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五载六月间，范鹄渡过药杀水来到粟特。彼时安禄山已称帝洛阳，潼关失守的消息还没传至葱岭，而老迈的天子即将带着他宠幸殊甚的杨太真逃往蜀郡，投缳自缢的结局就在马嵬坡等她。粟特号称“千城之国”，位居中段的何国将它分成两部分：以安国为首的西粟特和以康国为首的东粟特。此处野鼠遍地，却适宜栽植香枣和葡萄。康国、曹国、何国、安国这等昭武九姓的小国家如同一串珍珠系在那密水——泽拉夫善河沿岸。撒马尔罕又称阿禄迪城，往西北百里是西曹的瑟底痕城，往东南三十里是中曹的迦底真城。很久以来，东方的居民认为粟特人是些香料商人，波斯人、阿拉伯人和罗马人则认为他们是丝绸商人，其实，粟特财富的根基既不是运往东方的香料，也不是运往西方的丝绸，而是河中地区依赖人工灌溉的农业。几年前，阿拉伯军队曾垄断沟渠，向当地居民征收水税。撒马尔罕的商贾常代西方诸国出使唐朝，代突厥人出使罗马，但他们同东方的联系显然紧密得多。康国的良马号称龙媒，自初唐进贡不绝，役于两京皇宫，比金桃、康国猧子的名声更大。沿着五年前杜环走过的路线，范鹄将首先抵达康国的都城撒马尔罕，在那儿跟妻子裴月奴、义弟张宝器、老庸医朱履震，以及钟夷简和彭军头会合，眼下他们统统住在康夜虔舒适的巨宅内。匪酋康盘陁的掠袭让黑大汉和青皮脸小伙子挨了刀砍箭戳，所幸两人的伤势均无大碍。那天傍晚，煞星彭军头领着兄弟们打退马贼，驼队终得以脱险。撒马尔罕的众医生一时间频频出入康夜虔的宅院。他们让长途跋涉归来的主人喝下小豆蔻与醋蜜混合成的饮料，以调治其寒性肝病，把白檀香研碎溶于玫瑰汁，敷在伤员的额头上退烧，敷在张宝器的脓疮上使之消肿。好学的朱履震兴冲冲向粟特名医讨教，搞到不少秘药奇方。他听说天竺的黑桂皮不仅能遏制枯竭症，并且能防治器官的溃烂症，如配合喀布尔诃子使用，则能够罕见地增强智力。而将野鸡的胆汁注入狂躁病人的鼻孔可使之平复。老庸医还掌握了金丝桃籽的使用方法：把它配成煎剂，让病人坐浴，能治愈痔疮，对脱肛和子宫脱垂也颇具疗效，若拌和蜂蜜制成乳剂，内服可杀死体内寄生虫。若不是时间太紧，朱履震估计还能学到樟脑的两百种用法，而他如今仅粗闻略晓吃下它会令睾丸发冷，光是吸一吸也可使性欲减退。
在抵达撒马尔罕之前的晴朗黄昏，范鹄看见，为抵御游牧部族的侵扰，绿洲上修筑了长达五六百里的夯土矮墙。河中人对他们北方邻居的畏惧深入骨髓，即使是几个世纪之后的帖木儿大帝，他兴兵北伐仍旨在防御，以破坏游牧人周而复始的侵袭。在马背上生老病死的蛮族把战争当作是大规模围猎，他们不懂得草原以外的任何事情，除了屠杀焚毁，往往不知怎样处置被征服的城市，与其说是因为残忍，不如说是因为看不到它们的价值。从草原深处浪潮般不断涌来的猛烈力量，跟波斯、印度等文明大邦一同塑造着粟特地方。撒马尔罕的宁静夜晚点缀着四处流浪的冷焰。天地间萤光星影，错落难辨，环绕全城的萨宝河缓缓流淌，在一轮圆月的朗照下银波粼粼，将城市的气息送向远野。万汇百物大约千亿载之前便如此辉耀。为兴建一座造纸场，杜环曾在此劳作大半年，教康国人用碎布、亚麻屑制纸浆。