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辛丑喝酒狂是狂,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怕酒疯子,那是酒疯子装疯卖傻,他怕臊了他的毛,要说真正服气的人,那就是骆驼岗子的胡毡匠。他服气人家的酒量,服气人家的肚量,更服气人家的胆量。胡毡匠是他最铁的酒朋友。
胡毡匠自幼随着他爹老胡毡匠学擀毡,练就了一手擀毡的好手艺。胡毡匠擀出的毡又磁实又耐实,不怕潮不起虫,睡上去还很软和。他能擀净面子毡,也能用染了色的羊毛押出许多花边和图案来。蒙古人的羊毛多,毡活自然多。胡毡匠爷父俩常年奔波于黄河两岸蒙汉之间,别的毡匠揽不上活,他们的活多得干也干不完。他们押出来的鱼肠、寿子、砖包城、万不断这些图案蒙古人最喜欢。他们擀的毡、毡靴以及背羊羔用的毡乌筒是蒙古人生活中的必须品。因此,每次过河,都让蒙古人想方设法的挽留下,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才能转回来。胡毡匠弹毛用的是一只大弓,比普通的弓硬得多,能弹得动这只弓的,也就是胡毡匠。蒙古人很赏识这把硬弓,更赏识这位弹硬弓的汉子。
胡毡匠常年出入蒙古包,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练出了无人可以抵挡的好酒量。常年在外边跑的人见多识广,他划得一手好拳,会行不少酒令,蒙人汉人的他都会,一旦聚了场喝起酒来,他便能左右逢源,得心应手。王辛丑佩服胡毡匠,就佩服在这一点上。论酒量,人家胡毡匠不比他的酒量小,可是他王辛丑就是碰着喝的本事,若论猜拳行令,一乎乎都没有。
让王辛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是他的表兄娶儿媳妇的那一次。那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个年头,每次见了胡毡匠,就好似昨天发生的一样。
王辛丑的表兄叫高士林,自幼落户在驼骆岗子。儿子结婚那天,女方送来了一桌稀客,八个人围着八仙桌子坐了下来,专门等着劳客来陪。高家事先得知女方的亲戚拳高量大,专门请了一帮硬强劳客。结婚这天,劳客由王辛丑率领,双方对抗起来。一轮过后,王辛丑发现,劳客们已经东倒西歪,不大顶事了。他不会划拳,光给劳客们替着喝已经把他喝得晕晕乎乎,脚跟子也轻了。王辛丑心里暗暗嘀咕,今天闹不好要丢人。再看稀客,八个人端坐在那里,脸不红手不颤,一脸得意的样子。
今天来的稀客太厉害了,最厉害的数首席上坐的那位,据说是新娘子的上姑舅。此人常年在河东放牛,经常和蒙古人打交道,会说蒙古话,能喝大碗酒。这会儿看着劳客们松了劲,他的劲头上来了,一会儿蒙古话,一会儿汉话,口口声声喊着没喝好,直急得主东和王辛丑屋里屋外转磨磨。这时候劳客里有一个人对王辛丑说:“我去把胡毡匠请来陪陪稀客,说不定能行。”
王辛丑问:“毡匠能陪酒?”
劳客说:“事到了马砂锅子的窑上,找来看看,多一个人总能多支撑一阵子吧!”
到了这阵子,王辛丑也没了好主意,对劳客说:“赶紧请去!”
胡毡匠今天是礼客,就在隔壁吃席,稀客们的所作所为他已经有所耳闻。这会儿见劳客来请,他没有推辞,他正想会会这位会说蒙古话的放牛的。
进得门来,胡毡匠不慌不忙走到八仙桌子前,向着坐在首席的那位一抱拳,问道:“家!赛拜脑?”
放牛的一听,心里“咯登”一下,没想到劳客里面也有会说蒙古话的。他心里想着,嘴里赶紧应道:“赛!赛!”
