈里发的宫殿以白色花岗岩砌成。它踞于一片缓坡顶端,可俯览全城,俨然是一片无边无垠的广阔军营的司令部。实际上,该堡垒过去是亚俱罗总督的官邸。尽管新王朝的统治者将其改名为哈什米叶宫,当地居民仍沿用前朝的叫法,把它称作伊本·胡白义拉,让王储艾卜·哲耳法尔·阿拔斯非常恼火。因此之故,他成为哈里发曼苏尔前,已决心建造一座比哈什米叶雄伟千倍的王城,好让来自东西方的使节匍匐在它广大无边的沉浑阴影之中。
步入宫门,范鹄等人看见一座银光闪闪的圆形水池,中央矗立着运自迦太基的孔雀石雕塑。溢满芳香和烟曙曚昽的气氛里,众人无不觉得,身边层层叠叠的廊柱仿佛是黄金铸造的。他们随掌礼官离开侍从室,在前殿见到一幅宏大的帛画,图中衣饰华丽的人物一字排开,以阿拉伯文加注,兼用希腊字母,他们似乎是世界各国的君王大帝,但范三郎瞧不清到底是谁。阳光穿透天窗的叙利亚琉璃,犹如一根根浅黄的晶莹琥珀向下延伸,轻拂的两千匹帐幔反射出绚丽夺目的五彩光芒。
“舌头,请当心,”掌礼官依例宣诵道,“因为你今天将面对君王!”
郑万乾等人的神色及种种反应,事后均由随行侍者禀报于哈里发。他们是迄今最镇定的一支外交使团。其实,唐朝使节之所以举止庄重,神色泰然,并不是因为他们来自另一个文明大邦。在古城希拉,范鹄找到老音乐家叶海亚·麦吉,听他讲述了逃出哈什米叶的始末。老头子告诉来客,几年前,王宫里发生过一场凶残屠杀。范鹄等人所踩的羊毛地毯,仿佛还残留着死者的热气,他们看到的翡翠珍宝,还沾满血迹和浅灰色脑浆,而他们遇见的侍从、臣僚,大约全是那场鸿门宴的参与者。隐姓埋名的麦吉大师噩梦缠身,死后也不得安宁,因为血腥的“和平宴会”正是以音乐家作饵才大获成功的。人们固然无法假设,若缺少叶海亚·麦吉这块活招牌,哈里发很难邀请到八十位旧皇室成员,将他们一网打尽,但是,身为帝国最卓著的音乐家,麦吉大师的号召力确实有目共睹。王储曾向他致意说,伟大的歌手能够咏叹我们的沉默。那天夜晚,叶海亚·麦吉弹唱了一首献给哈里发的新曲子。在他掌握的数千歌谣之中,它是极特殊的一支,能让听众先垂泪啜泣,又狂笑不止。该曲的高情远致、令人号哭捧腹的强烈效果,乃是麦吉大师惨淡经营之结晶,象征着王朝更迭引发的悲哀与欣喜,旨在唤起世人的战争创痛,以及盼望新旧势力握手言欢的幼稚憧憬。叶海亚·麦吉匠心独运,歌声饱含深情,弹奏技法无比精湛。然而,当曲调从诙谐转向严肃,以便激醒全体听众的崇高感时,他惊愕地发现,周围的笑声似乎并未停止。很快,阴阳怪气的谄笑公然在足可容纳三四百人的大厅内回荡,以至听者惊心,闻者胆寒。滚滚笑浪中,一群手持棍棒的蒙面刺客闯入宫殿,将伍麦叶王子们统统击倒,华贵的地毯裹起死尸或奄奄一息者,主人和其余宾客在受害者的呻吟声中迎杯送盏,大快朵颐。叶海亚·麦吉根本不记得他怎样挨过了那段时光:眼前的五侯七贵一个个血肉模糊,音乐家肝胆欲摧,阳具闪电般缩进腹内。如果他不及早逃跑,没准儿也会遭殃。哈里发阿蒲罗拔难以提供更多保护,毕竟真正的凶手是他叔父阿卜杜拉·阿里。此公一手策划了“和平宴会”,又大肆搜捕前朝遗民,非把他们赶尽杀绝才肯罢手。巴士拉学者伊本·穆格法给叶海亚·麦吉安排栖身之处,找人为他驱赶日夜纠缠的恶魔。谈着谈着,范鹄逐渐明白,叶海亚·麦吉的鬼怪根本赶不走,因为它们恰恰是渗入他脑髓的惨死者的气息。音乐家说,亲睹屠杀时,寒气一寸一寸爬上脊背,使他再也无法唱歌。当权者将沉默视作不逊和抵抗。麦吉的知音伊本·穆格法亦遭牵累,四年后领受了极刑。
眼下,范鹄带着叶海亚·麦吉大师的一本乐谱,来到哈什米叶城。觐见哈里发之前,唐朝人设法将它连同几盒珠宝交给麦吉的大徒弟,迈古超今的歌唱家和三弦琴演奏者,现任首席宫廷乐师齐尔亚巴。男人不仅精通几千首歌曲,还是一名大吹大擂的优秀教师。后世认为,齐尔亚巴的卓越之处在于,他懂得如何取悦新领袖,能够在统治者的耳朵里刻下自己的大名。叶海亚·麦吉虽不欣赏鹰鼻鹞眼的弟子齐尔亚巴,可也承认他技艺纯熟,功力深厚。现任首席宫廷乐手从未试图去理解老师,并一直对他的偏私耿耿于怀。不过,收下恩师的歌谱后,齐尔亚巴感到心满意足,仿佛他多年难消的怨恨捕获了小小补偿。
“老师,”男人忘情地自言自语,像是误食了醉鱼花,“你的时代结束了,我的时代开始了!”
