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哈里发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病恐怕是难以治愈了。他反复揣摩朱尔吉斯关于治标治本的一番话，苦涩地预见了自己一命沉泉的前景。他不再容忍并波悉林，不再敕准其各种要求，反倒下令将呼罗珊军团调往北部边疆。谢世前，哈里发阿蒲罗拔选出一批聪明能干的奴隶，赐予他们自由和财产，并把余下的奴隶悉数赏给王储艾卜·哲耳法尔·阿拔斯。阿蒲罗拔在他五十三岁那年冬天病逝，他从兄长易卜拉欣手中承接的权柄，好像一块难啃的滚烫山芋，如今又要交给他弟弟艾卜·哲耳法尔·阿拔斯，而这位黑衣大食帝国的第二任君主，哈里发曼苏尔，才是新王朝的真正奠基人。他城府极深，惯将窥探圣意之徒枭首示众。他斩杀开国元勋的手段极其果决，所以世人颂扬他是最富谋略和智能的哈里发，也指责他是最不讲道义的哈里发。曼苏尔虽兑现了开释中国奴隶的许诺，然而杜环整整八年后才登上返乡的航船，其间他在阿拉伯诸省的奇遇我们所知甚少。新任哈里发精力之旺盛令人咋舌。他大兴土木，整顿吏治，接连发动战争，亲自主导文化盛事，为此两度致函拜占庭皇帝，请他赠予一批典籍，据说冗长的书单上含有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原理》。“常胜者”曼苏尔指示叙利亚的景教徒将希腊文翻译成叙利亚文，再经犹太教徒从叙利亚文翻译成阿拉伯文。他将翻译家称为“办粮人”，要求他们速将希腊文化贩卖至全世界。曼苏尔素谙逆取顺守之道。他事必躬亲，案头公文堆积如山，所要决定的事项百怪千奇，包括如何摆放先知的斗篷，邮局驿站采用哪种压花纹样。鉴于王叔阿卜杜拉曾掘开前朝君主的陵寝，鞭笞他们腐烂的尸首，曼苏尔在圣城麦加附近为自己挖了一百座坟冢，死后却秘密葬于别处，任何仇敌都别想找到他安息之地，发墓破棺施以报复。
人人皆知，哈里发曼苏尔旰食宵衣，励精图治，他那双鹰眼终年俯瞰着欣欣向荣的广阔帝国。曼苏尔任命哈立德·伊本·伯尔麦克为宰辅，替他分担政务。从此以后，阿拔斯王朝的首相均来自伯尔麦克这一显赫的波斯家族。而御医朱尔吉斯·伊本·伯赫帖舒自曼苏尔登基之日起，就专门负责其健康。在一次夜间用硫苦泻剂为哈里发缓解便秘之疾后，两人的关系变成无所不谈的私交。这个场景似乎是哲学家医生盖伦为哲学家皇帝马可·奥勒留治疗肠绞痛的重现。哈里发劝御医皈奉伊斯兰教，死后可升天堂。朱尔吉斯博士回答说：“圣明的哈里发，我将守祖教而去世，天堂也好，地狱也好，我的祖先归落何处，我愿归落何处。”曼苏尔听后非但不动怒，反而愈加尊敬这位善治胃病和眼疾的国手，称他为“被授予经典的人”。朱尔吉斯出自军迪沙普尔城最负盛名的医学院，祖上是罗马战俘。他从九岁开始阅读哲学著作并习医，深研盖伦学说，十八岁崭露头角，去兵营为低级军官服务。三十岁时，朱尔吉斯写了本小册子，题为《优秀的医生应该是一名哲学家》。他举例说，六百年前的克劳狄乌斯·盖伦以折中主义的态度，学习了多种哲学流派，包括斯多葛学派、柏拉图学派、逍遥学派和伊壁鸠鲁学派，然后才跟从萨提罗斯学医。朱尔吉斯一个一个检视同业者的真才实学，发现他们多半徒负虚名，几乎从没翻开过希波克拉底的著作。