这一问一答是蒙古人的见面礼。胡毡匠问的是“你好吗?”放牛的答的是“好!好!”问候完之后,胡毡匠又“嘀哩嘟噜”说了一长串蒙古话,大意无非是两家喜结良缘,欢迎光临,来了就一定要喝好之类的客气话。
这一席话,把劳客们听傻了,把稀客们听呆了,放牛的就像挨了一闷棍,只是张着嘴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心里盘算,面前这位的蒙古话不知道要比自己精通多少倍,说不定人家就是个蒙古人。想到这里,他赶紧站起身来,举起一杯酒,毕恭毕敬地敬了过来。胡毡匠没有接酒,笑着说:“让稀客敬酒,礼数不对。”
胡毡匠让身后的人拿过一个蓝沿白瓷碗,倒了满满一碗酒。他双手举了起来,然后用右手中指沾了酒,分别向天、向地、向人群弹了出去,又“嘀哩嘟噜”说了几句蒙古话,一仰脖子,把一碗酒全部灌进了肚子。
这一连串的动作,胡毡匠做的十分自然,又十分得体,丝毫没有卖弄的痕迹。一碗白酒下肚,胡毡匠面不改色,像是喝了一碗白开水。稀客们有点坐不稳了。
胡毡匠喝酒前说的那番话别人听不懂,他是专门说给放牛的听的。放牛的听懂了。大意是亲戚们远道而来,我先敬亲戚们一碗,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先干为敬。他行的这是蒙古人敬酒的礼节。他心里很清楚,放牛的如果真懂得蒙古人的礼节,他知道下面的事情该怎么做。
果然,放牛的坐不住了,他不能在这一碗酒上栽了面子。他接过胡毡匠的碗,倒满了一碗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有了这第一碗酒开头,所有的稀客一一端起酒碗喝了一碗,这叫回敬。
胡毡匠这一招叫棉花里裹刺,狠着呢。这碗酒少说也有七八两。喝酒的九个人中间,也就是胡毡匠和放牛的有喝猛酒的功夫,其他的人哪里有这般修行,不大的工夫,便东倒西歪,里里外外走动起来。到了这会儿,放牛的才明白过来,他上了胡毡匠的当。但是他不服输,他要和面前这个人好好较量较量,看看他到底有多深的道行。他正琢磨着怎么对胡毡匠说,胡毡匠先开口了:“多谢亲戚们抬举,我先打个通贯,陪陪亲戚。”
胡毡匠的话正中了放牛的心思,他连忙说:“多谢多谢!”
胡毡匠又说:“我看这样,小杯子倒酒挺麻烦的,亲戚也喝不好,咱们就用这个碗,倒上半碗酒,三拳两胜一咣当,谁输谁喝,怎么样?”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了放牛的。放牛的一算计,酒量虽然大了些,但是这回是八个对一个,就算打个平手,他也得喝四个半碗,归到一起就是两大碗。两碗烧酒下肚,不让他冒烟才日怪呢!想到这里,他说:“客随主便,就按你说的办。”
从形态上看,胡毡匠是个墩实人,伸开手看,擀毡的手,粗手笨指,不算妙巧手,可是一旦划开了拳,五个指头灵活得了不得。他机灵的很,放长吊短,指东打西,真真假假,把稀客们搞得晕头转向,忙于应付。一圈下来,胡毡匠全赢了,八个酒全让稀客们喝了下去。胡毡匠呷了口茶,笑着说:“承让承让,这样下去对不住亲戚,我再打一个。”
酒输到这个地步,话说到这个份上,稀客们还有啥说的呢?放牛的顺水推舟:“打就打一个吧!”
第二个通贯比第一个通贯打得还漂亮。稀客们像着了魔一样,出手就给人家往上凑数字,三下五除二,第二个通贯又结束了,结果跟前面一模一样。胡毡匠很有风度,自己端起半碗酒喝了,算是陪的。
两个通贯下来,稀客们吐的吐,走的走,桌子上只剩下放牛的和胡毡匠了。这时候放牛的开口了:“亲戚,咱们行个酒令行不行?”
放牛的又问:“不知道亲戚会哪些酒令?”
