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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像少女绿衫里伸出洁白的手臂!

小松树举着新枝,

像黎明刚刚熄灭的

插满蜡烛的烛台。

每一面河沟和水沼,

都有渔人撒网、垂钓,

都有银鳞不时在闪耀……

我想起了远古的开拓者,

想起我们原始的祖先;

他们用缠满兽皮条缕的弓弩,

在这里进行过剧烈的追逐。

借助野兽的血肉,

他们发展了臂膀上强健的肌肉

以及头盖骨下智慧的物质。

我想起了那些从死亡边缘爬过来的

逃荒者。

当他们最后一次睁开

被饥饿夺去光彩的眼睛,

看见了黑土地——

便把活命的种子信任地交给了它。

黑土啊,救活了饥饿的人们,

并且为人们繁衍了子孙。

啊,细细摸一摸这泥土吧,

便能感到湿润和温暖,

那是火的温暖和血的温暖!

为了保卫这一块土地,

这里曾经驰骋过战斗者的马蹄,

倒下去的入侵者被泥土埋葬,

倒下去的守卫者则把身躯

交给了花,交给了草,

交给了永恒的记忆

沿着长长的铁路线,

我曾从海边走到江边,

从森林走到草原,

黑土地啊,使我深深地眷恋。

在那些桦木围栏的小院里,

我举着粗糙的酒碗和主人碰杯。

狍肉和木耳,生菜与黄酱,

黑土地上特有的豪爽和义气,

使我久久地沉醉。

我无法掩饰对他们的爱,

我甚至想和他们长久地生活在一起,

听他们用那稍带夸张的口气,

跟我谈论即将到来的现代化,

以及古老的挖参人的传奇!

甚至爱听他们用单纯的牢骚,

诉说买不到自行车和缝纫机的烦恼。

啊,黑土地,你就这样不负信任地

把希望交给了“闯关东”者们的子孙!

走遍这片开花的土地,

我听到土地的呼唤:

呼唤开发和机器,

呼唤爱情和夺取!

黑土地啊,像是健壮的母亲,

乳汁鼓胀,蓄藏着多少潜力!

当我看见稻田不过是草甸的点缀,

心头便闪过沉痛的惋惜:

在那锦缎般珍贵的水田上刺绣的

江南农民,该会有怎样的妒意!

当我看见那样多的粮食,

被泥土交给了海外奔来的机器,

又怎能抑制内心的欣喜!

啊,公路线,请以箭的速度,

射向每一个村庄和每一片田畴吧,

让欢叫着的机器的箭镞,

射中高产丰收的靶的!

而巍峨的高压线塔,

请以巨人的步伐跟上去,

丰收的机器需要充足的动力!

祖国母亲啊,正在组织新的

豪迈的前进步伐,

黑土地早已厌倦了闲散和冷寂!

紧紧攥着一把黑土,

我是攥着崇敬和热爱,

攥着梦幻和希冀!

啊,我的全世界都在

羡慕和嫉妒的黑土地啊,

祖国母亲头冠上的黑宝石,

无论走到哪里,

我都会注视着你,

经久地注视着你……

1984年秋

江南,我的梦境

我如此深情地注视着你呵,江南,

江南呵,我的梦境。

翠绿,金黄,雪白,粉红……

呵,鲜花和绿叶,

交织成五彩的云。

每一条河沟,

每一条小溪,

都像春天的脉搏,

在泼泼地跳动……

双角弯弯的水牛,

弓着腰拉着犁,

刚刚翻起的泥浪上,

正掠过一双燕子轻捷的身影。

在墨绿的竹林的云中,

在粉红的花的云中,

飞动着孩子们用柳笛

吹奏的歌声;

那是纯真的,无邪的歌,

那是美好的,随心所欲的歌,

我真想变作一支柳笛,

含在江南孩子的口中……

弯弯的通向远方的小道,

这田野的粗细不匀的血管呵,

三月的雨,

刚刚铺下一片泥泞。

我注视着拖拉机轮胎留下的花纹,

我注视着行人留下的一行行脚印,

注视着水牛留下的深深的蹄痕。

我多想沿着这些小道去走一遍,

走进路边那些白墙红瓦的房子,

或者走进那些新铺上稻草的茅棚,

去和那些江南的主人谈谈,

听听他们陌生的口音,

听听他们爽朗的笑声,

听听他们讲述那痛苦的往事,

或者幸福的爱情……

小河割断了弯弯的小路,

渡河却把小路接通。

竹篙点破河里的云朵,

笑声惊飞芦苇里的水鸟,

人们繁忙地走向彼岸,

走向各自要去的地方。

留下不知名的飞鸟,

在青青的麦田上,

在清清的碧水上,

鼓翅飞翔,长歌不停。

那是一支只有鸟儿才懂得的歌呵!

