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夏季持续的时间相对来说并不长,然而日本文学作品中对夏天风物的描写表述却是极为丰富的。汉诗人在描写夏天的诗作中,同样充满着对日本世俗风情的细腻刻画。他们还显示出了特别醉心于在夏日幽静场景中的独特审美感悟。尤其是在移山缩景的日式庭院中,夏日充满幽趣的生活,千百年来酝酿出了无数首细致体验和从容欣赏静谧之美的汉诗绝唱。
一、夏日风物
先看几首描写夏天日常生活的诗作,在明白如白话的笔触中,可以触摸到日本汉诗人细腻情感的跳动脉搏:
苇帘初卷困人天,燕语呢喃起午眠。
休说先生生计拙,新荷叶叶已成钱。
(松本愚山《初夏偶成》)
日本汉诗中说的“初夏”,一般指公历的五月。五月是日本的雨季,由于经常下雨,出门泥泞路滑,只能尽量少出门,这样就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很大的不便,所以说是“困人天”。而中国诗歌中常提到的“困人天”,则往往指春天,正如孟浩然诗中所说的“春眠不觉晓”,到了春天人往往容易犯困,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苇帘”,指用芦苇竿编成的帘子,卷起苇帘是为了通风,指天气已经转暖。说“初卷”,就是指的初夏季节。初夏的午后,安静的厅堂里,燕子的呢喃细语叫醒了诗人的昼眠,而醒来之后的诗人似乎也无事可做。这两句形容初夏闲居、百无聊赖的情形,颇为生动。下面两句笔锋一转,明明是诗人的“生计”已经困拙,却还要“休说”。不说困拙的原因不是别的,是诗人突然发现,眼前的新荷叶已经长出,叶叶叠现,就像是一串串的钱币挂在那里。贫困的诗人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兴奋,不要再说手中无钱了,眼前这一串串新鲜的细嫩荷叶不就像钱币吗!在这种自我调侃中,诗人展现出他善于笑谑的笔法。这种奇特的想象或许受到了唐代诗人张籍的启发,张籍有一首《春别曲》写道:“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江头桔树君自种,那不长系木兰船。”(见文渊阁四库全书《张司业集》卷七)张籍的诗句中是一种客观的描述,是一种比喻的用法;松本愚山的诗句则借鉴了张籍诗中的这种形象比喻,并将这种比喻改变为真实的想象,再把这种想象的寓意结合进全诗的表意结构之中,从而形成了自我解嘲的幽默效果。
再看大窪诗佛写的一首《夏昼》:“贪睡鳬雏犹傍母,学飞燕子已离巢。湘帘半卷闲窗午,卧见微风度竹梢。”同样是描写夏季白天的情景,这一首与上一首在写法上就有着明显的不同。上一首是写初夏之景,尚存一丝暮春的清新气息。而这一首则写盛夏光景,由于气温升高,不仅人觉得昏昏欲睡,就是连平时活泼好动的鸭子与燕子也懒于行动了。整首诗皆从诗人的视线中看出盛夏家居的情形:贪睡的小鸭即使在睡着的时候还是依傍着鸭妈妈,一付憨态可掬的模样。前几天还在勤快学习飞行的小燕子,此时也不见了踪影,或许是天气太热了,连勤快的燕子都懒于飞行,都找地方乘凉去了。时近正午,诗人悠闲地靠近窗户卧身小憩。说“闲窗”,是指安静的家居环境,因为在这么热的天气中,根本没有人会来串门,所以家里显得十分安静。最后一句笔锋一转,从“卧见”的角度写出酷暑之中的一丝凉意:由于侧身卧睡,正应了“心静自然凉”这句老话,诗人在安静的午休时刻,并没有感到酷暑的难忍,而是看到了窗外微风吹过竹林,竹梢发出的微微摆动。这首诗通过描写静态景物与动态景物的对比,透露出了酷暑中的一丝凉意,并把盛夏白昼那种的清闲情趣表现了出来。