朱尔吉斯博士体力充沛，曾四处游历。他看见穷人在狰狞的病魔跟前只好听天由命，医生们完全不愿接近贫民区，因为那儿的病号太多而回报太少。这些可怜人眼窝深陷，缺鼻子歪嘴巴，被叮咬的腐烂皮肉里蠕动着小蛆虫。朱尔吉斯认识到，在悠久的岁月之中，普罗大众确实缺少医生，但并不缺少医学。他们用莴笋熬煮的汤汁治疗小儿黄疸病；求助于占星师及其符咒以压制癫痫；佩戴纤闪辉绿石来消除水肿；用黑布包裹烘干的驼粪，挂在脖子上，以医治持久不愈的咳嗽；他们夙知不孕不育更多是丈夫而非妻子有问题；至于更严重的疾病，勉强治疗还不如顺其自然。朱尔吉斯博士从民间汲取了许多可贵知识。身为院长和医药界的巨灵神，他告诫学生，对患者而言，缺乏教育的医生比瘟疫大流行还可怕。
“医学是一门艺术，”他说，“而不仅仅是生财手段。”
朱尔吉斯不允许弟子滥用其名号，宣布谁敢违反，谁就不再是他学生。在波斯人的城市里，在种植棉花的古老平原上，这位罗马人后裔赢得可怕的不朽名声，原因是他常将猴子开膛破肚，深究病理。他一贯谨始虑终，尽职尽责，总让患者先服用一些无害的药物汤剂，然后才实施真正的治疗。老博士的病人遍及大食各省，他以通信的方式给特殊患者医治。巴林总督想把朱尔吉斯请到麦纳麦，允诺赐他一间闹市区的店铺，改作诊所，然而老头子只寄去了一些药方和医学著作。由于不信任以次充好的进货商，朱尔吉斯亲往布哈拉——粟特之安国——采购鸦片，去塞浦路斯收集令人作呕的海狸香，可他从不为权贵制备牙粉、美容膏或脱毛剂。很多小市民故而产生误解，以为老博士不食人间烟火，其实他并不拒绝主顾的酬谢，因为人们向医生购买的，正如塞内加所说，乃是无法估价的东西，即健康与生命。朱尔吉斯认为名医的荣誉最主要来自正确使用已知的药品。大伙常诟病老头子贪杯，但谁也猜不透他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消除酒气的。担任宫廷御医后，朱尔吉斯大惊小怪地察悉一些同僚竟是妃嫔的顾问、情夫，乃至同谋，而他本人拒绝充当宴会的小丑。老博士曾数次向两任哈里发上书，指出国家庸医泛滥，状况堪忧。
“阿曼有一位大夫——恕我隐去他姓氏——居然给偏瘫患者开处方：大冷天把牛奶从头顶淋下……”奏函里他愤愤然写道，“而库法一名执业医生，坚信太阳的位置会影响诊断，必须先看星盘才行医！这伙巫师令人发指，所作所为只能加速患者死亡。”
实际上，许多赤脚大夫对药材术语一无所知，他们写入方子的往往不是天竺辰砂，而是铅丹，一种毒物。市场上摆卖的劣质眼膏会使病人彻底变瞎。最后，朱尔吉斯博士补充道：“某些人欺世盗名，招聚众多门生弟子，驱遣他们搜财敛富。更有害群之马，窃夺人民信任，公然兜售无效或掺假的药水。至于拼了命想找补损失的妒忌之辈，与敲诈勒索的强盗的唯一区别，顶多是前者在城市作恶，而后者在山区……”老院长甚至引用了一段古罗马的讽刺诗，借以表达他无比强烈的愤慨之情，他对医学界声誉扫地的深深羞愧：
你如今成了角斗士，原先你是个眼科医生。这两份职业对你来说没什么两样。
众臣僚承认，朱尔吉斯的文章堪比最受欢迎的休闲读物，可令他忧心似焚的问题根本无关哈里发的疼痒。五月末，跟范鹄等人会面时，这位军迪沙普尔的一代名医向唐朝使者痛诉，有个阿拉伯大夫，为了骗取人们信任，居然跑来找他，请教哪一种药剂能将胡子染白。
