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严寺的群僧不敢怀疑范鹄的决心，更何况他身边站着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大疯子。这帮和尚终年买宅盘债，不缴国税皇粮，损耗又少，根本犯不着跟个破落户较劲。然而，图深虑远的密宗老僧一定得让世人领教他的厉害，否则放贷生意没法做下去。
“佛门净地，岂容尔等胡行乱为！”
在范三郎看来，相比蓦然变暗的天色，密宗老僧色厉内荏的怒容并不可怕。若此刻下雨，男人思忖，他大概得吃苦头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开笼放雀，先发制敌。性情暴烈的钟夷简恨不得立即引燃驱鬼药，而范鹄正准备抡起扁担，去敲烂他周围亮光光的众多秃瓢。恰好是这时，外边传来让人分神的吵闹声，似乎此处不尽是禅堂佛殿，还混杂街头的酒铺茶摊。在诸人茫然迷惑的一刹那，老和尚看见范鹄悄悄放低身架，他目光凶狠，脸上隐隐显现不易察觉的狰狞。法智惊骇地预料到，男人已将他长安之行的倒霉落空全算在日严寺账上，他会把该寺的僧徒全部撂倒，把四周的房屋院堂统统荡尽夷平，把他切齿痛恨的猪卑狗险一股脑儿悉数扫灭。
“钟老弟，烧药！”话音未落，范鹄的扁担已挥到一个胖和尚脑袋上。黑大汉手里的驱鬼药直冒黑烟。
“且慢！住手……”
金粟莲台上端坐的佛祖都没法制止两人发难。范鹄的身影忽东忽西，出手迅猛准确。那些被扁担敲到脑袋的秃驴，会听见耳边一阵滚雷，感觉乾坤倒悬，满眼金星。钟夷简则根本不怕棍棒，他一双铁脚能把人踹得七翻八滚，钵盂大小的拳头能把人脸砸开花。驱鬼药虽被四众泼水浇灭，可谁也挡不住两个火力全开的乱战高手。范三郎抡得正欢，意欲擒贼先擒王，便转身朝密宗老僧奔去。方要上前施展拿云手，突然烟涌雾涨，天空霎时变得墨蓝，眼前发生之事让男人始料未及，大为惊异：他左脚被一个躺倒的和尚死死抓住，那人翻着白眼，满嘴青色的沫子，刚刚才被钟夷简捶昏。不仅如此，周围本已趴下的贼秃一个接一个诈尸般爬起来，肉颤身摇，哎哟哎哟叫唤着再度投入战斗。黑大汉明知是法智在用咒语捣鬼，但束手无策。范三郎看到密宗老僧一脸奸笑，恨得牙痒，使出昔年劫花轿的武艺，噬魂啖魄的威势全然爆发。可惜他身边的空隙越来越小，腾挪越来越困难，眼看要被制伏，落得遭人痛揍狂殴的下场。命悬一线之际，范鹄吉星高照，绝渡逢舟，院子外传来一阵阵不甚洪亮却异常清晰的诵经声：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受到墙外诵经人的干扰，密宗老僧的咒语瞬即失灵，围困范鹄的众秃瓢仿佛脱开了无形无影的丝线，纷纷瘫软歪倒。刚才还得意万分的法智转眼就要遭殃。老头子立刻明白，他施行的法术哗世动俗，因此引来高人插手阻挡。
“范施主，”密宗老僧抢先喊话，半是讨饶半是威胁，“你传家宝在此，万万手下留情！”
法智和尚显然清楚谁在找麻烦。他两手举着从库房取来的宝物，暗自骂了一句，乖乖认输服软。翡翠腰带散发的莹润光晕将他罩于其中。范鹄本无意停手，然而持续不断的诵经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令他手脚麻软，不得不丢掉扁担。老和尚恭恭敬敬将范鹄请回茶室，向他道歉赔罪。但男人并不打算欠钱赖账。传家宝到手后，他掏出一张写好的欠条交给法智。老头子是个礼度熟娴而世情透彻之人，他直勾勾望着范三郎，估摸着自己的损失：既然面前这男人要赴西域任职，借银子不啻老虎借猪，其承诺大概永无兑现之日。再者天意难测，谁又敢保证他将来不连登云路，做个金紫银青的大官？如此一番盘算，日严寺老僧更觉得应该预烧冷灶，破财免灾，反正银钱无论如何是回不来了，索性做个顺水人情，将范鹄所欠债款连本带息一笔勾销。