再来看两首写日本夏天社会风俗画面的诗作:
几日梅天不放晴,爱看新涨映前楹。
去年炎旱连秋半,津市时闻卖水声。
(菅茶山《梅雨》)
夏云擘絮月斜明,细葛含风步步轻。
数点篝灯桥外市,笼虫一担卖秋声。
(野田逸《昌平桥纳凉》)
菅茶山的一首诗描写梅雨季节日本列岛连绵多雨的气候特点。前两句写今年的梅天是连续几天下雨,日本的梅雨与中国江南地区及台湾地区的黄梅天气有所不同,最大的区别就是日本的梅季下雨还是以短时间的大雨为主,而不像江南的“梅子黄时雨”那样,会淅淅沥沥下到十天半个月之久。诗人显然对梅天下雨抱着愉快欣赏的心情,他高兴地看着连续几天的下雨,使得屋外池子里的积水渐渐涨高,邻水的栏杆倒映在新近涨高的水面上,清晰可见,煞是好看,所以说“爱看”。还有一个“涨”字,既是对池水的写实描绘,又可以理解为此时诗人内心高涨情绪的表露。为什么诗人会如此喜欢多雨的季节与高涨的池水,诗的后两句就回答了这一问题。因为去年是大旱之年,从盛夏一直干旱到秋分季节,天不降雨,河里的水位骤降,百姓生活受到了很大影响。“津市”指邻水渡口的街市,连位于渡口水边的集市都严重缺水,因此到处响彻着卖水的吆喝声,可见去年干旱情况之严重。这首诗把今年的多雨与去年的干旱对照起来描写,同时也使诗人的今年之喜与去年之忧形成对照。在这两个对照中,表现出了诗人对民生疾苦的关切,他的情感起伏与喜忧转变的聚焦点都是指向百姓生存状况的。野田逸号笛浦,他的这首诗描写江户的昌平学校附近的昌平桥(在今东京市神田区)上纳凉的情形。昌平桥上视野开阔,空旷来风,是附近市民纳凉的好去处。诗人来到桥上时已是月亮西斜,纳凉的人们大多已经散去,昌平桥上愈加显得高旷而带有阵阵凉意。因为是上桥,诗人的视线自然就由上而下,先看到的是夏日的夜空,几缕如棉絮般细薄的浮云,在一弯斜月的衬映下,显得清晰可见,这预示着明天又将是一个酷热的晴天。然而此刻的诗人却感觉到了令人惬意的阵阵凉风,“细葛”指他的夏装,拾阶而上,只觉两袖清风,顿生凉意,步履轻松,登上高高的昌平桥面,眺望江户的夏日夜景。虽然已是深夜,但见桥下的夜市仍然有人聚集,“数点篝灯”,描绘出夜市的人气,也透露出江户人喜好纳凉到深夜的习俗。又听到夜市上阵阵的笼虫鸣叫声,这是从卖笼虫的担子上面传出来的。在这阵阵虫鸣声中,诗人感觉到了秋凉的临近,所以说“笼虫一担卖秋声”。说秋声是“卖”出来的,就很风趣,切合了江户市场繁荣的特点,也流露出浓厚的市民情趣。全诗融合了视觉(夏云、斜月、数点篝灯)、触觉(细葛含风、步履轻盈)、听觉(笼虫鸣叫声),构成了一幅江户市民夏夜纳凉的生动风俗画面。
写夏日的市井社会如此生动,写乡村生活就更是充满了诗情画意。由于日本长期以来都是以农业生产为主的社会,汉诗人大都对农村生活细节很熟悉,加上长期受到中国诗歌中以农为本思想的影响,他们的诗作中就往往有着对农村生活中纯朴风气的天然爱好,日本农村生活在汉诗中的表现就显得多姿多彩。先看浦池君逸写的两首《初夏杂咏》:
节序匆匆春又过,诗魂忽骇插秧歌。
蜘心有待巧张网,蚁意难间竞构窠。
红日烘庭花骨死,绿云压槛树荫多。
昏昏暂入南柯郡,俗事虽繁奈我何。
麦黄秧绿接东西,茅舍竹篱鸡犬啼。
村妇更衣成澣濯,农夫唤犊试锄犁。
池莲叶大鱼居易,野草花多蝶路迷。
我亦平田烟雨里,朝餐午饷共相携。