可是,我想此刻,

我听得懂,那唱的是欢乐,

是江南充满甜蜜的宁静!

一方方还未插秧的水田,

印着黛黑色的山的倒影。

一条条青山的顶上,

砖石砌起的石塔时时钻出树丛。

古老的阁楼,

绚丽的色彩正在阳光下闪动。

多少美丽的传说呵,

多少衰落的繁盛!

而在古塔和阁楼旁,

一幢幢红色、灰色和白色的新楼

挺立着,像它们后来的

魁伟的弟兄!

从那向阳洞开的窗户里,

我看到正逗孩子笑着的妈妈,

看到一蓬蓬花的盆景!

呵,掩盖不住的新生活的气息,

正在每一个窗口里流动!

湿漉漉的江南呵,

绿溶溶的江南呵,

万木竞翠,百鸟齐鸣的江南呵,

如此生机勃勃,

如此多彩繁盛!

我是如此深情地向往着你,

江南,我的梦境!

我是北方的儿子,

在黄褐色的土屋里,

诞生了我的生命。

伴我度过童年的,

是黄土高原上干燥的风。

那时,我向往着绿色的

花的世界,

有过江南一般五彩缤纷的梦。

我的家乡,

也有短暂的美丽的春天,

可是贫穷和严寒,

总是跟着枯黄的秋冬!

呵,我多希望有一个绿色的四季,

给家乡一个不凋的青春。

我是北疆的士兵,

在干渴的沙漠戈壁,

我曾戌守过边境。

那里,只有粗野的风,

固执的沙石,

沉默的骆驼,

和蜥蜴焦躁地走动。

我曾梦见过江南,

梦见过水,

梦见过蓝色的天,

和花朵美丽的笑容。

当我看见我的父兄,

把铁镐和锄头一起挥动,

当我看见拖拉机,

满面灰尘的日夜轰鸣;

当我看见扬水站的管道,

爬上高塬,像条条游龙;

当我看见一棵棵白杨,

正在贫瘠的沙石间扎根,

当我看见北方的社员第一次捧起稻穗,

阳光流进脸上的皱纹;

生活便改变了我的梦。

我梦见故乡干枯的土地

一片碧绿,

每一颗石子都变成花朵,

每一丘黄沙都变成谷堆,

骆驼、黄牛,像水牛一样,

正在泥水里耕种……

我北方的故乡呵,

你将和江南一起沉浸在我的梦境。

1979年3月14日于江南

1979年8月14日于北京

松花江遐想

从我眼前流过的,

是一条熟悉而又陌生的江。

古老的、壮阔的江水

静静地流着,静静地流着。

从遥远的,雾蒙蒙的天边流来,

抛下一片欢乐的沙滩,

又向遥远的,雾蒙蒙的天边流去。

摇曳在六月江风中的绿树和杂草,

向江水唱着隐秘的歌,

从远古一直到如今,

那歌里唱的是岁月、自然和人。

正如江水不老,

时间不老。

松花江从远远的山顶,

一点一点聚汇而来,

像从时间的开端走来,

只有两岸单子叶、双子叶的草木时盛时衰。

碧绿的草叶从嫩绿到枯黄,

鲜红的,淡黄的,浅蓝的,

各色各样的花里结出各色各样的种子

同时把各色各样的希望和责任传递给它们;

于是,这花草在遗传和交替中获得了永生。

博大的、壮阔的、

万古不衰的江流呵!

细小的、纤弱的、

转瞬即枯的花草呵!

时间用选择之手,

竟如此巧妙地、使它们如此和谐地结合在一起,

使人竟想起那粗犷的、长于猎狩的武夫,

和他柔弱的、善于歌舞的妻。

江流不因它的壮阔而嘲弄草,

而草也不曾因为自己的平凡而自卑。

它们顽强地活下去,

让多年生的须根和无以用数计的种子活下去。

它们乐观地活下去,

用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

和令一切舞蹈家感慨不已的舞姿,

美好地活下去。

苦艰过,忧伤过,但不绝望。

啊,壮阔的江,纤弱的草,

和谐地美好地生活在一起,

而且,谁离开谁,

彼此都会为一种缺欠而悲哀。

一切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物件。

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

当我把头低向草丛,

看着那些柔韧的叶片中,

高高地伸出一根茎,

一只小蚂蚁,像杂技演员,

自得其乐地在草茎上爬上爬下,

我知道,这不是为了欢迎我,

而进行的演出。

我看见小蜜蜂和金翅的甲虫,

眷恋着草茎上那淡淡的花,

正在争夺一个繁忙的季节。

于是,我竟至崇拜起生物学家,

他们知道这些花草和虫子,

知道它们的语言和情感,

知道它们的生活的隐秘。

那么,对于人呢,

谁更知道人的世界,

及他们内心的奥妙?