“范施主，”法智和尚外宽内深，没把欠条收进他隐形的账房，却也没撕碎，“比丘不可捉持金银，唯行善事而已。”
“大师，”范鹄嘿嘿一笑，“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
那天上午，范三郎不仅拿到他本人的传家宝，还让急不可耐的药贩子将货物售罄。钟夷简自然千欢万喜，他身后诸多抽筋扒皮的大狮子的阴魂也好歹受了安抚。而念诵《道德经》助范鹄脱险之人，是个寄居日严寺的散修道长，名唤陈藏遇。好事之徒说他躲在此地烧丹炼汞，其实呢，无人敢窥视这位金鼎客的任何秘密。皆云他能制玄明膏，服食可续寿诞命。范鹄去禅房拜谢时，看到一位高冠敞袖的紫脸道人，他拒绝赠馈的好意，反而把一部书送给范三郎。它不是什么秘录宝经，而是一本《西域图记》。男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必谢我，”道士说，“我是还朱履震的人情。”
范三郎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人是故交。陈藏遇选择日严寺借寓，最初是想同老友住得更近。传言他解发佯狂以磨砺心性，曾闭关多年潜修太阴炼形之术，能驭鬼役妖，法力高深莫测。紫脸道人赞叹范鹄筋骨奇异，问他是否愿学吸魂炼魄的秘法。男人毫不迟疑拒绝了，反请教陈藏遇如何飞行。
“御风之法，似易实难，虽不必阳神脱体，仍需如此这般……”
同僧人动手相斗前，钟夷简已注意到，主殿北边的净室外挤满了诸坊民众。他们一个个丑头怪脑，令人惊怕。房子封得密不透光，看不到屋里情形，只能依稀听见些捶台拍凳之声。原来，陈藏遇号称善治大风，他刚到寺院，附近许多病人便闻讯前去求医。暗室内，紫脸道人低唱经韵，先拿乳香酒灌醉患者，使之懵然无觉，接着执刀开脑，挑出一捧两寸来长的小白虫，再以秘制膏剂敷其疮，另服汤药，并调息饮食。十余天后，恶疮即可尽愈，不久眉毛胡须重新生长，病人面庞光净，仿佛从未染疾。百姓将陈藏遇奉若神明。但紫脸道人的真正目标是密宗老僧，总想借机与之斗法。他雇车运来大堆书卷，买了童仆，意图久居日严寺。众和尚很不舒服：陈姓道人目光极锐利，把他们的光头扫得直冒冷汗，使之无法安稳地撞钟敲木鱼。所以，歪眉斜眼满肚子坏水的贼秃想把他轰走，却又忌惮其手段厉害。法智老和尚则一直暗中比较，他跟道人谁更高强。因从没见过陈藏遇吃东西，众比丘纷纷猜测他有金膏玉饼为食，啖一块便可三年不饥不渴。
寺院诸僧找过坊正鲍老爹，并非为打斋化饭，而是想请他撵走陈道人。他们以为老汉既然负责督查催驱之事，收下钱财就不难动手逐客。谁知鲍老爹不仅不刁难陈藏遇，还亲自给他送来大笔银两，宣称坊正之责乃是化解纷结，令所辖居民释怨息争。于是僧人们只好怀恨返寺，继续在道长刀子般锋利的注目下，忍悲含苦地过活。其实老汉如此作为，原因很简单：他独生子的怪病顽疾恰是陈藏遇治好的。那个可怜的小伙子终年面黄肌瘦，隔天必吃三斗活鱼方能止饥，医药枉效。全仗陈道人运功施法，才让他呕出一只麻鞋底似的小怪物。据说它黑不溜秋，放入瓦盆，仍能缓缓蠕动。陈道人不收鲍老爹一文钱，反倒赠他两颗固本培元的丹丸，仅将怪物留下。
“此乃销鱼精，”陈藏遇告之以诚，“波斯珠宝商人悬赏求购，可换黄金百两……”
