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阳到长安，水路约五日程。昔年皇帝往返两京之间，爱走旱路，依照典章制度，除少部分驻留官员，多数朝臣诸卫必须陪驾。他们总是拖家带眷，人员众多，令队伍行进迟缓，以致发生过半途饿死人的惨剧。当然，如今天子已无须因五谷欠丰、荒年米贵而前往洛阳就食，即使像范鹄赴京那年降雨太盛，导致北方小麦减收，亦无此必要。但雨水的丰寡仍影响边疆情势。从一封落榜举子困居长安所寄的家书里，我们不难发现，这一年朝廷又调动军防，催响戍角征鼙，以备秋高马肥之际狄夷大举入寇。范三郎等人初来乍到，浮光掠影，倒没听闻太多谣传异词。两位大食国客人被唐朝京师的宏伟气势震惊了，而范鹄不久便会觉得，它简直是一座无边无际的监牢。长安城比君士坦丁堡大七倍，比正修建的巴格达大五倍，欧洲大部分城镇，规模仅与它一个坊里相当。有人说，由宇文恺主持设计的这座都城遵循玄秘的乾卦易理：皇家宫殿处九二之位，百司官署处九三之位，而九五之位至为尊贵，凡人岂能居住，乃置玄都观和大兴善寺以镇之。可事实上，太极宫和百司地势低洼，受尽湫湿渍涝之苦，太宗皇帝遂在城北修建大明宫，患风痹的高宗皇帝又不断扩建。历代天子，除玄宗皇帝外，皆以大明宫为首选。范鹄一行人住进长安一百零九坊中最热闹的崇仁坊。它北边正对着皇城的景风门，又靠近尚书省选院，即候补官吏看榜处，故选人到京，多在此居停。南边的平康坊是闻名四海的烟花巷，娼伶荟萃。加之与东市掎角相对，崇仁坊周围商贾辐辏，昼夜嚣腾。张宝器已是第三次来长安。范鹄让他领着伊本·泰伯礼和白舍尔到处游览。大街上视野开阔，夹道的槐树与众多建筑遥相呼应，帝都更显得肃穆威仪。朱雀门大街虽宽达五六百尺，却令人感到压抑，因为它两旁尽是没完没了的夯墙，隔开坊市和街道，往老百姓心头蒙上层层阴影。登临永阳坊的高塔，眺望全城之际，张宝器听见荧惑星幻化的小儿在向凡间孩童们传授歌谣：
燕，燕，飞上天，
天上女儿铺白毡，
毡上有千钱。
阿拉伯旅行家问青皮脸小伙子，满街男孩女孩究竟在唱什么。张宝器无以作答。他根本搞不清童谣隐含之意，实际上谁也搞不清，而事后大伙会说安禄山叛乱多有预兆。微雨初阴的晨空下，他们跨过龙首渠，前往崇仁坊的客栈。岁深月久的锈蚀铁索、桥堍苍苔、水道两壁敷砌的大青砖，令白舍尔感觉光阴的沉重负担正压在肩头。百余座寺庙散发的轻烟袅袅升向秋日的青穹，伴着数以万计的虔诚祈愿，消融在阴郁的云底。老实说，没人拿得准它们会飞到哪儿去，是飞到佛祖座前，还是飞到太上老君脚下，或是飞到先知摩尼身边，又或是飞到神主阿胡拉·马兹达暖融融的光芒里，更有可能它们哪儿都不去，只是成群结队地游荡世间。晨雨消歇，从云端探下一道道光柱。长安城犹如一张棋盘，远处皇宫隐隐沉沉，既无闪光又无艳彩。大明宫建成以来，太极宫已极少使用，唯剩皇帝皇后的葬礼仍在此举行。当朝天子将旧居扩建为辉煌富丽的兴庆宫，世称南内，并在外郭城东垣加筑一道夹城，使兴庆宫与大明宫、芙蓉园直接通连。因此周边各坊成为王公大臣优先选择的宅址。宽阔的朱雀门大街将全城分作东西两部分，街西的五十五坊及西市属长安县，街东的五十四坊及东市属万年县，之所以数目不对称，盖因东南隅的曲江池占去一坊。包括白舍尔在内的许多外国商人、旅行者，他们第一眼看见巨大的城墙，再无法转移视线，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直到双目酸痛难忍，颈脖僵硬成疾。长安的厚墙高垣是一种天象，永远横在世人面前，延绵不绝深入远端，深入太阳的万丈金光和空间的神幻里，俯视着京师各坊日日上演的朝荣暮落的悲喜剧。其实，初建的夯墙颇为低矮，它历经多轮增筑，最近一次是在开元十九年。原本谁会相信长安的城垣真能千秋万载屹立不倒，然而天下承平已久，八方晏然，人人说国家运隆祚永。如今京师又该举办庆典，从民间拔选金相玉质之才，以昭圣治，以使野无遗贤。因此不单雄伟的帝垣可以长存，这座伟大的都城亦必恒久不衰，整个王朝也将顺应天意代代延续，没完没了，直到轮回崩塌、尘世幻劫彻底毁灭那一天。所以，置身长安城内，几乎无人能像白舍尔这样，不被笼罩万端的强烈幻觉感染。他知道历史是怎么一回事，知道时光的冷酷无情，知道一座城市最后消失的部分既不是高耸入云的宫殿，也不是结实的城墙，而是街巷、石阶和酒窖。阿拉伯旅行家看到，道路两旁挖有排水阳沟，主街铺设河沙，它们来自浐河岸边，用以保持路面干燥。京师的街道原先覆盖着一层极细的黄土，晴天络绎不绝的车马弄得灰飞尘扬，稍逢降雨，便泥泞不堪，再多沟渠亦无济于事。长安城的居民把铺沙的街道称作沙堤，新奇事物诞生时永不缺席的文人则赋诗赞颂：