不久，这门技术随着唐朝俘虏的足迹来到亚俱罗省，九世纪末又传至埃及，所生产的纸张输往希腊语地区。十世纪末，整个伊斯兰世界都已用上麻纸。大约在十二世纪，马格里布和西班牙先后建立造纸场。然而粟特纸依旧是公认的魁品，因为康国人确实向唐军俘虏偷学了不传之秘。杜家七郎厌恶撒马尔罕。那儿保存着他不愿揣走的辛酸回忆，所以《经行记》关于它的文字极少，可以说简单得有点儿不近人情：
康国一名萨秣建。土沃人富，国小，有神祠名祆……
范三郎次日入城，康夜虔的两名仆役在废置多年的北门前迎候。撒马尔罕分为内城和外城。有人说，外城由古老的商队客栈发展而来，那些依垣建造的简陋棚屋，是匠人和奴隶栖身之所。内城仍设东南西北四门，东门称为中国门，开在一个高地上，沿多级台阶可下至那密水，晨光下渡头的柱桩如金莲华炬般夺目。此外西门称为铁门，南门称为佉沙门，北门称为布哈拉门。撒马尔罕的双层城垣确实引起了范鹄的好奇。岁数较长的仆人告诉他，大约四百年前，本地居民在城内新筑了一道城墙，只因缺乏足够的兵力去守卫长约十六里的旧城墙，正是它把阿黑门尼德式城垣典型的不规则轮廓线赋予撒马尔罕。这座城市的每个街区皆建在一片完整的地坪之上，房屋用泥砖盖成，木结构的拱形圆顶外抹着灰浆。店主和各种匠人居住在历史悠久的双层楼房里，富裕家庭则修建更高更宽敞的三层楼房，全城几乎一半屋子绘着壁画。少数豪商巨贾的宅院，其华丽程度堪比布哈拉王宫，有的还豢养狮子。康国人历来善于经商，从六七岁便开始学做生意，他们在撒马尔罕和敦煌之间建立了一系列据点，不仅如此，通往法兰克人西北部领地的毛皮之路，也掌握在康国和火寻国即花剌子模的商人手中。康夜虔这样的商队主，跟该城的官吏、祆主、钱庄老板同属康国的上层邦民，以下是陶作、铁作和金银作工匠及小本经营的各类商贩。而奴隶与住在城外、以丧事为业的贱民地位最低，这些人饲养食尸的波斯犬，终年跟遗骸殡葬打交道，进城需摇铃提醒路人躲避。
范鹄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造访康国人的故乡。以前他总觉得那伙用素馨花油涂发的客商是凭空冒出来的。这一刻，如果杜七在范鹄身边，大概会告诉恩人，当年居鲁士大帝曾征伐至此，最终丧命于药杀水北岸，他的乘龙快婿大流士一世则把驿道从帝都苏萨一直铺到撒马尔罕。伟大的苏萨，希腊人相信一旦拥有其财富，便可与宙斯斗富的白银之城！但杜环在《万国珍异记》读到这几句话时，感慨的不是苏萨城之富，而是那个名叫宙斯的男人竟然比一座城市更有钱。后来，亚历山大踏上东征之路。他在埃及建立的雄伟城市，沿着遍布海蚀柱和陡峭崖岸的海滨前往利比亚，走过龙穴般坑坑洼洼的石洞。亚历山大垂范后世的功业掺入各种传说，成为大臣和奶妈最常提到的英雄事迹，把君主烦得要死，让孩童夜啼惊哭。这位空古绝今的世界之王将城邦底比斯彻底荡平，在家乡举行了奥林匹克运动会、向诸女神致敬的文艺竞赛大会，给优胜者戴上橄榄枝编成的荣冠，然后挥师亚细亚，追赶波斯王大流士三世及其叛将至吐火罗——希腊人称之为巴克特里亚——遂以他自己振聋发聩的名字来命名被征服的阿黑门尼德王朝的全部市镇，更在药杀水南岸修筑了最远的亚历山大城。