下午，怀揣紫脸道人所赠《西域图记》，范三郎从日严寺离开青龙坊，直接前往城东春明门。繁忙喧嚷的街道上，男人想弄明白陈藏遇为何说他官星正旺，而且要传授他酌盈注虚的运气心法，助他定息存神，调理经络，以控制那股使之发疯发狂的怒火。远游的欲望又在他内心深处涌动膨胀。范鹄预感到，他再也不会返回扬州城，返回他熟悉得要命的鬼地方，再也不会在那儿生活做买卖，并日复一日走进明月楼跟恋人相会了。想到裴月奴，范鹄几乎来不及体会隐痛，其形象便已兀然浮现。姑娘的朦胧幻影距他大约五百尺，默然伫立在街角。范鹄逐渐看清她穿着黄罗银泥裙，配以葱绿帔帛。再走近些，男人确认她不像身居扬州那般曳月簪星，却闪着非同往日的雅淡风韵，越发不大真实。暮秋时节，城门外到处是一派薄烟寒树的萧瑟景致，城内许多偏僻角落则更凄迷，满地是吟虫的残尸败蜕。范鹄以为，下午奔腾泛滥的阳光扰乱了他的五感六识。此刻秋晖的巨龙横卧于桑麻盈野的平原，它稀薄的龙尾扫掠长安的大街小巷，很少有人察觉。
突然间，在一个无岸无涯的诡异倏瞬，天边火光闪动，沿着云团的裂缝飞快传播，灿烂辉煌。范三郎没能克服致命的幻想，反而领悟到它是不可战胜的，全身涌起一阵赴难蹈死的豪情。去西域，去西域！他掉转马头，决意前往荒烟朔漠的边塞任职。男人不管不顾的欲愿正急剧转变成稳定的信念。这天酉时初刻，范鹄走向宣平坊东南角，来到一个淡妆轻抹的女人面前，才终于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一股摧脊折腰的力道将他死死镇住了：果然，在此等候的既不是其他姑娘，也不是裴月奴的幻影，而分明是裴月奴本人。范三郎离她越来越近，好像跨越一条条界限，踏上一级级神秘的寂静台阶，此处无明无夜，刹那即为恒久，过去和将来互相堆叠。昼炎尚在燃烧，暮暗已疾奔而至，秋珉迅速转黑。男人智尽计穷，走投无路。长安城的行旅、烦嚣、纷繁街景，尽皆化作无边波浪。在他眼中，裴月奴俨如坠入红尘的广寒仙子，先是身披霞彩，复有夜光笼罩，仿佛一切明亮都向她靠拢，聚成纯焰，好似烁烁生辉的宝石，依循星辰的轨迹流动，给无比澄净的碧穹镀上白金，并且又一次为他打开那遥不可及的广阔未来。
八月间，舞伎裴月奴让张宝器陪着她，来到长安的青龙坊寻找范鹄。关于此行的原因，扬州城内外众说纷纭。多数生意人推断，范三郎向姑娘借了一笔大钱，眼下她亲赴京师催债，连同远年近岁的其余欠账也一并讨还；奉佛的善男信女说，两人前世的孽缘未尽，注定继续纠缠；青楼娼妓却相信这就是恩爱，认为他俩出奇地情真意恳。起程前，裴月奴最后一次去王盼儿的坟头拜祭。埋香葬玉的墓冢位处荒郊，周围长满了枝繁叶茂的黄蔷薇，多亏轮流祭扫的姊妹勤加修剪，它们才没大举蔓延，泛滥成灾。因为冰冷黑暗的棺材内躺着一个纯洁火热的圣女，她生前娇同艳雪，慧比灵珠，死后转作神祇，许多风尘佳丽从很远的地方跑来焚黄奠酒，祈求幸福，请王姑娘显灵庇佑她们的情郎平安无恙，诅咒负心汉遭乱箭射死，被水淹死，被雷公电母劈死，被千年不熄的三昧真火吞噬，最好形消神灭，渣子也别剩下。为了不惊动旁人，裴月奴半夜起床，收拾细软，梳洗妥当，穿好裙服，唤上久候的张宝器，迎着启明星抽出的第一丝光线，乘车来到江边码头。姑娘戴着羃登船移棹，没有回头望一眼仍在沉睡的扬州城，尽管她已悉晓归程遥遥无期，前途难料。两人携带一路尘霜抵达长安，进入虎困龙蛰的城南坊巷。张宝器刚付清赁轿钱，便碰上来找范鹄的收租婆。她结巴的大头儿子伸脖张嘴，恐骇地瞪着扬州舞伎，仿佛碧瞳美女会把他连皮搭骨吃个干净。
“娘！娘！娘！”牙崩齿缺的傻子扯开嗓门，冲裴月奴大喊大叫，瞬即挨了他亲娘狠狠一巴掌。
