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汉诗的咏春篇什中还有着许多面对现实生活中生命短暂、春光易逝而产生的强烈的内心震动与激情。早在五山文学时代,诗人义堂周信(1325—1389)面对着烂漫的春花,就曾发出过强烈的人生感慨:“纷纷世事乱如麻,旧恨新愁只自嗟。春梦醒来人不见,暮檐雨洒紫荆花。”(《对花怀旧》)诗中所说乱如麻的“世事”,是指足利义满幕府统治下的日本,当时南北各部将互相角力,政治纷争与军事争斗此起彼伏,虽说日本是逐步走向统一,但在统一的过程中充满着血腥的拼杀,社会纷乱如麻,百姓生灵涂炭。在这样的乱世背景中,春天的到来并没有给诗人带来多大的欢乐,而是更多的忧愁与烦恼。“旧恨新愁”都是指新老朋友在乱世争斗中的不断消逝,给诗人的内心所带来的强烈情感冲击。如今人世间的春花依旧年年盛开,可是好朋友们却大都已经葬身于黄泉之下。一种人生的孤独感以及命运的无常感深深地笼罩着诗人的心灵,即使在身处春花烂漫的环境中,他都无法摆脱这种刻骨铭心的忧愁。“春梦醒来人不见”,对于多情的诗人来说这是何等的悲哀,又是何等的无奈!“紫荆花”原产于中国大陆,但在很早以前就传入日本,成为日本庭院中常见的人工栽培植物。这是一种属于豆科的落叶小树,树叶为心脏型,其花瓣呈红紫色蝶形,每年四月前后开放,果实可以用作染料。诗人在诗的结尾处特意点出了这样一种植物,显然是大有深意的。在义堂周信的《空华集》中,写春睡、春梦的诗作颇多,如《岁朝谢客而作》云:“新年日月只寻常,俗习成风贺岁忙。垂老逢春偏爱睡,莫来憾我黑甜床。”在别人都在按照世俗的观念习惯忙碌着贺岁迎新的时候,诗人却认为新年也不过是个平常的日子,他不趋俗套,不但不串门贺岁,反而闭门谢客。相比较无主见的随俗行为,诗人更喜欢随心所欲,比如在春日里的睡懒觉,就可以感受到生活的无拘无束。“黑甜”指尽兴充足的睡眠,宋代苏轼的诗中对此也有过生动的描写。正是在这种看似异常、与众不同的举动中,反映出了诗人倔强正直的个性。另一首《梦梅》诗写道:“梦入罗浮小洞天,幽人引步月婵娟。晓来一觉知何处,雪后梅花浅水边。”罗浮山小洞天,位于今广东境内,地势险峻,风光秀丽,从古到今都是道教名胜之地,古今诗词作品中多有吟咏。诗人写梦入罗浮山,月光下有幽人引路,欣赏无尽的风光。可是一觉醒来,发现还是黄粱一梦,神奇的仙境转眼消失,真是不知道自己是醒是梦,身置何处。诗人对时间易逝、生命短暂的感悟,都在这种对梦境的进出体验过程中表现了出来。诗的结句耐人寻味,罗浮山的梅花固然有名,但是“雪后”及“浅水”却不是岭南罗浮山赏梅应有的场景,而应该是在日本的山川景色中赏梅的典型场景。诗人在这里的场景“嫁接”,初看似忽毫不经意,实际上是把中国汉诗中原有的场面景观,悄然地改换成具有日本自然山川地理特色的面貌,而日本汉诗人的独特文化感受,就在这样一种具有日本风味的自然景观中得到了展开。“雪后梅花浅水边”,就如同俳句中的一句景观造型,是一幅深得日本人喜爱的画面,其中蕴藏着丰富的诗情画意。诗人还有一首《雨中对花》写道:“三年不作禁城游,几度东风唤客愁。今日暮檐春雨里,对花犹认旧风流。”诗人再次提到了“暮檐春雨”,看来义堂周信对这一景物的组合情有独钟。