当我把目光移至江面和江岸,

望着我的同类,

突然的陌生感,使我惭愧。

你们,游艇上悠闲往来的旅客,

不厌倦地在这江上徘徊,

像在寻找丢失了的东西,

你们在寻找什么呢?

你们,划着鸟翅一样桨片的水上运动员,

使赛艇像鸟一样在水面飞翔,

你们在追赶着谁呢?

你们,穿着橡胶水裤的老人,

站在齐腰深的水中,

用笊篱一般的鱼网,

捕捉着三寸长的小鱼,

一次一次的失败,

怎么不使你们灰心呢?

还有你们,穿着时兴服饰,

戴着太阳镜的年轻人,

你们是闯进这个时代的陌生人!

令人惊奇的是不知道你们

属于过去呢,

还是属于未来?

我知道,我不熟悉这些人,

但是,我想亲近他们,

想同他们打个招呼,

然后,站下来谈谈心。

雾蒙蒙的江,

从远方流来,

又向远方流去。

静静地,静静地!

像突然站在时间和历史的身边,

一瞬间,它们都显露了真身。

于是,必然和偶然,久远和瞬间,

一齐向我心头涌来,

于是,我把我的思索,

藏在草叶和江流里传递给人们。

1980年6月14日

哈尔滨—牡丹江

中原,一片沃土

中原,

一片沃土。

这是用乌黑的植物油

浸润过的泥土;

是我们的母亲——黄河

从遥远遥远的雪山和高原

一捧一捧运来的泥土;

这是拌和着小麦花香和

桐树花香的泥土啊,

是拌和着神奇的传说和

优美的神话的泥土;

这是铺给中华民族温暖的

松软的床。

揭开泥土,

像翻开一部史书。

那是一串串用贝壳磨制的

装扮女性的原始的装饰品;

那是一个个刻着简单的

鱼类花纹的陶罐;

我们的祖先顶来一罐罐水,

然后,在火上煮着粗糙的食物。

啊,这部史书里,

写着古代的繁荣和衰落,

写着水灾和旱灾,

写着刀、兵、血、火……

那是我们苦难的民族

甩开了的恐怖的梦。

中原呵,

一片沃土。

从遥远的北方,

我久久地注视着

这块湿润和肥沃的土地。

我想听听,

黄河在这块土地上

唱着怎样的新的歌?

四月啦,

绿油油的小麦又该扬花了吧?

桐花该给麦田

盖上一层香喷喷的白雪。

燕子,穿梭在绿枝间,

它们从黄河里衔来水和黄泥,

在乡村新建的农舍里

筑下新巢。

那是诞生新生活的巢啊!

我看见健壮的,

我们中原的弟兄,

从黄河的大堤上走过……

阳光,闪耀在他

明亮的瞳孔里。

他大踏步地从河堤走过,

一边唱着粗犷的婉转的歌。

那是填上新词的,

这块土地上特有的古老腔调。

黄河静静地流着,

谛听着这古老的

却是新生活的颂歌!

中原,

一片沃土。

这里将成长起

新的丰收和繁荣;

给我们创造了古老文化的地方,

将给我们创造出新文化来。

明媚的阳光,

暖湿的风,

以及应和着禾苗需要的细雨,

将滋润着这块土地。

战胜了那么多苦难的土地啊,

将不畏惧一切苦难!

我把希望和祝福

寄往中原,

寄往黄河;

那是我唱过千百遍、

永远不厌地唱给母亲的歌啊……

激情燃烧的土地

这是一方燃烧激情的土地

凝聚着力量、财富和命运的秘密

对于北方,腊月无疑是残忍的

所有那些在夏季蓬勃成绿荫和

花朵的生命都以死亡的方式

潜伏在梦里

我们无法像鹰背负碧蓝的天空

俯视坦裎的大地

土地的阶梯一步步送我们走上山顶

一低头,惊起一片呼声

啊!高塬!啊!峡谷!啊!风……

站在高塬的顶端,便是站在了

地球最丰腴最柔软的部位

让我们领悟开阔、粗犷以及龙腾

虎跃的雄伟

曾经漫过我们头顶的古老的大水

追随大禹的脚步一寸寸降落

恋恋不舍地撤退与告别

巨大的沟壑是被巨大情感撕裂的伤痕

轻轻触动,依然有着切肤的疼痛

与颤慄

那些以延河、无定河和黄河

命名的水,在谷底

充满思念与眷恋悄然流淌

“拉不上那个话话

就招一招手……”