齐尔亚巴答应尽力帮忙,但又补充说,其影响力仅在王叔阿卜杜拉方面,因为王储反对娱乐,不喜歌舞,而哈里发阿蒲罗拔沉疴难愈,越来越依赖他的座前御医,来自军迪沙普尔城的朱尔吉斯院长。出于准确的判断和预感,范鹄已洞悉事况:他必须也必将与此人会面相谈。
朝觐君王之日令人难忘。唐朝使者们随掌礼官走入庄严肃穆的大殿时,范三郎想到自己从扬州下至广州,再从广州漂洋越海,途经几十个小邦,才抵达这阿拉伯帝国的心脏,即将拜见一位雄睨四方的君主,其意志无人敢等闲视之,他的英名八方传扬,甚至足以震慑唐朝最西端的边陲军镇。在一个难以察觉的间歇,范鹄近乎痉挛,强大无匹的命运感如霹雳贯穿他全身。它之所以不可战胜,盖因凡夫俗子的愿望无论是水到渠成还是终为泡影,各人的前途无论是功德圆满还是身败名裂,从来无法预见,纵使大难临头他们仍要孤注一掷,总之,每个人毕生都在尽心竭力誊抄他已经写定的那本命书。范鹄憬悟到,命运之路无法阻断,命运的全景无从知晓,人们的劲头也绝不会减弱分毫。
大殿上,为数不多的十余名廷臣各安其位。哈里发隐藏在两道帷帐后边,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这套礼制由波斯君王传给白衣大食的哈里发们,如今黑衣大食的哈里发又将其采纳。位尊权重的阿卜杜拉王叔高居左首。他粗壮威武,手背上青筋纵贯,眉间透着一股戾气,似乎密密麻麻的伍麦叶冤魂还在他身边萦绕,遭他屠戮的家族正从墓穴中发出怨毒的诅咒。王储艾卜·哲耳法尔·阿拔斯立于君主右侧。此人意敛神寒,目光冷峻又不失豪迈,鼻子斧削般令观者生畏。尽管掌礼官有言在先,范鹄仍抓住机会,透过帘子的空隙,飞快睃了哈里发一眼。他头缠黑巾,戴波斯式高尖帽,身穿蟹青短衫,披一件玄色敞胸大氅,腰间的护带遍镶珠玑。范三郎心中涌起怪诞之感,认为宝座上的阿蒲罗拔与绰号“屠夫”并不相称。或许是因为病势沉重,大食帝国的新君主温厚而疲乏,甚至颇怀善意。他久已谙悉死神在步步逼近,却依然满怀希望,相信情况终会好转。所以,当掌礼官念完冗长的贡表,哈里发并没立即把唐朝使节打发走,反而细询两国之间的道路交通。郑万乾如实奏禀。接着,哈里发又问起中国的情况。范鹄回答:
“中国有城池九百,人民万亿,谷物丰盈,兵马强盛。”
这时,王宫外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凉风,搅动了五月的慵懒暑气,几十只鸣唳的红鹤从远处飞来,转眼又掠往天际。哈里发沉吟之间,王储艾卜·哲耳法尔·阿拔斯走上前说:
“贵国如此强大,唐军又怎会在河外地方,败于呼罗珊总督之手?”
“殿下,”范鹄不慌不忙,以手抚胸,向王储行了个俯首礼,“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大食军队之雄壮,也是举世皆知。”
“中国人,”哈里发咳嗽一声,再次主导了谈话,“早闻贵邦文教盛兴,士民知书识理。我问你:国家的荣耀是什么?”
“施行正义。”
“君王的耻辱是什么?”
“遭人轻视。”
“那么,君王怎样赢得爱戴?
“建功立业,对臣民开诚布公,任何时候都赏罚分明。”
“我和你们的皇帝,哪一个更伟大?”
郑万乾、伊本·泰伯礼等人闻言惊出一身冷汗,众使者不约而同把腰弯得更低。王储艾卜·哲耳法尔·阿拔斯、王叔阿卜杜拉、在场的文臣武将,以及白白胖胖的掌礼官无不默然肃立。大殿内安静至极,似乎能听到王宫穹顶的低沉鸣响,犹如亿万斯年的罡风正一阵阵吹拂。城市上空,乱云卷涌遮日,天光暗淡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范鹄回答。
“陛下与我大唐天子,一位是西方的君主,一位是东方的君主,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遥相辉映。”
哈里发不依不饶,追问道:
“中国使者,你说明白些,究竟谁是月亮,谁是太阳?”
“陛下是皎皎皓月,大唐天子是炎炎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