他深信兵多者败，倚重披铠拥盾的精锐步军。亚历山大亲自参加骑术比赛和火炬竞跑，挑选强壮的士兵同当地女人交配，把他们荷马史诗的大股精液射入她们的子宫。当凿空西域的张骞来到乌浒河沿岸时，希腊殖民者的辉煌仍随处可见，他们的伟业还远不是断壁残垣。在撒马尔罕遍修灌溉渠的郊外，范三郎看到十多块刻着奇异文字的石板，还以为它们是抛荒的墓碑。男人敬畏地拨开表面的沙尘，试着辨认上边写了什么，但所见既非汉字，更不是阿拉伯字母。
今世学者知道，唐人范鹄所见文字乃是用阿拉马字体书写的希腊文，其内容让他们琢磨不透，也许是表示吉祥的祆教格言，也许是记载战役胜利的诗篇。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范湖湖的忘年交耿老先生，在阿富汗北部的旷野之中参观过艾哈农王宫遗址。希腊废墟的轮廓使晨空泛黑。它那强光倾泻的岩刻碑铭，比之撒马尔罕更为多样，除了颂词、成语古谚、简明的财政记录，还包括不少哲学文献，诸如阿育王的圣谕钧旨。名译者充分展现了他们对希腊语的深刻理解，成功地用它来表述印度佛教的概念。考古人员不仅发掘出精雕细刻的北天竺象牙嵌板，还找到了汉朝的漆箱、埃及的银器、腓尼基的玻璃杯盏及罗马的浅浮雕塑。据说当时的希腊移民决意将城镇置于故乡神祇的庇佑之下，因此从德尔斐的阿波罗神殿抄来一百五十条警句箴言，邀请亚里士多德学派的著名哲人，苏利的克利尔克斯，把这些美德的法则、希腊的智慧精髓和生活信念题在一块巨碑上，以此向东方西方的敌人盟友宣告，他们将忠于本民族的遗产，希腊语也绝不会因为远离爱琴海而枯萎凋零。亚历山大死后几百年，历经塞琉西王朝的脆弱统治、大夏和帕提亚的独立、安条克三世从叙利亚发动的英勇东征、既用塞琉西纪年又用琐罗亚斯德历的安息帝国的勃兴，无论是凭借战争还是通过商业贸易，位处中亚的诸希腊城邦与它们地中海沿岸的兄弟始终保持着种种形式的联络交流。抄在羊皮纸上的诗文残篇表明，希腊社团依然强健，移民的后裔要么是宫廷官员，要么是大大小小的农场主，他们使用的希腊语并没变得粗鄙简陋，国王的文学侍从所作诗篇符合各时代最流行的情调风格。这伙希腊人性欲旺盛，阳具伟岸，阴囊饱满，比瘦弱的原住民更善于应付恶劣环境。直到萨珊王朝的皇帝开始刻意恢复波斯传统，铲除希腊的万神殿，其影响仍在乌浒河以北的粟特地区绵延不绝。而与此同时，漫长的岁月使多少肉体化作了尘埃，埋葬了多少君王大帝的梦想热望啊。
耿老先生参观的艾哈农王宫，正是公元七五六年大食国将军阿奈斯率兵渡河之处。他们的马匹是全世界军队里最优秀的，他们的箭锋涂着乌头汁，被射中的可怜人会唇舌肿胀，两眼突出，进而癫痫发作，毙命丧生时死相惨不忍睹。传说陌生人一旦进入该城，身体状态就会改变，无法同当地女子交合，并且不论他停留多长时间也是枉然。谁料阿奈斯轻而易举地打破了这个神话，他向肥沃的菜园辛勤播撒的种子让那座村庄平白无故添了近百个私生子。千年前，尽管希腊殖民者的好运已完结，衰败的城堡仍然有人居住。