胡毡匠笑答:“会的不多,不过酒令由你来行,你行啥令我对啥令,对不上我喝酒。”
放牛的一听,开始行令。
他先行的是《打垒堆》。放牛的做了一个手势,两个人边比划边念起来:
高高山上一铜杯,
二人喝酒打垒堆。
垒堆打,打垒堆,
不打垒堆罚三杯。
接下来就是划拳,最后必须带上“一个垒堆”。
两个回合之后,放牛的输了。他二话没说,端起酒碗喝了下去。喝了这碗酒,放牛的表现得满不在乎,他一抹嘴,对胡毡匠说:“刚才是我出的酒令,下面你出一个。”
胡毡匠也不推辞,说道:“那我们就行《上苏州》”。
放牛的说:“行!我们就上苏州。”说完,二人边比划边唱起来:
一条扁担软溜溜,
挑上黄米上苏州。
苏州爱我的好黄米,
我爱苏州的好风光。
接下来是划拳。
唱词和唱调都没错,俩人比划的动作也都没有什么毛病,一轮到划拳,胡毡匠便明显占了上风,三下五除二,放牛的又输了。这时候,放牛的面对桌子上的酒已然有些畏难,但是他不能丢这个人。他鼓起勇气,端起酒碗,一仰脖子喝了下去。他把碗“通”地一声放在桌子上,对胡毡匠说:“这回咱们行《尕老汉》。”
没等胡毡匠答应,他先唱起来。胡毡匠和着唱:
一个尕老汉么哟哟,
七十七呀么哟哟。
再加上四岁呀子哟,
八十一呀么哟哟。
这个酒令要边唱边比,嘴里唱几手上比几,唱错比错都要罚酒。放牛的之所以要选《尕老汉》,是因为这个酒令只唱只比不划拳,他想避开对方的强项。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比对方多喝了许多酒,无论是脑子还是手指头都没有人家那般灵活,没比上几个回合,他出了错,还得喝酒。
不知道是酒劲还是气劲,此时放牛的两眼通红,直直地盯住胡毡匠,一句话也不说。能够看得出,他太阳穴上的血脉在“突突”地跳,好像要把血管涨破一般。半天,他蹦出一句话:“咱抓螃蟹。”
胡毡匠说:“抓就抓。”
他们念道:
螃蟹一,抓八角,
两头尖尖这么大的壳。
横着爬,竖着摸,
五经魁首都不喝。
接下来是划拳。这个酒令划的拳不能喊“五”也不赢“五”,谁喊错谁喝酒。
没疑问,放牛的还是输。
待放牛的喝下这碗酒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胡毡匠问:“亲戚,还来吗?”
放牛的没有回答他,他好像在努力地思索着什么。一阵沉默之后,他突然吼道:“数蛤蟆!”
胡毡匠不含糊:“数就数呗!”
《数蛤蟆》要两个人轮流数。放牛的数道:
一个蛤蟆一张嘴,
两个眼睛四条腿,
“咕噜呱啦”跳下水。
胡毡匠紧接着数:
两个蛤蟆两张嘴,
四个眼睛八条腿,
“咕噜呱啦”跳下水。
下面又论到放牛的:
三个蛤蟆三张嘴,
两个人越数越快,数到第五个蛤蟆上,放牛的自动端起酒碗,表示认输。
四五个回合下来,放牛的发现他根本不是胡毡匠的对手。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大江大河走了个遍,今天在毛渠沟里失了个氽。他觉得他把人丢大了,他觉得他没有办法出这个门。他倒了两碗酒,敬给胡毡匠一碗,自己端起一碗说:“多谢亲戚盛情招待,干!”
胡毡匠面带微笑:“干!”
一碗酒下肚,胡毡匠还是胡毡匠,放牛的一头栽在桌子上,再也爬不起来。
不知道啥时候,吃席的人离了自己的酒桌子,都围到这个桌子上来看热闹。胡毡匠拨开人群,若无其事走出门去,临走时给帮忙的安顿:“把亲戚抬到炕上睡,记着,头朝外睡。”
帮忙的人忙活了一天,已经累得腰酸腿疼,再加上对这个放牛的本身就没有好感,便胡乱抬在炕上,任凭他睡去。睡到半夜,放牛的一阵恶心,情急之中,他拉开堵烟洞的烟洞布,把嘴伸了进去,满满呕吐了一烟洞。天麻麻亮的时候,放牛的醒了,他觉得身子底下湿漉漉的,一摸,不知道啥时候尿了一炕尿,给亲戚编了个大斗子。他悄悄溜出门,跌跌撞撞回了家。