嚎叫成歌。呼喊与叹息

历百代而不绝如缕

历史的雕刻

注定这块丰厚的土地生动成诗

注定这些泥土深邃的折皱里

隐藏下生命与时间的秘密

在桥山,轩辕黄帝的陵墓

我极力张开双臂想搂抱五千年前的

古柏。嶙峋苍劲,铁臂虬枝

枝繁叶茂的古树,让我凝思它长长

的根须怎样深深扎进一个民族

血脉的源头,铺展下一片覆盖

整个民族心灵的绿荫

黄土的断层里

参差相迭的陶瓷残片

以灰暗或明亮的语言大声诉说

这个民族远去的故事和业绩

呵,那些掘土而居的人们

在简朴或装饰一新的土窑和石窑上

辣椒的红艳、南瓜的金黄以及

挂在门楣上的一束谷穗

描绘着日子的安详

玻璃早已替代了雪白的窗纸

剪纸却鲜活依旧

赶牲灵的后生,绣花鞋的女子

肩扛铁铲的拦羊汉,依然在蔓

草和花朵交织的生活里歌唱,

十二生肖演绎着生生不息的故事……

生长了谷子、糜子的土地啊

生长了黑豆、红枣的土地啊

淳朴的粮食汇同它们头扎羊肚手巾的

主人以惊人的力量

在贫瘠的土地上哺育起健壮的革命

当我庄重的脚步走过那些令人敬仰的地方

我的手轻轻抚摸杨家岭、王家坪、枣

园、桥儿沟以及其它早已辉煌在史

册里的那些建筑

如同将手伸进海里,激浪和涛声缘臂

而上,汹涌着我的整个心房

积聚过青春、力量、信念和理想的地

方啊,暗夜升起太阳,照亮一

个悲壮的国度

我久久站在那些抽出棉纱、缝补过严

寒的纺车前

站在那些挖掘泥土,种植稻谷,抗御

过饥饿的镢头前,凝思。

面对双膝打着补丁,屈指演说的伟人

我默想奋斗的价值

而那些因为身穿宽大军装显得十分稚

嫩的孩子战士,让我猜想怀旧

的梦怎样滋养他们充实的晚年

鹰已高飞。故巢里遗留的传说

凝结成这块土地的灵魂

啊,那个吼唱信天游的中年汉子以少

有的激情温暖冬日的寒风

而一群光着臂膀敲打腰鼓铜镲的年轻

人,青铜与皮革的交响震撼着

脚下的土地,让我心跳疾速,

泪水悄然流下双颊

燃烧激情的土地啊,

是我们贴身的土地

不能忘记谷子,忘记那些和步枪一起

打过天下的小米

从高处看,小米细碎如尘

可是小米汇流成河流,堆积成山峦,

便是积聚着力量、激情和良心

我想以饱满的彩笔描绘高原的新景

寄给那些思念它的人们

高速公路已经射穿整个高原的南北

大桥如思念了千年的恋人凌空而起,

跨过沟壑,紧紧牵起手臂

古老的煤炭、石油,带着崭新的愿望

挺身而出

而天然气,如同新生代的陕北人,紧

一紧腰带要去闯南走北

灵巧的女子却在玻璃的大棚里,静静

地用绿色剪裁春天

啊,你这地球上最丰腴的部位

你这最古老又最鲜活的泥土

积聚着情爱与渴盼的千山万壑

你激情燃烧的土地,陕北啊陕北……

2002年

以花的名义歌唱

我以花的名义歌唱

沈阳

以玫瑰的热情

以菊花的高洁

以百合的野性

以各色各样

穗状花科

十字花科的同类

歌唱你,沈阳

不仅是花,还有这些

高高的乔木

葱笼的灌木

以及站成方队临水而居的

芦苇、菖蒲

以及被诗人们无数次吟咏的

兰蕙、长青藤

还有那些涌挤在沼泽的

无名的野草

和来自世界各地的

面目生疏的草木

我用这些奇丽的植物

编结幸福的花环

戴在你美丽的颈上,沈阳

绚丽的色彩

由七色组成

恰似七个音符编织的交响

沈阳,你该能从花的色彩里

听出我激越的心声

当我跃上百合高塔

像一只贪婪的蜂子

一头扎进花蕊

俯视这芳香的、绿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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