长安大街沙为堤，
风吹无尘雨无泥。
为防止河沙逸散，沿街砌起矮垣。历史证明，它们不仅比坊墙更难以坍坏，还将演变成现代文明的道崖。而就在天宝年间，拆墙造门的事件已屡禁不止，越来越多人违反讨厌的法规，即官阶三品以下之住户不得在坊墙上任意穿凿。该律条旨在配合全城实施的夜禁。张宝器向大食国客人解释说，有唐以来一百四十多年间，每天夕阳西下时，诸坊大门便关闭，次日五更二刻街鼓齐震，坊门才会重新开启。除怀持文牒之人，夜晚不得上街走动，违禁者要拘禁判刑。因害怕犯夜，凡近黄昏，各坊居民便匆匆赶回住所：长安城内人人识悉，若遭昼警暮巡的虞侯逮捕，准会挨一顿痛殴。然而白舍尔来到中国这年，夜禁的法令已不合时宜，更常见的情况是市门坊门鼓声未响即先开启，更深夜静犹未关闭。它在扬州、益州难以生效，在广州从不推行。几年后，王朝由盛转衰，夜市甚至在帝都长安也蔚然成风。政府虽明令禁止，无奈老旧法条的效力一天弱似一天，连治理安城的京兆尹也驺骑相衔，趋赴欢宴。首先在宣平坊和升平坊，然后在相邻各坊，有人悄悄夜间经商交易，他们违法坏纪，贿赂官员，从手握生杀大权的左右街使到抱关击柝的蝇头小吏，谁能提供方便就塞钱给谁。精明的投机商往往有权贵做靠山后台，可以肆无忌惮地拓展生意，于是流动摊铺逐渐把分隔坊市的街道侵据。谁都不晓得这个变化预示着怎样的未来，毕竟明天还捏在造物主手中，只要他老人家乐意，万般皆有可能，所以人们并不关心此类玄虚之事。但对今天的教授博导来说，这是绕不开的深刻论题，是一片学术研究的富矿，是一眼滋润现实生活的间歇泉，仿佛生活本身让我们操心得还不够。资历尚浅的助理研究员范湖湖觉得，唐代京师实质上乃是百余座小型市镇聚拢而成。纵贯横接的大街建造得如此宽阔，与其说是为使交通顺畅，毋宁说是为阻断联络，便于管制各坊。巨灵之掌将坊墙推倒，那绝非从谏如流、亲贤远佞等字眼即可析解的选择题。在年轻学者厚厚的记事簿里，新风格开始呈现它丑小鸭的雏形。他超脱了诸多准则规范，改以尚不纯熟的飞白笔法勾绘道：
开元初年，君臣订立振兴天下的政治契约，宋璟条陈，韩休直谏。及至天宝年间，却有李林甫、杨国忠擅权，鼓励皇帝对朝政不闻不问。
开元初年，廷臣议事，言官弹劾，必须公开奏评，再经史官记录。到天宝末年，谏官御史已形同虚设。或如寒蝉僵鸟，明哲保身，或行内外勾结，朋比为奸。
开元初年，天子励精图治，开源节流，不佞神佛，晚年却每夜焚香掌烛，令道士炼丹。更乱行封赏，把全国的一年农业收入赐给李林甫。
开元初年，冗员裁撤，京官外放，言路大开，庙堂之风清明。而天宝末年，奸佞盈朝，帝廷尽荒，副宰相总是在诏令上无声无息地签名。牛仙客成为最后一位入相的边帅。太宗、武则天时期，节度一方的将领不久任，玄宗时期十数年不易其人。
开元初年，宇文融为监察御史，检田括户，改善财政，永业田、口分田不允许典押售买。天宝末年，实行一个多世纪的均田制分崩瓦解，土地兼并已成决堤之势。
开元初年，军费尚不足两百万贯，天宝末年达一千五百万贯。太宗居重驭轻，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府兵约二十万。玄宗天宝元年，在关中招募的骑仅六万左右，皆为市井负贩无赖子弟，从不操演，其余州府更是军备松弛，百姓累世不识兵戈。八年后，这六万人也再难凑集，仅剩下万余禁军。同时，延边的十个节度使、经略使统兵共计四十九万。
开元初年，节度使专膺一面，而不兼统数道。天宝年间，皇帝贪求边功，欲吞灭四夷，持续增加节帅所统兵力。野心勃勃的将领有足够的时间去结党营私，扩充实力，组织叛乱。安禄山在天宝十载就兼任范阳、平卢、河东节度使，三镇合并约二十万人。