春日的傍晚,在依稀的暮色中,草室的屋檐本来就显得宁重而迟暮,更何况又兼有阵阵东风,洒洒春雨,诗人只能呆在屋内,隔着屋檐无聊地观看着春风细雨。此时的诗人是孤独的,人在异乡多年,亲朋好友都不在身旁,因为无人来访,更显出客愁的浓重。在这样一种暗淡的景物背景下,诗人的视线最后却聚焦在一朵鲜花上面,正因为有了前面“暮檐”、“客愁”的铺垫,后面出现的花朵就显得格外的鲜艳。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经常写到的是“暮檐”,而不是“暮窗”,细心的中国读者或许会觉得有点奇怪,难道日本的房子上没有窗户?情况确实是这样,日本传统样式的居室是铺着榻榻米的房间,在春季里一般是不安装窗户的,这样诗人端坐在屋中朝外眺望,视野特别宽敞,于是首先映入眼帘的就不会是窗户,而是屋檐了。义堂周信是一位很重情意的诗人,春光明媚的大自然往往勾引起他对朋友的深切思念,他又在诗中把这种思念表达得回肠荡气,耐人回味。比如看他的一首《和韵寄观中书记》:
笔端文字灿文章,千里飞来字字香。
壮志知君身未老,衰容愧我髥先苍。
莺花世界春三月,螘垤人间梦几场。
记得同舟江上渡,篷窗雨湿暮鐘长。
这首诗是对天龙寺记室观中中谛(1342-1406)从远方赠诗的回复,观中出生在四国的阿波,义堂出生在四国的土佐,两人很早就相识并成为好友。观中曾经西渡元朝,归国后住天龙寺。后又主持阿波的宝陀寺,与义堂诗作唱酬颇多,同为当时出名的诗僧,有《青嶂集》传世。这首诗先赞扬观中赠诗的深情厚意,尤其是赠诗从千里之外寄至,老朋的情意充溢在字里行间,短短的几行诗句,在义堂眼中就是“字字香”的灿烂文章。然后又是把老友的壮志与自己的衰容进行对比,真心佩服老友的乐观向上精神。阳春三月的自然界百花盛开、万木争辉,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诗人称之为“莺花世界”,这本来是令人愉悦的。可是,深谙佛典的义堂却认为,春意盎然只能使世俗之人感到短暂的愉悦开心,因为人间的一切兴衰消长都是命里注定的,喜尽悲来是不可避免的。对每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无论你的心里对现实生活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都得经历这段人生的体验。所以花开花落只是一种与己无关的自然现象,并不值得人心情绪随之起伏波动。因此义堂说人间的一切输赢得失都无足轻重,到头来只是几场烟消云散的春梦。然而义堂并不绝情,他在看穿人世间各种利益争夺的同时,最重视的还是超脱于物质利益之上的人间真情,此时他还清晰地记得与好友观中当年“同舟江上渡”的情景,诗中“篷窗雨湿暮鐘长”的描述,虽不提及一个情字,但在景物的刻画中却透露出志同道合的朋友之间难以忘怀的深厚情意,这是一种无须言表也无法用语言说清楚的知心之谊。这样的写法,虽然可以说是受了白居易诗中“此时无声胜有声”笔法的影响,但是结合日本文学中擅长于以简驭繁、强调神悟领会的传统,还是可以看出日本汉诗在抒情方面的特色。
四、春日之哀