浦池君逸的祖上曾是条件优越的大户人家,但是后来家境衰落,就转为农户人家了。正如其《吾祖》诗所说:“吾祖尝居筑,一朝大厦颓。乳媪怀孤子,呱呱隐草莱。双刀换牛犊,世世事农桑。犹有祖先系,分明墨数行。”可见诗人出生时候家境还相当贫困,然而祖上曾经有过的发达,还是给少年时代的诗人留下了些许对前途的浪漫憧憬。诗人的笔触是真率的,上述两首杂咏诗就全然是一幅初夏乡村生活的生动画面。远处的插秧歌唤醒了诗人的诗情,“蜘心”、“蚁意”写初夏季节小动物的繁忙觅食,而“红日”、“绿云”则写出了初夏季节天气的特点。诗人抱着超然的态度来应付人世间的繁琐杂务,即使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初夏季节也充满了诗情。第二首诗就更是初夏农村景象的白描,远处有“麦黄秧绿”、“
茅舍竹篱”,附近有“村妇浣衣”、“农夫试犁”,细节处还有“池莲叶大”以及“野草花多”的特写,暗含着唐诗中白居易曾经听到过的“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这句话,实际上是与城里的生活进行对比,衬托出乡村生活的舒适自由。所以诗人最后还是满足于过着农夫劳作于“平田烟雨”里的平凡生活。正如他在《偶成》诗中所宣布的:“残年枯槁变形容,意气虽衰诗思浓。有酒处皆非俗地,无忧时岂羡仙踪。田间雨足水连水,山外云生峰接峰。细讲牛经君莫笑,要令孙子作良农。”再看赖杏坪的《廨舍夏兴三首》,同样写得细致如绘,诗云:
宏壮原知侯伯居,幽闲今比隐沦庐。
莺歌唱罢春花后,蚓笛声长夕雨余。
尘事如风耳为马,短宵若岁目犹鱼。
谁知老泪沾孤枕,剩得一忧终未除。
梅霖一歇苦烦高,晚气生凉坐小寮。
村妇叩邻求火种,溪丁分水养禾苗。
破茅预补风前屋,断版犹空涨后桥。
幸使家人安夜寐,禹偁堞上未栖鸮。
讵嫌日日话桑麻,野性原非文献家。
暑服五铢无越葛,酒肴一种有胡瓜。
田翁患鼠引沙狗,溪叟收鱼养水鸦。
此地应须置我辈,薄书丛里淡生涯。
廨舍就是官舍,指官吏办公居住的场所,这几首诗是赖杏坪在郡邑官任期间所作。赖杏坪做官时一直关切民生疾苦,在他的《春草堂诗钞》八卷中,有一首长诗记载他刚到督任,就设酒宴招待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了解当地民情,特别是水旱之灾给乡亲百姓带来的损害。这种亲民爱民的循吏作风,使当地的平民百姓都很感动。他的为政作风就是尽量地不扰民,让百姓适时地耕种收获,正如其《廨舍春兴》诗中所言:“人间自有适用士,天下何无可为时。闲廨日长无一事,只听布谷讲农期。”上引第一首七律讲自己的夏日感受,由于怀着归隐之心,所以能够身在宽敞的官舍,而心情却似在悠闲的草庐。第二联中的“莺歌”、“蚓笛”两处形容,可以说微妙生动。后面两联中则表达出对人生的复杂感受。第二首是描写农村夏日景象的绝妙篇章,梅雨季节过去后,立刻进入了盛夏天气,白天气温太高只能歇息在家,到了晚上凉气渐生才能安坐小寮。颔联与颈联分别写了盛夏农村生活的四个画面,充满了紧张的气氛:久雨天湿难于点着火做饭,村妇只能向邻居家去借火种;农夫却利用雨后溪水暴涨的机会赶紧开闸给稻秧供水;久雨屋漏,就利用雨停的时候赶紧用茅草补好屋顶,因为接下来就是多台风暴雨的盛夏季节;溪水暴涨又冲走了桥面的木板,人们忙着各自的活计一时还来不及补上桥板。诗人并非农夫,但是从他眼中看出来的农村生活却忙而不乱,别有情趣。千百年来,日本的农民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在这块土地上生息繁衍着。第三首同样写盛夏季节农村的生活景象,不过与第二首不同,这一首是写农村生活安详的一面:农夫夏季的衣服极为简单,虽然没有像出产于中国江南地区的“越葛”那样价格昂贵,但穿着起来轻便实用,适合日本夏天农村生活及劳作的需要;农夫们在忙碌了一天之后也喜欢喝酒,下酒菜就是自己种植的“胡瓜”,吃起来同样是喷喷生香;农民们也非常聪明,比如“田翁”为了驱除田鼠而在稻田里引进了田鼠的天敌“沙狗”;而“溪叟”则利用勤劳的“水鸦”抓获了许多鱼。看着如此天然自在的农村生活画面,诗人再次萌发了归隐之心,希望在此读书吟作,度过淡朴人生。