开元初年，唐玄宗发兵十万迎击吐蕃，陇右群牧使选勇士七百，大破敌寇。唐将屡次挥师攻入吐蕃境内，夺取多个要塞。天宝时期，王忠嗣领河西、陇右、朔方、河东节度使，号称“仗四节，控制万里，天下劲兵重镇，皆在掌握”，却公然抗旨，拒不进攻石堡城。后为击破敌寇，几万唐军殒命沙场……
范湖湖的探索已深入长安诸坊。作为历史学家，他感觉一个世纪就好像短短一天，可作为痛苦的大活人，体验却恰好相反。其间，他那阿纳克利翁式的爱情又有微妙新发展。年轻人仅凭惯性收拾他往日的精神碎片。黎明如同一杯半透明的苦艾酒，白天与赵小雯的短促相会勉强给予他安慰，让他孤立无援地感到自己快被甩了。与生俱来的狷傲将其蒙蔽，范湖湖认定不应拖延至对方厌烦，他似乎已收到最初的暗示。而夜晚侵略成性，时时吞没书房，导致幻象丛生：范湖湖常瞧见一名轮滑姑娘流星赶月般从他窗下掠过。无论怎么看，年轻人总觉得她要么是赵小雯，要么是赵小雯离奇的残像蜃影。理智提醒他，这绝无可能。更合理的解释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又发作了，否则他应该再也见不到疯婆子詹嫚迤。每次约会总像最后一次约会，荒芜的凉夜因没有她而越发荒芜。怀着恋爱游戏即将结束的悲伤，年轻人在图书馆的一层又一层迷宫和深不见底的网络上查找资料，研究自己的病情。然而，楼顶的剧作家认定范湖湖屁事没有，因为他本人同样遇见过一个夜幕下疾驰的轮滑姑娘，只是看不清面容。她披散着波浪式长发，速度极快。乘车晚归的蔡小通与她相距很近，交错的一刹那几乎伸手可及。男人一边讲述奇特的遭遇一边观看凌晨直播的英超联赛。多年来，他始终是一无所获的阿森纳队的忠实球迷。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香味？”范湖湖追问道。
“彼特拉克讲过，”沉沦的剧作家喜欢答非所问，用玄言奥语来感动自己，而让听众不知所云，“能够表达出来的爱火是温火，蒙田则说，感情处于最激烈最炽热之时，很难描述我们的苦楚和刻骨相思。情欲的毒焰使你丧失判断力，认为恋人完美无缺。甚至她的缺陷也闪闪发光，犹如灯油，让你燃烧得更加旺盛！”
其实，蔡小通和范湖湖不像一对难兄难弟，倒更像年龄悬殊、处在不同人生阶段的师徒俩。以研史为业的年轻人相信，爱情是一类持久而进展缓慢的关系。他的剧作家朋友却已抛弃这份纯真，仅仅视它为徒劳且稍纵即逝的掠袭。如今蔡小通满足于昙花一现的短促淫欲，它受到猎奇、虚荣或喜新厌旧秉性的驱使，不留后患，而与孤独没太多关系。隐居前，蔡小通在自己家无法写作，在情人家可以写作却无暇写作。他实施逃跑计划时，对老婆说他要动笔，对情人说他不想动笔，想去寻找写作灵感。成为范湖湖的邻居后，他才达成夙愿，即睡硬床、吃硬饭、拉硬屎。蔡小通的哲学实际上极为复杂，以至旁人完全不屑于去参详解悟。但他提醒朋友，可以讲任何残忍无情的蠢话，随便讲，除了说他眼下创作的剧本没有前一部好，那肯定不是真的。
“为什么？”范湖湖问。
“哥们儿，我是个戏剧家嘛，”他苦笑道，“而你不懂得戏剧家。”
蔡小通饱受慢性咽炎的摧残，积年痰多欲呕，湿答答的思想钟舌总是在两极摆荡。他会说现代作家、诗人、画家，向其先驱劳伦斯学到一种充满阳刚气的娘娘腔，说古典主义是个无家可归的大美人，谁都没本事接纳她，因为耍耍嘴皮子不会让狗屎变成黄金白银。蔡小通无所不谈，从巴枯宁的预言讲到克尔凯郭尔的主观真理，从荷兰小画派讲到新海诚的动画片，再从胡塞尔现象学讲到吴承恩的超然绝诣，论据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可化作一只至淫至贱的花鸨，木木樗樗立于蓼汀之上，而我们顶多仅能想到一群他妈的白鸽，在全世界千篇一律的方形广场上空兜圈子。他依然坚信文艺进步。“我们能在《革命时期的爱情》里读出《庄子》，反之却不成立。”蔡小通很少提到他自己，尤其不提他的剧本。作为一名讨人嫌的叙事艺术家，蔡小通狂思乱想，渴望创作一部纯以引语构成的短剧集。他的忠告一向晦涩难解：
“世界是个魔圈，”幻想剧作家说，“自由总受到极大威胁，但唯有这样，我们才会找到真正的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