“不学无术之徒，即便年纪一大把，对医道还是一知半解，”朱尔吉斯说，“他们凭什么获得尊重？”
“唯贤不唯老，院长所言极是。”
老御医洞若观火。在他面前，范鹄恭谨有礼虽是发自本心，但朱尔吉斯明白，唐朝使者登门拜访，并不纯粹是为了表达敬意，而别无所求。贽献包括一盒高丽参、四只卷草纹的银杯、两副錾刻独角兽的银盘，以及一本孙思邈所撰《千金备急要方》。朱尔吉斯称赞中国人礼节周到，当他听说唐朝几十年前已创设女医教育，这份称赞变成了钦佩。众同伴谁都搞不懂，为何他们的副使范鸿之，终日以贩货为业的瘦高男人，居然饱闻孙药王的事迹：传奇名医跨越三个朝代的漫长一生，范鹄娓娓道来，仿佛是回忆其亲身经历。大伙不晓得，它们是范鹄从恋人裴月奴处听来的。而她之所以谙识孙思邈的诸多掌故，是因为大凡做妓女，必有三亲近：龟奴、恩客、医生。朱尔吉斯院长对中国名医的高寿赞羡不已，敬服他总结的诊病要诀：“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听说孙思邈晚年为卢照邻治过麻风病，哈里发的座前御医萌生了一个希望：将孙药王的著作翻译成阿拉伯文。范鹄抓住时机，向朱尔吉斯举荐同胞杜环，称他最适合做御医的助手，必可胜任愉快。两人一拍即合。三个月后，在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杜家七郎丢下译不完的《贞观政要》，恰如阿苡涉姑娘所料，遵从敕命离开巴士拉，于泰息封城——开国帝王阿蒲罗拔三次迁都的凄凉终点——协助罗马人朱尔吉斯迻译医术。大食君主还抱着万一的希望，等待昌明的东方医学来挽救其性命。彼时范鹄的狮子舶已返航，因此他无法了解杜七往后的诸般遭遇。相见之日，朱尔吉斯先用槟榔油和芒硝给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打绦虫。老头子捣烂药物，溶进汤水中，让杜环服下，他转眼排出一种红尿，色如洋苏木，腹内的寄生虫即清除殆尽，副作用是诱发关节炎。其实，从一开始，杜家七郎就不仅仅是朱尔吉斯的翻译助理，还是老医生得力的帮手兼秘书。年轻人替他送信跑腿，跟他同吃同住，逐渐熟悉景教徒的种种生活习俗。而杜环随身携带的《明堂图》让朱尔吉斯震惊。御医出诊，年轻人如影随形，给他拎书稿背药箱。朱尔吉斯院长的神秘木匣里摆放着铁钵、探针、烧灼器、小水壶、滴眼剂，再加上外科手术不可或缺的刮刀、剪刀、柳叶刀与小拉钩，以及处理倒睫毛的弯曲镊子。杜家七郎接替他先前贼皮贼骨的仆从后，朱尔吉斯添置了一杆短秤和一副窥镜。医学院长对新助手说，人类的祖先不惧怕疾病，只因他们从精神到肉体均未遭受文明的损害。“那时候，白菜是唯一的良药！”但是，他同样反对富人更易染病的谎言，认为这是道德的虚伪，要晓得恰恰是营养不良导致了佝偻病、蚕豆病和夜盲症，正如食物过于丰盛导致了痛风。据医圣盖伦的学说，疼痛是由于四种体液——黑胆汁、黄胆汁、痰、血——之间的失衡引发的。这些体液不单关乎健康，还与梦境，进而跟每个人的性格，具有隐秘联系。体内若充满黄胆汁，会梦到烟、火，以及陷于火海的城市；受黏液控制的男女，易梦见江河、湖泊、溪泉、纵横交错的沟渠或波浪，自己则在戏水畅游；多血质者的狂欢梦充满酒、节庆、香花异草、享乐的宴席；而黑胆汁的郁抑不快之人，其冷梦多与殓葬、死者、裹尸布，乃至种种恐怖的场景有关。