春天与美酒的结合,是中国诗歌从古到今长期兴盛不衰的吟唱主题。在日本汉诗中,同样有着许多把美酒与春天一起传唱的佳作。一般说来,学者们在春日里最感兴趣的事情还是读书授徒,可是对许多性情放达的诗人来说,美好的春天之景中如果缺少了美酒的芬香,缺少了开怀畅饮的激情,那么春天的乐趣就会大打折扣。江户诗人龟田长兴(1752—1826)有一首《新春醉歌》唱道:
人间醉时胜醒时,醒时毕竟何所为。
往古今来皆如梦,何物为黠何物痴。
伯夷盗跖同一丘,东陵西陵冢纍纍。
身后声名三春花,生前输赢一局棋。
百年料知非长久,寿夭贫富属天剖。
穷有定命何足泣,生自有分不须厚。
我视渺茫宇宙间,酣醉之外无足取。
十缗典却御腊衣,一坛换得迎春酒。
饮之酣歌付悠悠,饮之醉笑大开口。
人生快乐如此足,文章何须垂不朽。
请听新春第一歌,醉人之言君记不。
诗如其人,从这样酣畅淋漓的醉歌中,可以看出诗人龟田长兴的嗜酒如命,同时也可以看出这位酒徒诗人的爽朗个性。其实,龟田长兴的人生道路并不顺利,宝历二年十月四日,他在江户神田区出生后不久,母亲就死于产褥热,之后他在父亲的抚育下成长。少年时候入当时的大儒井上金峨之门学习,很快就才名传扬,受到金峨老师的推重赞赏。学成后设帐授徒,钻研汉学,对当时名噪一时的徂徕派的学术主张持不同意见,特别是明确反对明七子李攀龙、王世贞独尊盛唐的诗学观念,主张不拘一格,广泛学习。他自己的创作文章以欧阳修、苏轼为榜样,推重平散流畅的文风,汉诗创作则鼓吹宋诗,以博学洽闻为尚。他为人豪爽,性喜饮酒,人有“关东狂生”之称,他自己在五十岁辞官归田时所写的诗中也自称“懒惰疏放故无匹,疯癫关东称第一”。后来宽政时期推崇朱子学为正宗,禁止异学,龟田长兴不屈服于禁令,与好友山本北山及冢田大峰、丰岛丰洲、市河鹤鸣等学者一起顶住当局压力,打破门户之见,坚持学术研究的自由,因而被文坛称为“江户五鬼”。天明三年(1785),浅间山的火山喷发,关东一带被岩浆大火焚毁。龟田长兴立刻卖掉了自己多年的藏书,捐钱救济灾民,因此全家的衣食都陷入困境。肥后侯听说后大受感动,又拿出衣食来急救龟田长兴的家人,这件事在当时的百姓当中传为美谈。龟田长兴多才多艺,擅长书画,又性情豪爽,不拘小节。曾经有一次众多名流聚会江东的万八楼吟诗作画,当大名士寺门静轩正伏案展开宣纸提笔写诗时,一阵风吹来掀起纸角,正在一旁的龟田长兴见状后不是用手而是用脚趾帮忙按住纸角,这一无理的举动引得寺门静轩大发雷霆,而龟田长兴只是淡然一笑,幽幽地答复道:“在鄙人看来,‘足下’更为贵重,所以就斗胆用出脚代替了出手。”全场名士闻言皆为之粲然。后来,龟田长兴的“酒豪”名声越来越响,友朋相聚,往往开怀畅饮,酣醉尽兴。他曾有醉酒歌唱道:“海龙群饮似争珠,双手擎来倾五湖。不是伯伦七贤侣,定应李白八仙徒。”当时豪饮的场面生动、神情如画。
当然,日本汉诗人当中也有对纵欲豪饮的行为持谨慎批评态度的,比如著名诗人菅茶山(1748—1827)就写过一首《酒人某出扇索书》,诗曰:“一杯人吞酒,三杯酒吞人。不知是谁语,吾辈可书绅。”酒人即酒客、酒徒,指嗜酒如命者。“一杯人吞酒,三杯酒吞人”是当时在日本社会中流行的一句话,这句话典出佛典《法华经》,含有提醒人们喝酒要适可而止的意思,推而广之是劝诫世人凡事皆要恪守中庸之道,饮酒作乐也不要过分。因为世上万事万物都是过犹不及,乐极生悲。诗人这么说显然是对当时许多人沉溺于酣饮醉歌的社会现象有所不满,他希望文人贵族都应该时刻注意约束自己,言论忠信,行为笃敬,这样才能够脱离野蛮,走向文明。“书绅”用了《论语》“卫灵公篇”中的典故,孔子曾经教导子张如何注意约束自己的言行,子张恭敬受命,将老师的话立刻抄记在衣服的绅带上。菅茶山这首诗虽然简短,但其关切社会现实问题的意识还是非常强烈的。