它由几个颇为讲究的开阔院落组成，敞阔的主庭两边矗立着一排排科林斯式柱头的岩柱，长廊通向极为恢宏的大殿北门。另一座规模稍小的庭园内分布着六十多根陶立克式圆柱，它们支撑着霞光绚烂的天宇，被八世纪的居民缺乏灵感地绘上彩色。廊道和房基以石料建造，柱鼓经过切削，墙壁用烧制或未烧制的方砖砌成，平坦的屋顶铺设着希腊风格的棕叶瓦。王宫南端有座挺好的体育馆，它历来是希腊文明传播的高效催化剂。西侧是个大剧场，半圆形的观众席可容纳五千人，米南德的喜剧和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曾夜夜在此上演。东侧有个雕刻喷泉和一座剧场似的大型兵械库，它坐落卫城脚下，时时提醒世人：亚历山大东侵以来，处于乌浒河南岸的艾哈农除了是希腊移民的垦殖场，还是帝国东部重要的军事要塞。遗址北部的陵园久已荒废，呈巨大矩形的墓冢式样在整个泛希腊世界也绝无仅有。老耿把自己拍摄的照片悉数送给范湖湖，希望对他有所帮助。于是，除了希腊式王宫的残迹，年轻人还从相片上看到喀布尔历史博物馆收藏的诸多文物，包括精美的鱼形琉璃瓶、骑摩羯的女河神石像、贝格拉姆象牙王座、女神西布莉镀金银盘，以及森林之神塞利纳斯的青铜面具。
“我再也用不着它们啦，”癌症晚期的老头子有生之日已无力让《世界运河史》完稿，他寿命将尽，身体像一座核芯熔化的反应堆，“历史的阴影，很快会追上我。”
撒马尔罕城西的一座大宅内，裴月奴闻到范三郎身上尽是马和夜影的气息，与丈夫重逢让她焕发了一个女人的全部活力。康夜虔分配给他俩的房间之奢华宽敞，绝不稍逊于主人的大卧室。他家豢养的拂菻犬，能曳马衔烛，在长安可值千金，这条小公狗迅速跟裴月奴混熟了，终日围着她打转。良夜迢迢，范鹄要向妻子说的情话私语很多，然而女人不爱待在屋里，卧室的繁复装饰让她窒闷：长椅、柱子上尽是让人眼花缭乱的几何图纹，布满浮雕的木质天花板下边是民俗彩绘，银碟镌刻野鹿和忍冬藤，银壶镶了金狮子，盛葵花子的三足银盘錾刻着骆驼，临窗的象牙板雕有两翼张开的胜利女神。裴月奴拉着丈夫，途经杜家七郎辛勤工作过的造纸场，走过康夜虔家开设的解典库、酒房、油房、磨房、面粉房，把当地最负盛名的陶器作坊群甩在身后，前往熙熙攘攘的集市闲逛。康国的商货并不比长安、扬州更丰富，但裴月奴十分喜欢这儿花式漂亮的波斯锦。她左掂右拨，不在任何一种器物前稍作停留，没有固定的路线方向，周遭的热情商贩，无论是断发的男子，还是梳辫的老妇，谁都别指望说动这位混血的唐朝使节夫人，尽管她遇到中意的物品也会出手买下。当裴月奴在店铺间东顾西盼、享受挑挑拣拣给她带来的无穷乐趣时，范鹄就跟在妻子后面，欣赏她曼妙动人的背影。这会儿他考虑的既不是国家社稷之安危，也不是安西四镇的休养固守之道，范三郎暗暗感谢上苍，庆幸裴月奴能从扬州跑去长安找他，又千里相随来到西域。男人无法想象她不在撒马尔罕的情景。眼下他正体尝着战争夹缝之间的短暂幸福，这让种种远处近处的苦难变得比鸿毛更轻，仿佛它们并不真实，而此时此刻才是永生永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