“我常常梦见盖伦，”谈到他敬仰的医学鼻祖，朱尔吉斯便得意忘形，唾沫狂喷，“昨晚我们还一起讨论《医典》。他说：注意第八章！对付你的头痛症，应采取火罐吸血疗法。我醒来立即记下这妙方……”可是，老博士从不选用希腊医书所录的药方，认为它们只适合体格更健壮的西方民族、气候更寒冷的欧洲国家，而阿拉伯人要抵抗的病痛往往带有沙漠色彩。朱尔吉斯很注意让患者愉快，尽量迁就他们的意趣习惯。他深知从医最忌争名夺利，时时会用一条墓志铭警醒自己和学生：
纯洁无罪的男子，死于医生过多。
朱尔吉斯教导弟子们，应为每一类疾病准备至少两三种治疗方法。“希腊人吕西安说过，”老御医惯于旁征博引，“最无能的医生配有象牙药盒、银火罐和镶金的切脓手术刀，使用这些器具时，却不知如何下手。”在泰息封，老头子只跟一位籍籍无名的水疗法医师饮酒。杜环从没见他喝醉过。朱尔吉斯建议年轻人读一读《论礼仪》。“谈吐不应粗鲁，更不应卑屈，”他说，“语言要得体而洗练。”于是，范鹄向伊本·穆格法请教的东西，杜家七郎向老院长学到了。“从医者须稳重、诚实、公道而仁厚，他会接触到病人的隐私，因此一定要赢得信任，争取他们的支持。”朱尔吉斯怎么说就怎么做。他为哈里发阿蒲罗拔保守健康秘密，保守其谵语所泄露的政治秘密，但拒不奉旨配制杀人的鸩酒。老御医的藏书汗牛充栋。他用希腊文写诗，却从不示人，只把创作视为一种消遣。有一回，朱尔吉斯叫中国助手去书房为他关窗户。年轻人顺手拾起两张吹落的稿纸，递给老御医，他拿一块乌黑闪光的镇纸将其压住，头也不回便对杜七说：
“是些解毒剂的配方。”
在朱尔吉斯指导下，杜环学会了如何净化饮用水。夏季，他把白垩、红土、米醋和多刺灌木按一定比例混合，制成过滤剂，冬季则改用杏核、莳萝、苦杏仁及百里香。它们可使老头子免受人畜粪便、阴沟、厕所的恶臭，乃至肮脏街道的灰尘秽气的攻击。朱尔吉斯院长深信酷暑比严冬更易危害身体。杜七费了许多精力捣鼓玫瑰和紫罗兰，冷天将花瓶搁在炉子上加温，以保证房间内空气清新。他严格遵照盖伦的体液平衡理论，安排每天的菜谱与烹调方式。星期六，他会去集市上为御医买甜点，其余日子需轮番购入龙须菜、洋葱、胡瓜或鹰嘴豆。此外，他要备好催泻的旋花植物，整理好手术必需的海绵、纱布团和橡皮带，并清洗解剖刀，保养好治疗骨折、椎骨移位，以及辅助肱骨复位的各式器械。尽管任务繁多，杜环仍提前译完《大医精诚》首卷。它历来是唐朝习医者的必读篇章。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研茧，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借身命。见彼苦恼，若已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恶，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
杜七的译文一气呵成，朱尔吉斯读后非常感动。“高贵的心灵总是相通的，”御医说，“中国神医的文句，与希波克拉底誓言是多么契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