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华就是现在的大阪市,诗人乘舟沿着猪名川顺流直下返回浪华住宅。因为时间正好也是十月之望,诗人便想起了苏轼的名篇:“坡公因步月,引客再登舟”。不过诗作的后半段则写诗人的选择与苏轼的“再登舟”不同,诗人厌倦了乘船旅行的单调,改成陆路行走。“吾曹翻倦舟,迎月行且讴”,诗人在月光下惬意地欣赏夜景,且行且吟,诗兴勃发,似乎也像苏轼那样,看到了在夜空中飞翔的仙鹤。通过由舟行转为陆行的不同旅途体验,诗人感悟到了对人生的顺逆境遇,也应该采取顺应自如的态度,把世俗的利益得失看得淡一些,把心态放得宽敞一些,这样才能保持良好的心境。正如他在诗中所说的:“舟陆事虽异,乐意自相俦”。人生在世,保持“乐意”最为重要,只要性情坦荡闲淡,无论顺境逆境,就都可以从容度过。像这样的在诗中结合写景抒情来悟道说理,也是以苏轼为代表的宋诗的一大特点,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其描写庐山的七绝:“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日本汉诗人学习宋诗,显然也继承了宋诗擅长于在诗中说理的特色,上面所引后藤松阴的这首诗就表现出了这一点。
对杜甫诗歌的仿学当然是必不可少的,对杜诗的神圣地位日本汉诗人也是认可的。尤其是江户时期,受到明前七子诗风的影响,日本汉诗人对杜诗崇敬有加,奉为汉诗创作的最高境界。在汉诗写作中仿学杜诗的风格,在江户汉诗中也时常可见。比如赖杏坪的《秋风》:
秋风三次郡,羁客促愁吟。
浓雾山间海,繁星头上林。
孤忠忧国泪,垂老爱君心。
外补虽多幸,还叫老远襟。
仅从字面上就可看出诗人有意识地在仿学杜甫后期诗作的凝重笔触,所表达的当然就是“孤忠忧国泪,垂老爱君心”,这是诗人与杜甫诗作的共同之处。还比如释六如《病中值立秋》:“谢病凄凉人事空,寒窗抚枕一灯红。芭蕉叶战潇潇雨,茉莉花香细细风。家隔三更残梦外,秋生万里旅情中。丈夫垂老成何业,属耳纱幮听候虫。”诗的笔法与境界,颇与老杜晚年在夔州期间的诗作相仿。再看广濑旭庄的《秋晚野望》:“万叶归根树未知,迎风犹自鬭虬枝。要看今古悲秋处,都在苍茫向晚时。初月犹卑飞鸟越,行云稍落远山支。望来田稻皆收尽,好自塍间到水湄。”其对晚秋物象的刻画,显然有向杜诗取意之处。还有一些江户诗人有意识仿学杜诗的长篇古诗,或者用律体组诗的形式,来表达自己较为复杂的情感和记载众多的事件,从而显示出了日本汉诗的独特面目与气魄。古贺谷堂的《秋怀八首》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全诗如下:
西肥城郭古诸侯,满目人烟接地浮。
紫海潮声高永夜,天山雪色入深秋。
白沙衰草行临野,落日凉风独依楼。
十岁龙钟书剑客,追怀往事不胜愁。
(其一)
叡岳风云接凤城,千秋佳气护升平。
御帘朝卷宸园雪,玉佩春薰左近樱。
犹有明堂颁正朔,依然国雅会公卿。
西溟贱子如虫蚁,忆昔观光入帝京。
(其二)
获鹿中原始偃戈,燕都一百二山河。
金城北依星辰起,天堑南边渤海多。
莲幕霜深严禁蘌,玉楼花暖竞绫罗。
西溟极目者谁子,肠断秋风陟屺歌。
(其三)
丰王一剑定中州,大阪名城控上游。
久使益扬称沃土,频闻河渭转漕舟。
歌声春合烟花市,客梦风寒芦荻洲。
自是千年藏霸气,龙盘虎踞亦金瓯。
(其四)
化外群邦限海涛,崎阳山势自周遭。
狼烟直上塞云拆,鼍鼓遥鸣边月高。
新有折冲归鲁舶,时闻作赋接吴骚。
藩翰殊绩堪深喜,更使神机合略韬。
(其五)