收租婆的身份由崔延嗣确证后，姑娘代范鹄如数偿付他拖欠的房钱。意外收到银两的老女人脚底生风，跑得飞快，甚至顾不得计较利息。收租婆终日索债，本是个欺邻骂舍的好手。她对付穷租客的方法很简单：腾笼换鸟。然而，如今老女人生怕遇到范三郎，这头受困的野兽让她不忍多瞧一眼，不愿开口讨债，深恐男人把她宰猪一般宰了。当时崔博士在往院子里搬柴运草，老庸医朱履震则端坐于堆满残书废页的屋堂，给一名彪形铁汉诊疗闭尿症，正准备用葱尖戳他尿孔。
“范鸿之去了日严寺。”
张宝器脸色发青。老庸医似乎看见多年以前，他初到长安举目无亲，指望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悠远夏天。现实是他终于醒悟科举多被权贵把持，唯有转到城南的青龙坊栖身度日，行医捉鬼为生。除了作诗，朱履震还杂学旁通若干绝技。老男人说艺多不压身，反正他时间充裕，多得用不完。他临过虞世南的字帖，粗通古奥的星禽术，会赶车，会酿造葡萄酒，跟王府的庖人学过胡炮肉法，能切出薄如细叶的生羊脍。他闲来兴至，曾沿着城墙下边十尺宽的小街散步，证实需要三个白天方可走完一圈。朱履震无师自通，是个惊世骇俗的奇才。为减少病人买药钱，他让其反复吟咏杜甫的律诗绝句以减轻疾痛。据他数十载的经验总结，肠梗者应读“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体弱阳虚者宜诵“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朱履震本人最爱“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可惜这两句不医治任何病症，就连疯子也休想从中获得哪怕一丁点儿慰藉。老男人还研究过杜环的边塞诗，发现杜家七郎留给范鹄的籍贯明显错误：因为喝了太多酒，年轻人竟将安西四镇认作故乡，将热海、天山记成童年的无忧乐园。范三郎起初并没细看，回到扬州才闻悉他老家实为襄阳。那些谈不上完美的诗稿，最终把范鹄带到超越以往的广袤西域。有唐以来，历年成千上万的男子遥赴边关，兴冲冲投入戎马生涯，渴盼建立功勋，获得提升拔擢，为此他们不惜拿生命做赌注，远离女人的温柔乡。对很多精力过剩而家贫位卑的青年来说，这是跳龙门的好途径。但即便如此，当范鹄宣布他准备西出玉门关，去往北庭都护府做个七品巡官，众友人仍大感惊愕。他们原以为，范鹄宁肯在水陆转运使手下任一名买办经纪，为皇宫内云娇雨媚的三千佳丽采购脂粉，也无意跑到苦寒的边塞受罪。他们个个攀辕卧辙，放声悲哭，死活不让范三郎离去。
然而朱履震不仅不阻拦，还想一块儿走。老男人已算准那是他远灾保命的唯一出路。尽管青龙坊的岁月他并未虚度，可是过多的见闻已令他耳背眼蒙，过多的学识染白了他两鬓。大闹日严寺之后，范鹄派朱履震去东市采办药剂谷粮，其余物件尚需他本人购买。所谓祸来神昧，福至心灵，范三郎在日严寺的胜利更让老庸医坚信，今后他定能趋吉避凶。朱履震果然躲开了京师陷落的浩劫。范鹄也没遇到平卢军马大掠扬州的惨重灾难。兵祸中繁华的城市被掘地三尺，数千波斯商人被杀，货物钱财抢个精光，以致江淮的兴盛久久无法恢复，墙倾柱倒的明月楼只好关门大吉。最近这段日子，朱履震认真研究气象风水之学，说是将来会派上用场。范鹄为尽早成行而忙碌，他不停进进出出，常碰见老男人在大槐树下拈须低吟。
“苍帝起，青云扶日。赤帝起，彤云扶日。黑帝起，乌云扶日……”
八月初八下午，裴月奴走过青龙坊的矮房陋屋，却没能找到范三郎。她听从旁人指引，改向酒肆林立的春明门进发。此次京城之行，扬州舞伎蒙高人点拨，带了一方八棱铜镜，以求聚福挡灾。有个秃顶健壮的老汉代姑娘选定款式。范鹄看见，它背面刻着八字镜铭：
全·摇内
神·摇外
返·摇两
照·摇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