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反右”斗争中,宁先生被打成了右派分子。他为这事曾经自己抽过自己的嘴巴子,他骂自己嘴长了惹是非,裤腿长了刷露水,都怨自己爪子长,写的什么剧本,登的什么报。他的被打成右派,根源就来自于自己那几个发表过的剧本。反右斗争中被人抖落了出来,逐字逐句的分析,逐条逐段的批判。结论有三条:歪曲劳动人民形象;散布反党言论;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阴谋。
对于宁先生来讲,戴帽子的事他满不在乎,反正一顶也是戴,两顶也是戴,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随你们的便。然而对于宁奇来讲,影响太大了。在学校除了承受繁重的课业负担,还要承受来自于这顶帽子的精神压力,红五类的子弟和黑五类的子弟处在截然不同的政治地位。
宁奇坐在第二排,他背后坐的是一个男生,叫杨来喜。杨来喜比宁奇大两岁,个子比他高出一头,身体很健壮。他爹是公社党委书记,是这里最大的官,他自然就成了班里最红的红五类。杨来喜是个独生子,家庭的娇生惯养让他滋生了一身的坏毛病:恃强凌弱,打架斗殴。若论学习,门门功课要一头没一头。他坐在教室里就像蹲了监狱,纯粹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他最爱欺负宁奇,他动不动站在宁奇的面前唱:
右派分子野心大,
张牙舞爪想干啥?
右派分子野心大,
张牙舞爪想干啥?
他就会唱这两句。他对着宁奇唱,似乎宁奇是右派分子的儿子,他理所当然地就是个小右派。宁奇恼火极了,但是他没有办法,他没有反击的能力,也没有反击的胆量,只能扔给他一瞥不屑的目光,远远地离开他。宁奇有自己的主意,咱好脚不踏臭狗屎。
杨来喜爱欺负宁奇,也有向宁奇求助的时候。每天的自习课上,他都死缠硬磨让宁奇给他讲题,宁奇不讲,他的作业就完成不了。要说杨来喜天不怕地不怕那是假话,他还是怕一个人,那就是班主任李松老师。李松老师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作业完不成,他照样可以把他留在学校,啥时候完成啥时候回家。
这天下午的自习课上,全班同学都在静悄悄地做作业,杨来喜抠了一阵头,左右前后环视一周,捣着宁奇的脊背说:“右派右派,这个题咋做?”
宁奇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回了他一句:“让右派讲题,你就不怕右派把你给教成了坏人?”
杨来喜一听宁奇话中有话,骂道:“妈的,爹们让你讲题是抬举你,你还敢给爹们拿臭架子,看爹们不宰了你。”说着,从抽屉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在宁奇的脖子上左一下右一下的比划起来,嘴里唱着:“右派分子野心大,张牙舞爪想干啥?”
宁奇气急了,一股热血直冲脑顶。他猛地回身,一把夺过杨来喜的刀,朝着他的脑袋砍了下去,只听得“咔嚓”一声,刀断了,紧接着,一缕鲜红的血顺着杨来喜的脑门流了下来,直往桌子上滴嗒着。宁奇一下子惊呆了,全班的同学看傻了,没有同情也没有救助。这是全班同学最愿意看到又最怕见到的一幕,他们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杨来喜做梦也想不到弱小可欺的宁奇会作出如此的反抗。当鲜血流下来的时候,他吓得差点儿倒了下去。他抱住流血的头,杀猪一般哭喊着,向公社大院跑去。
杨来喜玩的是他爹给他买的一把木头刀,这把刀制作得很逼真。让宁奇没有想到的是,木头刀也能砍出血来。当初自己被“猪”叮了的时候,血顺着脑门流下来,他没觉得怎么样,现在看见杨来喜流血,他害怕了,他知道他把乱子闹大了。如果把这件事情再牵扯到家长头上,事件的性质就是阶级报复。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茫然无措,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他坐在座位上,一个人痛苦地思索着。
他想到了李老师。这件事情的发生肯定给李松老师带来麻烦。他的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学校要追究他的责任,公社也饶不了他。他觉得他最对不住的就是李松老师,他肯定会让他很失望。他不能连累李老师,他背起书包回了家。他决定,他永远不再踏进学校大门,他觉得这是他最明智的选择,与其等着人家来整治,不如一走了之,兴许自己的离去,会一了百了。
事情并不像宁奇想象得那样简单,宁奇前脚离开学校,后脚公社的文书领着头上缠满纱布的杨来喜找到了校长办公室。文书传达了杨书记的指示:“书记说,杨来喜的流血事件,不是一般的学生打架斗殴事件,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是两个阶级、两个阵营间斗争的反映。书记要求,学校一定要提高警惕,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要深入调查,严肃处理。从这次事件中,反映出学校管理上的薄弱与松懈,尤其是思想政治工作的薄弱,学校领导和班主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校长和班主任要写出深刻的检查和处理结果一并上报公社党委。”
华校长连连点头:“我们马上就查,马上就查。”
送走了文书,华校长立即叫来李松老师。李松老师已经到班里进行了细致的了解,正准备来向校长汇报。他向校长详细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陈述了自己的观点:“首先,宁奇拿木刀砍了杨来喜的头是不对的,错误主要在宁奇一方。但是事出有因,杨来喜不好好学习,扰乱宁奇还恶语伤人,是事情的起因。从这个角度上讲,杨来喜也不是没有责任。我认为,一个巴掌拍不响,要说错误,两个人都有,好在伤势不重,不会造成很大影响。”
校长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吼道:“还没造成影响,人家公社书记已经派人来兴师问罪了,你知道吗?”