松洲象滷荡兰桡,越海长风客袂飘。
日岳泉声朝漱玉,仙台月色夜吹箫。
马迁藏史名山在,范蠡泛舟湖水遥。
东道主人多契阔,故园生事自萧条。
(其六)
碧海云山秋气清,西风孤雁过高城。
三冬文史违心事,百岁光阴掷利名。
空想甘棠歌蔽芾,曾闻殿槛折峥嵘。
哀哀赤子劳田亩,进奉何须充大盈。
(其七)
千秋意气向谁论,自恨平生未报恩。
雨洒空床寒破褐,霜摧枯柳静荒园。
山阳闻笛秋风泪,湖海怀人月夜魂。
独立天涯回首处,浮云惨淡向中原。
(其八)
这八首七律诗,第一首是交代写诗的环境氛围,第八首回应第一首,也是写咏怀时的惨淡心情,中间六首基本内容都是咏日本藩镇争霸战争的历史。第一首起句就说“西肥城郭古诸侯,满目人烟接地浮”,表明诗人在深秋时候眺望关西的九州大地,抚今追昔,想起了历史上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藩镇争霸之事。诗人抚今追昔的环境是萧瑟悲怆的,正如这一首的颈联所言“白沙衰草行临野,落日凉风独依楼”。诗人感物伤情,又联系到自己近十年来的书剑飘零生涯,百感交集,就更是“追怀往事不胜愁”了。中间的六首,各有所咏之史事,例如第二首描写京都的威严壮观的帝都气派,还比如第四首描写丰臣秀吉争霸天下的英雄事迹,第五首写当时日本与周围邻国的关系等等,都是可以当作诗史来阅读的。组诗中用到的中国典故不少,比如“龙盘虎踞”、“获鹿中原”、“陟屺歌”、“吴骚”、“马迁藏史”、“范蠡泛舟”、“甘棠歌”、“殿槛折”、“哀哀赤子”等,用在诗中比喻日本藩镇时代的史事,颇为贴切。还有用中国的地名来代指日本地名的,比如“天山雪色”、“渤海”、“燕都”、“塞云”、“边月”、“中州”、“中原”等。由于这些中国地名在中国历代描写战争的诗歌中长期使用,在人们的感觉习惯上已经带有征战称霸的气息,用在此处,无疑会把这种征战称霸的传统气息也顺便带进来,从而创造出一种特殊的效果,这就是为什么日本汉诗人喜欢使用这些中国地名的主要原因。但同时也要看到,诗人在诗中也大量使用了日本的地名,比如“西肥”、“叡岳”、“西溟”、“大阪”、“崎阳”、“松洲”、“越海”、“日岳”、“仙台”、“高城”等,都是日本读者耳熟能详的地名称呼。因为是日本特有的地名,所以在中国诗歌中当然就没有出现过,用在这里,就使得这些诗作带上了日本汉诗所特有的地方风物色彩。总的看来,诗人融会了中日诗歌中咏唱战争史的词汇典故,写出了具有日本历史色彩和文化特色的汉诗,这是让汉诗日本化的一次成功的尝试。俞樾在《东瀛诗选》卷十九中这样评论古贺谷堂的汉诗创作:“谷堂诗多雍容大篇,其《忆昔游》一篇,几及二百韵。以太长不及录,然其才藻之富可见矣。《秋怀八首》,寄托遥深,集中名作也。”俞樾所说的寄托遥深,也就是指在组诗中记载了日本社会的真实风貌以及重大的历史事件。这样的组诗虽然从形式上看有向杜甫《秋兴八首》学习的痕迹,但是实际上已经使汉诗创作真正成为日本的汉诗,用来记载日本的重大事件,表达日本民族的感情,显现日本文化的色彩,成为日本文学鲜活生动的一个组成部分。
诗中用典有着许多种用法,有明用,有暗用,有直接用,有间接用,有全部用,有部分用等等。这些在日本汉诗都有着细致的区分用法。比如下面安积艮斋的这首《秋晚游王子村》:“人生最好是闲游,每把青钱挂杖头。枫叶疏钟山寺晚,菊花流水野村秋。心如笼外初飞鸟,身似江中不系舟。真乐从来随处在,那须骑鹤到扬州。”“初飞鸟”、“不系舟”是比喻,在中国诗歌中常见。“骑鹤到扬州”也是一个常见的典故,诗人用于此,就借古代淮扬的繁盛来代指一切荣华富贵的生活环境。还比如西岛兰溪的《山居秋暝》云:
羲驭落桑榆,秋寒欲向炉。