日本的汉诗人大多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农民,他们是农村生活的过客和农民生活的旁观者,是农村生活的原始风貌吸引了他们,而农民身上那种纯朴气息也使他们深深感动。还有关键的一点,就是在许多汉诗人的内心深处,本身就存在着一种追求淡泊人生的心愿,这无疑受到中国诗歌传统的深刻影响,也就是陶渊明开创的“桃花源”式的精神追求。实际上对大部分汉诗人来说,这种“桃花源”式的精神追求既可以从农村生活旁观者的角度表述出来,也可以从自己日常生活的角度表现出来。在描写夏日闲居生活的诗作中,就有着许多描写在寻凉避暑中享受心身超脱之乐的篇章,先看以下五首:
何处寻凉去,行穷野水源。
泉从庭际涌,云傍屋端屯。
大石晴犹湿,长林午欲昏。
寻凉何处好,凉在水源村。
何处寻凉去,行穷野水源。
渔童沙际聚,浣女竹边喧。
田洫分涟影,徒杠落涨痕。
寻凉何处好,凉在水源村。
(《寻凉两首》菅茶山)
携友游清池,聊登池上阁。
凉飙乘夕来,修景复西落。
绿水扬激波,鲜鳞冲岸跃。
洲沚何青青,芳兰杂杜若。
芙蓉敷其华,映水自灼烁。
明月出东方,暑埃净不作。
欣适弄琴书,宾友命欢酌。
永言赋诗章,中情一相托。
(赤田卧牛《池上楼避暑》)
访君池上亭,偶坐夜无寐。
远郊来微风,绿水浮荷芰。
明月在树间,余光下照地。
幽怀未云旋,凉露衣上坠。
(赤田卧牛《夏夜过池亭》)
除烦寻古寺,避暑爱幽林。
丘壑湿空翠,杉松冷午阴。
人间三伏日,僧社六时心。
钟磬随风落,堪观世外音。
(服部南郭《山寺避暑》)
菅茶山的两首写名叫水源村的地方,是寻凉避暑的最佳场所。顾名思义,水之源头,一定不在喧哗的城市,而是在偏远的山林之间,那里有清洁的水质与幽静的氛围,这就是日本丘陵地带水之源环境的特点。第一首写水源村的自然环境,清澈的泉水就从山民住宅的庭际间流出,山民的住宅因地势高而经常被云层萦绕。茂盛的树林间充满着湿气,使得巨大的岩石即使在晴天也显得湿漉漉的。第二首则写水源村的山民生活画面:儿童在溪边沙滩上游玩;妇女在溪流旁洗衣服,她们的说话声透过竹林传出;田间的沟洫中积满了水,风儿吹过激起阵阵涟影;而桥架撑柱上还看得出水涨水落的痕迹。这两首诗笔调轻松,一气呵成,显示出诗人寻找到清凉世界时愉快的心情。赤田卧牛的两首诗写的也是避暑寻凉,然而他并不是在乡间寻找到清凉世界,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到了内心的清凉之源。第一首写为了避暑而登池上楼,登楼后视角宽阔,满眼青翠,心情舒畅,加之明月东升,暑热顿消,又与朋友一起谈笑欢宴,自然就忘记了夏日酷暑的存在。第二首写诗人夏夜到池上亭寻友未遇,在独坐无眠中,同样感受到了凉爽之意。远郊吹来的微风,带有清新的气息;近处池塘中盛开的荷花,又带来了阵阵凉意;清澈的月光不仅撒在树间,还在地面上留下斑斑白光,在如此清凉的氛围中,诗人的“幽怀”飞扬云际,在精神升华的过程中感觉到了心身方面舒适的凉爽感。服部南郭的这首五律诗则写盛夏季节到幽林古寺中寻找到了身心的清凉,第二联的对仗虽说还不算对得多么工整,但其包含的景象还是渲染出了山林间潮湿凉意;第三联把“人间三伏”与“僧社六时”进行对比,点出了全诗的旨意是强调“心”定神凝,自然就会感到通体凉爽。因此,避暑寻凉不仅是一个天气温度的问题,而且还是一个精神境界修炼的问题。中国古语所言“心静自然凉”,说的也是同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