日本汉诗中咏春之作还细致描绘出各地春光旖旎的秀丽景色,结合着对日本各地风俗人情的刻画,使日本汉诗呈现出了独特的社会文化风貌。江户诗人远山云如(1810——1863),曾模仿中岛棕隐的《鸭东四时杂词》而作《墨水四时杂咏诗》,由三十首七律组成,成为描写江户城春天景观的名篇。正如其友人枕山大沼在跋语中所说的那样:“三十律琢句精细,用韵新稳,举墨水之全胜,言之首首,逐层引出,正如春蚕吐丝,纵横曲折,绝无平衍直叙之患,连作之能事,到此而极矣。”如下面几首描写春天景色的:
又值香风水面吹,堤花开遍雨晴时。
闹装世漫翻罗绮,著色天能假粉脂。
满坞午烟人影乱,一川春涨棹声迟。
生嫌纨绔无情绪,不吊梅儿伴雪儿。
(其四)
谁知咫尺接平芜,茶店中间列酒垆。
到处春风归富贵,暂时郊野变街衢。
骐骝作队何驰突,傀儡开场忽叫呼。
堪笑诗人无气焰,假他僧榻费功夫。
(其七)
堤柳堤花看百回,不知老境暗中催。
青春又是背人去,绿酒安能销闷来。
风絮扑帘晴雪乱,烟钟度水夕阳颓。
娇云无迹慈云在,金碧依然古梵台。
(其十)
杜宇声声水霭匀,醉题一瞬暗生尘。
落花芳草销魂地,断梦轻寒中酒人。
危伞呼舟谁立雨,小楼谢客独伤春。
鳬鹥不敢关喧寂,飞去飞来古渡滨。
(其十一)
这些诗作不仅描写出了春天如画般的自然美景,而且把江户城外墨水之畔的人文特色都点缀了出来。墨水是江户最为繁华的游乐逍遥之地,诗人在此看惯了风花雪月,看惯了美人迟暮,从而也悟出了人生顺逆祸福的无常,因此诗作就能写得如此高超洒脱。正如其好友昆溪樵夫长域在《墨水四时杂咏诗》的跋语中所评说的:“山人胸襟洒落,飘然于尘表,恒好逍遥于墨水,或携杖于春华,或掉舟于秋月。夏之晚凉,冬之晓雪,莫时而不游焉。夫非不凡之质,乌能逍遥如此哉?虽然江户之地广矣,而独于墨水者何也?盖墨水之地不凡,山人之质亦不凡;以不凡之人,游于不凡之地,此必有冥合者矣。然则发为不凡之诗,亦宜哉。较之于彼修饰字句、务论体裁者,不可同日而语也。”远山云如确实在写景的同时,用对比的笔法,写出了彼时彼地各种风流客的本质,写出了他对人情世故、世态炎凉的深刻看法。他还在杂咏诗中写道:“玻璃作障昼生寒,暴富何知能保难。尝是画楼留客宴,空将苔础与人看。乌衣王谢栖终破,白屋朝昏意却安。一瞬沧桑生感慨,不唯春色易摧残。”(其十四)“千金买笑不曾悋,小隐犹能伴翠环。蜀锦吴绫春一梦,蕉窗竹宇屋三间。偶因旧曲生惆怅,未敢娇喉付等闲。却笑高人无艳福,唯将白鹤入青山。”(其十五)这两首诗写出了当时在墨水之畔挥洒金钱、醉生梦死的富贵者的生活实况。有诗评者这样评道:“都下豪富之辈晚暮厌繁华,然未能忘情,犹畜一二声伎,隐于闲地者,墨水之间最为多矣。此首说得详悉,情景如见。”就指出了远山云如诗作的独特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