听校长一说,李老师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过他很平静,他说:“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发生在我的班上,我要承担主要责任。是我治班不严,给学校抹了黑。”
华校长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声:“先别忙着承担责任,咱们得先商量商量后面的事情怎么处理。”
李老师不假思索地说:“后面的事我都想好了,杨来喜的医药费由我全部承担,他拉下的课程,我每天放学后上门为他补习。”
“那么宁奇怎么处理?”华校长问。
李老师说:“宁奇已经背了书包回了家,听同学们说,他说他回去再不来了,同学们拉都拉不住。”
华校长听罢,一句话也没说。李老师也不说话,静候着校长的反应。两个人静静地坐着,房间出奇的安静。坐了有一根烟的工夫,校长开口了:“你说说,宁奇回了家这事就算是了了吗?”
李老师没有正面回答,他说:“我要把宁奇找回来。”
校长眼睛一亮,追问道:“找回来怎么处理?”
李老师说:“首先对他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晓之以理,让他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保证今后不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然后呢?”华校长问。
“然后正常上课。”
华校长端详着李老师,好像要从他的身上和脸上找出什么东西来。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正常上课?说得轻巧。”
李老师急了,他问华校长:“那你说你们打算怎么处分宁奇?如果学校迫于压力开除了他,那么世界上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公道?真是这样的话,我李松卷起铺盖走人,这样的学校我无法呆下去。”
李松已经像一头被激怒的大红公鸡,脸红脖子粗地站在校长面前。华校长却显得十分平静。他拍拍李老师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不要激动,遇事一定要冷静。今天的事就说到这里,有什么事情我再找你。”
这一夜,校长办公室里的灯亮了个通宵。第二天刚一上班,他手里捏着一卷材料,急急地走进公社大院,直向书记办公室。不大的工夫,书记办公室里传出了杨书记和华校长的争论声,声音由小到大,由弱到强。听得出,双方火气都很盛,引来了路人和学生们的围听。
只听杨书记讲道:“你必须搞清楚,你们学校是共产党办的学校,教育必须首先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你们为谁服务了?你们只管教书,不抓阶级斗争,这样发展下去是很危险的,我的校长同志。”
华校长争辩道:“几百学生的一所学校,哪有勺子不碰碗的?学生之间打打闹闹的事也是避免不了的。再说,学生之间的打闹也不是家长教了他们干的,书记如果就这件事上纲上线,我这个校长可担待不起。”
杨书记声音提高了:“你怎么能把如此重大的问题轻描淡写地说成是孩子们之间的事呢?我问你,你还是不是共产党员?你的立场站到哪边去了?立场出了问题,你这个校长还想不想当了?嗯?”
华校长没有争辩。只听得“啪”的一声,是纸张拍在桌子上的声音,接下来是华校长的声音:“如果书记一定要兴师问罪的话,我身为一校之长,这件事的责任我全部承担。是我没有把学校治理好,是我没有把学生教育好。当然,在没有教育好的学生当中,贵公子杨来喜就是一个,按照校纪校规,开除学籍早就绰绰有余。这是我上报给党委的两份材料,一份是事件的调查和处理结果,一份是我本人的检查和辞职报告。”说完,推门走了出来。
一出门,眼前的一幕把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公社的院子里站满了学生和老师,静悄悄地听着书记与校长的争论。看见校长出来,他们自动闪开了一条通道。没有欢呼,没有问候和安慰,连一声咳嗽都没有。人们目送校长顺着通道向前走去,走去……
事情的结果是不了了之。
宁奇终于被李松老师“请”了回来。当他知道了老校长和李老师为他所作出的一切的时候,他的心再一次被震憾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时看上去慈祥懦弱的老校长,到了关键时刻却能挺身而出。平时看着冷峻严厉的李老师,到了紧要关头竟然像一头护犊的猛牛,甘愿把所有的凶险揽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