露开虫世界,云截雁归途。
盛蕈樵翁笠,悬禽猎户弧。
拾鱼梁补竹,伐炭栎馀株。
握粟施贫衲,赛神舞老巫。
车声表碓舍,灯影现浮图。
慷慨凤兮凤,嗟吁觚不觚。
考盘真得计,一醉任人扶。
诗中运用了中国神话故事、《论语》中的孔子感叹、《楚辞》中的描写等典故内容,以突出诗人在山居秋暝时所感受到的萧瑟中带有一些神秘色彩的氛围,对典故的选择和使用显得极为自如。再看下面三首诗作,同样是借鉴中国诗歌的优秀传统,但是其重点不是在于照搬词汇和典故,而是在于对前贤写作风格的模仿及写作手法的借鉴:
君不见、陶渊明,田园归去栽五柳。
又不见、刘伯伦,幕天席地只耽酒。
呜呼人生可乐不在钟鼓与埙篪,鸟声虫语自然奇。
呜呼人生可乐不在玉食与锦衣,野蔌溪毛疗我饥。
与其高车驷马盛驺御,意气扬扬过衢路;
孰若茅屋竹檐蔽风日,《周易》一卷消世虑。
秋夜月,春日花,花斟酒,月煮茶。
乾坤何处无江山,四序何时无风烟。
人生一日得真乐,一日之日千万年。
(宇野南村《可乐行》)
忽逢佳节感情深,况复萧萧雨作霖。
龟井城头此夜思,日光山上去年心。
去年酣醉同游赏,此夜闲愁独苦吟。
我忆师师应忆我,不知两地异晴阴。
(藤田帛川《中秋雨寄怀实教院无眼上人》)
幽室日如年,迴风扬尘埃。
时节值秋晏,愁来不可排。
名都何郁郁,飞阁临通街。
日夕弦歌起,音响随风来。
曲调苦且怨,沈吟积馀哀。
理由知为谁,无乃荡子妻。
身贞反见弃,欢爱何时谐。
盛年不再至,华容日益衰。
意合忘情异,感同难自持。
掩耳请勿听,重听不胜悲。
(赖山阳《秋思》)
第一首宇野南村的古体诗《可乐行》,提到辞官归去的陶渊明,又提到耽酒佯狂的刘伶,鼓吹人生贵在自由,自由自在中才能真正享受到人生的“真乐”。这种饮酒放歌的笔法,显然是从李白的乐府歌行体中脱胎而出。李白《将进酒》诗云:“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返;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酒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唤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两相对照,口吻气势,何其相似乃尔。宇野南村曾游梁川星岩的门下,名列“玉池吟社”,遗诗不多,但其中杰作不少。如其咏《葵花》诗:“潇洒精神冷淡姿,黄冠攲侧翠衣垂。可怜向日心长在,不到夕阳人不知。”可以看出其人格的清高正直。还有《咏史》十首,咏日本史事,情绪慷慨激昂,如其一:“剑锋一滴化成州,天子天孙日月侔。扬武屡征高丽国,挫凶曾覆黠胡舟。芙蓉中立三千界,沧海四环六十周。周鼎无人问轻重,依然万古旧金瓯。”洋溢出强烈的民族自信心,可以看出诗人想要建功立业的一面。第二首藤田帛川的《中秋雨寄怀实教院无眼上人》,描写诗人在中秋节的夜雨怀念远方的好友。诗人身在龟井城头,想起了去年在日光山上与实教院无眼上人会面时的情形。去年中秋夜的会面令诗人感到愉悦兴奋,这种愉快的感觉与今年中秋夜的孤独闲愁又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诗的结句又拓展一笔:“我忆师师应忆我,不知两地异晴阴”,从对方的角度来写同一秋夜中的相互之间的思念,想象奇特,形成一种心心相印的情感渲染效果。这种刻画思念情绪的笔法,与唐代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在表现手法上可以说是同一机杼,李诗云:“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把当下的孤独思念,放到将来的共同回忆中来描写,这样地在时间空间两方面的拉出拉进,使得这种思念情绪变得愈加深沉浓厚。藤田帛川这首诗的构思也是如此,把去年的会面与今日的分离加以对照:“去年心”是“酣醉同游赏”,而“此夜思”则是“闲愁独苦吟”。明明是自己在思念朋友,却又想象朋友此刻也在思念自己,这种故意混淆时空距离的写法,就好像把思念的情绪加以搅和,使之发酵成为一杯浓郁芬香的纯酒。第三首赖山阳的《秋思》,颇有汉代乐府古诗的风味。全诗描写“荡子妻”在秋日的孤独歌唱,曲调苦怨,颇为感动人心。这一场景画面来源于汉代古诗十九首的第二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还有汉末曹植的《七哀诗》也写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客子妻。君行踰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显然,赖山阳的《秋思》是糅合了上述两首诗作的内容,在写法及用词方面都十分接近。当然,赖山阳诗中所指是日本的“荡子妻”,其表现出来的也是日本市井社会中的问题。这种对“盛年不再至,华容日益衰”的担忧,原本就是不分古今国度而普遍存在的。赖山阳的成功之处就是坚持在汉诗中描写日本的风貌,咏叹日本历史事件,抒发日本社会中鲜活的生活感受,从而扩大了汉诗的表现领域。
在咏秋天风物的日本汉诗中,还有一些长篇古风的诗作,显示出日本汉诗人不仅擅长于短小精巧的诗体写作,而且也有操作长篇巨制的学识才华。尤其到了江户时代,随着汉学的深入日本知识层,汉诗的广泛流传,涌现出许多才华横溢的汉诗人,服部南郭就是其中一位杰出的代表。他的《明月篇效初唐体》标明仿效初唐时期盛行一时的古风歌行体,把江户比喻成唐朝的首都长安,唱出了一曲如行云流水般美丽的秋月颂歌:
长安八月秋如水,夜色纤尘空万里。
河汉已收星欲稀,江天初照月相似。
琪树银台玉露垂,交衢大道金风起。
千丈光攀帝阙间,三条影满人家里。
帝阙人家不作眠,夜行夕燕月明前。
相看来饮张公子,谁识遨游美少年。
娼家百膳餐为玉,戚里千金酒作泉。
齐什陈篇歌相见,佳人少妇照相怜。
未拟夜长还秉烛,何须昼短却开筵。
鸦黄蝉鬓景氤氲,月下流杯把向君。
好曲侯家白玉案,请看主第冰绡裙。
扁舟几处堪乘兴,一石此时谁厌醺。
别有君王望月台,步辇乘茵永夜回。
琼槛翩翩桂子坠,瑶池濯濯菱花开。
合欢殿里争相待,连理帱中不独来。
合欢连理彻通宵,神女行云不待朝。
月色中天相掩映,容光满殿共妖娇。
须臾一曲命鸾舞,俄而三更吹凤箫。
细腰掌上凉风发,鬒发笄边轻雾飘。
鬒发细腰悲昔游,凉风轻雾不胜愁。
秦川机上璇玑色,长信宫中玉树秋。
秋去秋来空裂素,相望相忆几登楼。
团团皎皎孤轮在,脉脉盈盈一水流。
千里相望天一色,一天望月长相忆。
长江何处采芙蓉,近里谁家悲促织。
但见长江隔渺茫,但闻近里擣衣裳。
闺中花鸟年年变,塞外风沙夜夜凉。
关山一路徒劳梦,尺素九回空断肠。
妆阁初疑明镜景,卧床犹摘画帘霜。
霜洁镜明簟已寒,素手红颜独夜看。
可怜素手环中缓,应惜红颜镜里阑。
一夕悲忧玄鬓白,百年欢洽远人难。
远人对此泪沾襟,中宵荧荧起微吟。
希逸毫端霜露陨,仲景楼上岁月深。
楼上遥情凄复凄,万户千门落月低。
旧时月落情难歇,落月今宵望转迷。
唯有远山长河色,斜影沈沈落月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